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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番外 梦之三·蚕食 ...

  •   “文家妹妹,”一声雅然中带着轻俏的叫唤,将我拉回神魂,“别来无恙。”
      我抱着鼎,披着衣,发髻零碎,只一个狼狈不堪。
      而唤我那人一身月色锦衣,头戴冠玉,站在一片草色青碧中,笑意吟吟地对我揖了一礼。
      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王公子,我夫君已逝,你也当尊我一声张夫人。”
      “是,嫂夫人。”他礼数周全,唤得亲昵,对着我又是一揖,然而这番风流作态,只衬得我更加憔悴如鬼。
      我不由得抱紧了紧怀中小鼎,强撑着一笑,笑意冰凉,“王公子若是给亡夫上香,怕是来得晚了些。”
      王公子唇角再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他缓缓展开了手中的纸,“客套话想来嫂夫人也不愿多说。我也本不想这么落井下石,可是这债总要结清的。”
      一张借条,价值数万两白银。对于以前的张家倒也不算什么,然而现在,家主已死,老夫人病榻缠绵,而我只顾着伤心,连仆人散去多少都不知……
      王公子瞧我脸色难看,继而故作恍然,又从袖里掏出了一叠纸,“怕嫂夫人消息不通,特知会一声,张府在淮河沿岸的那几间铺子本是与我合伙开的,只不过张兄开销甚大,已渐渐都抵给我了。嫂夫人可别作为考虑。”
      然后他展开了面上一张,“不过比如这间,我倒有些兴趣,我王府对门的书斋,我自小手不释卷,不知嫂夫人是否肯割爱。还有这间……”他展开了第二张,“红花湖岸芳香斋边上的胭脂铺,想来就是张兄遇见妺妍之地,嫂夫人留着这伤心地也无用,不如拿来抵债……”
      我听到妺妍的名字,整个人颤了颤,自那场血腥过去之后,也有人劝慰过我,然而无不指骂“狐狸精”,还是第一次听到人直呼她名。
      “你不怕吗?”我问。
      王公子收起了纸,眸中仍是那种肆无忌惮的狂热垂涎,“那样的美人,即使真是妖精又如何?能被杀死就能被困住,还不是只能被我夜夜笙歌?我可不是张兄那种蠢人。”
      我气得发抖,吐出一个字:“滚!”
      王公子哈哈笑了两声,“别人看你这样子,还当你护夫呢,我可知道妺妍待你可亲热得很。张兄真是被狐狸精害死?妺妍真的已死?”他打量了我一番,微微摇头,“今日见嫂夫人这般伤心,大约妺妍美人真是死了。可怜张兄啊……”他故意没说完,神色了了盯着我笑。
      那目光灼灼,我竟被骇地退了一步。心中慌乱,我听到我已尖叫:“管家送客!”
      闻声而来的管家执着扫帚,呵斥赶人。王公子却毫不在意,“嫂夫人,”他又恭恭敬敬叫了我一声,“你最好把这几间店铺抵给我,否则我到知府李大人那边告上一状,说张兄死亡存疑,到时可就不是几间铺子的事了。”他甩袖,留下一个翩翩公子的背影。
      树上的蝉鸣了一声,夏日的暑气已渐渐升腾上来,我却遍体生寒。
      我无力倚倒在曲栏上,唾弃自己的一败涂地。
      几万两白银……我阖目,抚上额首,突然惊起——床榻下被我随手塞回去的那叠染血银票!众人皆以为那银票已不被用来换了张府少爷的平安,却不知它最后还是回到了我手中。我腾身而起,连衣都顾不及整,便抱着小鼎往偏院奔了过去……

      第二日,微风徐拂,垂出王府墙垣的柳叶已碧得油绿。
      自那日血腥以来,我第一次郑重整理妆容,携了丫鬟,踏出府门。
      经由门房通报,王府小厮客客气气将我请进了大堂。就见王公子站在上位,还是端着那优雅清俊的笑,恶毒如魇,“嫂夫人,这是想通了?”
      我也端出了大家贵气,将银票递向了他,另一手摊开,道:“借据。”
      他微微讶了讶,倒也干脆,让小厮清点了银票,把借据给了我,连银票上已呈暗褐色的血渍也视若不见。
      我验过无错,就将借据当着他的面撕了个粉碎。
      “嫂夫人,走好。”他拱手,又是礼数周到的一礼。
      我连寒暄都不耐,直接转身,甩给他一个背影,急匆匆踏出了府门。
      出门的那一刻,一阵风卷得柳枝沙沙作响,如泣如诉的幽怨歌声从府内隐隐绰绰地传了出来。我这才想起,王府里原本栽的是大片大片的竹林,不知何时被翻种成了这柳色青碧……曾听闻王夫人有一副好歌喉,只是做了府邸正妻后便不能再那般少女放肆了……那样谨守本分的一个人……疯了……真的疯了……
      而我自顾不暇,那一刻,只想着逃离……

      这一切却只是个开始……

      几日后,我终于开始收拢张家旗下商铺,却被告知这家掌柜卷了钱跑,那家已亏损数年,还有那人以前的狐朋狗友像模像样地拿出账本,告知我本是合营,张府出事前亡夫早已将他那一份提取而空……
      渐渐,人都知道了张府势弱,连原本交给张府亲眷打理的铺子,也被他们以分家为名直接霸了去。
      一整个焦头烂额,连求告官府也只会被打着马虎眼道少安毋躁……
      而张府最终倾颓之日,我兀自抱着小鼎,茫茫然失神。直到一堆人抄着家伙冲进了府门。
      “你们做什么?!”我喝问,认出了其中几个是张家几乎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堂嫂,你看堂哥过世,张府这么大的产业,也不能您一人担着对吧,哥几个商量了下,决定过来帮衬你一下。”
      “谁是你们堂嫂!”我冷笑,“少乱攀亲戚。”
      另一个抹了一把嘴,嘿嘿一笑,“你也知道不是我们堂嫂?我们张家的东西凭什么让你一个姓文的女人独吞?”
      那群人纷纷附和。
      “凭我是张府嫡子明媒正娶。”此生我只愿从未嫁予张生,从未踏入张家府邸,从未被那个男人关进贴满符咒的小屋,想把我以除妖为名迫害致死……
      我恍恍然想着,突然就想这么一走了之。我本姓文,缘何要守着这座本非我姓的府邸那么难看……我本姓文,缘何不能拥有我自己的“文府”?
      “啧,人孤儿寡母都是被夺家财的命,你还没留下子嗣,根本就是个跟张家没半分血缘的外人,摆出当家主母的架势给谁看!”
      “对,我们起码还沾亲带故。”
      “我们才是张家正统。”
      那群男人乱哄哄得争论着继承,我想起我出嫁那日,母亲握着我的手道:“你以后就是张家的人了。”
      我想着即使我的父亲兄长都故去,大约文家也再无我立足之地。那时候文府当家的会是我母亲还是我哪个嫂子?万不会将我这个有着嫡亲文家血脉的女儿迎回去掌家的可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也只剩下这座府邸可供栖身。
      若,我不想再被随便嫁掉的话……
      无家可归,便只能姿态难看地拽紧别人的家产。
      这,毫无道理,却为这世俗默认为理所应当。
      心中一片悲凉,身边婢女又突然一声尖叫。我醒神,就看见上前阻拦的老管家被推倒在地,磕得满脸是血。
      我垂袖,暗自拉住小翠的手让她镇静下来,低声交代道:“从后门偷偷出去,报官。沿途叫嚷张府出了人命。”也只有这般才能让衙役迅速过来了……
      然后松了手,我冷冷道:“把管家扶下去。”然后招呼那边吓呆了的仆役,“良二,还不快去请医?”
      “你们不过就是想要张府的钱财。”我几步上前,在石桌边堂而皇之地坐下,摆出了谈判的架势,“但一个死掉的张府肢解开来也不过你们每人数百两,一个活着的张府每年收入也不止这些。别怪我说你们不过是一群空有力气的蛮人,懂何经商之道,现在张府任人宰割倒还真就是少了你们这样一群帮手。不如我们现在就立个字据,协商下分成?鸡总归是养着才能生蛋是不是?”我胡乱说着,只盼望能唬得了他们一时。
      那一群人议论纷纷,眼看着有几分心动。
      我便又下了重利:“我一个孤寡女子也用不了什么银钱,不如我拿一成,剩下九成随你们分去,如何?”
      “此话当真?”
      我无意义地柔和一笑,对婢女点头,“拿纸笔来。”
      那群人看我说得肯定,信了七八分,赞许感叹:“这样才是皆大欢喜嘛,哈哈哈。”
      素笺在灰白的石桌上铺陈开,隐约还染着妺妍用整朵梨花压染留下的印迹,素净雅致,大约是她眼里描摹出的我的气质。
      我将小鼎搁下,揽袖执笔,三言两语将前因写了清楚,然后顿笔看向他们,“这九成如何分,你们是不是也商量商量,别最后搞成一笔糊涂账?”
      那群人觉得有理,凑拢商讨了开来。
      我坐在那,眸中泛空,神情渐冷,盯着素笺上的花渍,几乎定成了个木人。
      耳边的商讨声已经渐渐变成了怒骂吵闹。
      直到一队官兵,冲了进来列队整齐。
      那群闹腾的乡夫瞬间静了音,瑟缩着身子,软着膝盖,要跪又不敢动作。
      然后我看见李大人从人墙后迈了出来——那个一向叫我们少安毋躁的知府李大人。
      竟然是知府大人亲自领兵……
      若说此刻我还带着一分侥幸,当我看到王公子紧跟知府身后走出来时,便知一切已无力反转。
      或许那叠染血的银票反而更给他提供了“呈堂证供”。
      那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在我眼里扭曲成鬼魅猖狂,在张府仆役的欣喜中闹事的人被全数抓获,又在张府仆役的惊呼哀泣下公布了我这当家主母勾结家仆谋害亲夫的罪行……
      被判抄家,立即执行……我死死抱住小鼎,不愿放手。
      官兵来夺,我哪抵得过他们的力气,被掰断了指骨,眼看便抱握不住……
      争夺中,小鼎翻覆,妺妍的魂珠滚落地上,被官靴踩入泥里。
      我覆脸尖叫,泪簌簌落下,然后狂笑。
      王公子站在知府身边带着讽笑,用唇形说着“何必当初”,然后摇头,又说了句“女人”。
      偏院的梨花落尽,空寂地铺了满桌满地,以及兀自开着的窗棂,有如撒落了一层冥钱。

      醒来时,看着窗外满院的白,还以为我魂游于此。
      直到瞟见浸渍成深褐的木棂才想起昨天下了初夏第一场阵雨,将院里的梨花尽数打落了下来。
      我探手,果然摸到了那一叠银票,还保持着刚塞进去的形貌——染着血渍,最外张折着一个角。
      抽开榻上暗格,小鼎安安稳稳摆着。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一时间又有些失神。
      半个时辰后,我将小翠唤了进来抽了一张银票给她,叫她去钱庄兑成现银。
      “七日后,我要办一场宴。”我淡然道。

      池中撑死的锦鲤已被捞完,因我一直未说什么,便也没再放入鱼苗。池水连通底下暗河,昨日那场暴雨,将水位提了不少,那一丛丛睡莲随波荡漾,我倚着曲栏,指尖都能触到其浮叶。
      “就在对岸搭起戏台吧。”我道,“要是那时睡莲开了才好。”
      我揽袖执笔,在素笺上写下一段段唱词,边写边圈改,笔下的正妻遭小人设计为夫君厌弃乃至差点被杀甚至落了个污秽不堪的名,夫君天谴暴毙又被那小人谋夺家产无立足之地……
      写了一阵,我瞟向笺上清浅的梨花印,温暖一笑,目光移回唱词又笑意渐冷。
      古曰上士以笔杀人,不知我这一出能做到几分。
      自这日后,张府夜夜灯火通明,日日曲乐不息,人人都在猜测所为何事。直到第六日,江南有头脸的夫人手中都收到了一张精致的小柬。
      也亏得我以前对所有人都亲和以待,有心无心便也拉拢了好些关系,平时就姐姐妹妹叫得亲热。到了第七日黄昏,张府门口络绎不绝,好些没送出请柬的也混着进来了,我让门房不用拦。
      像这种宴,难得有大户人家会办上一场,耗资者甚,而那些平日里不得出门的夫人们也才有了互相结交新好的捷径。
      而我前一日拿着一纸请柬,亲自登门,去暗里邀了一名贵客。
      宴后,夜幕落了下来,两旁的丫鬟忽然吹熄了灯。
      月色落下,只照得水面银光鳞鳞,忽然两侧池边被放入了一盏盏浮灯,随着划水的声音,荡荡漾漾漂浮至湖心,映得睡莲浮叶上的花骨朵也染上了焰色。
      池对岸搭起的戏台骤然灯亮如火,旦角穿着一身红背立在中间,身姿妖娆。
      在她莺啼婉转的唱腔中,一场新妇初嫁的戏缓缓上演,看得人随之一喜一暖又有几分臊然。
      戏台上的戏子演得动情,宴中的夫人们看得入情。从开始琴瑟和鸣的亲密无间,到那被设计好的美人故意往丈夫怀中一撞,丈夫冷淡渐显,那些夫人们谁没经历过这种心酸?
      可是她们却从来不会厌弃自己的丈夫,只怕丈夫厌弃自己,甚至为了那一点点施舍的恩宠,把自己搞得尖酸刻薄狼狈不堪。
      戏台上已演到那丈夫的友人怎么教唆他厌弃自家妻子。这台戏给了她们一个泄愤口,非丈夫之错,只是因那小人作怪,好似没有小人,丈夫就会刹那洗心革面跪求自己谅解。
      感同身受同仇敌忾,她们却连真正该恨的那个人都不敢去想,这群看戏之人跟戏中那个无知的妻子有何分别?
      看着宴中或咬牙或哀叹的夫人们,我摇了摇头离开了宴席。小翠打着一盏白纸糊的灯笼,在朦胧夜色中影影幢幢地为我引着路。
      未几,便是一幢二层小楼,位置甚好,正对戏台。
      我上楼敲了敲正中门扉,里面应了声,我便自顾推开了门进去。隔着屏风,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人影。
      我坐了一会儿,等奸角勾结山匪的桥段演完,我开口道:“戏中的妻子无知,我却是清清楚楚听分明了他们的勾当,我并非要大人为我做主,只不过张家现在不过是一条死虫,王府在我亡夫生前吞了张府大半产业,正值肥美……”
      屏风后之人端着懒洋洋的官腔:“那张夫人是有证据?”
      我笑道:“如何办案大人拿手,故事我已演给大人看了,凭大人的本事还怕没有证据?”要勾结必定要有人联络,有经手之人就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何况即使事实是伪,官府还有严刑拷打一途,需要的不过是个看起来正当的理由罢了。
      戏台上听旦角唱得哀戚,宴中隐约传来抽泣,大约是已经演到了妻子孤身上山赎夫的戏,感天动地,蠢不可及。我当时怎会存有这般大无畏的情怀。
      戏便是戏,妻子感天动地之下,众匪遭天谴暴毙,就如下一幕丈夫想借除妖杀妻子不成,遭反噬发狂暴毙一样……俗世哪有如此这般正义的救赎。
      我又道:“这之前我请了江南几个排得上名号的戏班班主来看过了一场,皆喜欢得很,所以故事我送了他们,大概过几日便会演遍江南了。”
      “你是威胁我?”
      “并非,我是在给大人造势。大人在这关口上破了案,谁不传颂一句大人英明?然后在这再演的故事后面加上这么一段……大人……流芳百世的美谈啊……”

      戏落幕前,我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宴中。等到掌灯,夫人们还一个个未及回神。
      过了半晌,郭大人家的从三品诰命夫人走过来,红着眼,握住我的手拍了拍,问:“那‘友人’姓何?”其他夫人凝神屏息,皆望向我这边。
      我平静道:“姓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番外 梦之三·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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