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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文以载道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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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生活没有王行水想象中的那么差,但也不见得好。
确切来说,是很熟悉。
熟悉的口音语调,熟悉的服饰打扮,熟悉的耕作和丰收……
一切都与王行水离去时一般无二。
可是……
距离王行水的离开,已经过去五百年了。
没有一个时代会禁止穿白袍,但那金灿灿的双龙抢珠冠和长命锁倒是给王行水带来了一些麻烦。
但人间的花拳绣腿,对王行水根本造不成一点儿威胁。
只不过是有些麻烦而已。
终于,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他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故宅。
这里已经是一片荒山,野草芣苢长得有半人高,如血夕阳下,野凫结成队从天边飞过,孤雁哀鸣着寻找伙伴。
王行水看着衰草枯杨,忽然发疯一般地开始掘地,怎么会,怎么会呢?
他明明记得,这里有一块地砖,砖上写着“敕造”两个字,他只问了一遍就记住了。
他明明记得,这里有一株大槐树,树荫浓浓,夏日时,怕暑的他就躲在树下。
他明明记得的……
三尺之后,太阳彻底落山了。
夏日的夜晚,风凝固着不动,暑气依然未散,被挖开了三尺深的地面上,忽然冒起了萤火。
一朵,两朵……
无数萤火像是花儿一样长出来,围绕着失落的青年。
王行水茫然地失落,忽而激愤忽而沮丧,忽而长久地凝坐在原地。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境界摔落了。
因为情系着生母,惦念人事,忧思激愤,他的境界从灵寂期直接摔落到了心动期。
王行水坐在坚硬的岩石上,萤火看起来像极了磷火,摇摇晃晃地在他周围徘徊。
幽微的月亮从枯树上升起,皎皎月轮,和他离开家时一样。
王行水深深吁气,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艰难之处。
他从荒凉凄惶感中抽身而出,在明月下看着天空。
他的任务,不是飞升成仙,而是复兴汉语。
汉语的文脉,是被各个修仙大能亲手斩断的。
如果想要复兴汉语,他免不了用这一身浅薄的修为,对上深不可测的大能们。
王行水苦笑一声,现在纠结怎么打过大能,根本没有意义,他的寿数还剩下数十载,而他的修为还正在跌落。
王行水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月亮。
白日里盎酱纷然的一切污糟,在皎洁的月光下都显得如梦幻影,仿若仙境。
远处是野狗的吠声,夜幕中一切荒芜都显得平静。
但王行水却猛地屏息侧耳,他好像,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人声。就在那犬吠之后,有一声极其痛楚的呼喊,即使只是瞬息,也让王行水的心狠狠一揪。
他飞身而起,踏着枯杨的枝,足尖一点,快速朝着犬吠之处落去。
杨树的枯枝不堪重负地断裂。
王行水在野狗群中看见了一只不辨颜色的衣角。
猩红的血液染红了这一地的衰草,月光能遮掩那刺目的鲜红,却对那腥甜的气味无能为力。
剑出,风起,剑落,斩落野狗。
王行水白衣黑履,踏着一片血腥泥泞,从血泊中抱起了那个瘦弱的、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是个男孩,双瞳散大,面色青紫。
只有一点微微的温度,聚在胸口。
难以想象,他刚才发出的呼救声居然能那么大,大到半里以外的王行水能够在一片犬吠中听见。
王行水怜悯地探了探他的气息,给他渡了一些灵气——
倏忽,王行水瞪大了眼睛。
怀中死死攥着他的衣襟的男孩得了一点儿灵气,又顽强地醒来,瞪开了一双染了血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柔软又干净的怀抱,这个人身上好闻的气味让他忍不住深深呼吸。
旋即,男孩开始挣扎,他一边尖叫一边扑腾,王行水却八风不动。
王行水则是面带复杂地看着这个男孩。
这个男孩,灵根粗大,根骨极佳,任督二脉自通,奇经八脉贯连,匀称的骨骼排布间,隐隐呈现出一把剑的体态。
这是,练剑奇才,天生剑骨。
天生剑骨,王行水并不陌生。他的师父巨阙也是天生剑骨,而天生剑骨,生而与旁人不同,自带金戈之气,往往有破家亡人之象。并且,由于天生经脉贯通,天生剑骨在得到灵气的滋养前,无法自行长大,直到冲破一个阀门,才能变为成人体态。
天生剑骨的巨阙,生在修真界,却依然引来了一片异样目光,被当作烫手山芋四处扔。即使天生剑骨稀少又强悍,注定是一位大能,也没有人敢接近带着金戈杀伐气的巨阙。
而眼前这个男孩,生在凡人间,他不断带来破亡之灾,又怎样都无法长大,无知的凡人们会如何看待他?他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这样狼狈濒死?
男孩还在扑腾,他的伤口在这一番动作之后再次开裂,不间断的叫声也让他本来就脆弱的声带变得更沙哑,王行水不忍心看他的挣扎,直接使了个定身咒,让他无法说话,也无法扑腾。
抱着男孩的王行水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将男孩带到自己暂时的落脚点,亲力亲为地帮他处理浑身的脏污和伤口。
男孩一言不发地用那双大眼睛盯着王行水,任由他为自己擦拭身体,换上伤药。那双眼睛空洞又疲惫,带着深深的沧桑。这不是一个男孩的眼睛,他的年龄也早就不是男孩了。但困于上天恶毒的诅咒,让所有接近他、接纳他的好人一个个死去,让他被这个弱小无力的身躯禁锢。
等到王行水收拾完了,男孩一双空洞的眼睛中忽然流出眼泪来。
定身咒的效果过去了,他终于能动了。男孩抽搐着落着泪,一边哭一边用沙哑粗粝的声音说:“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会后悔的,他们的无私帮助了一个怪物,这个怪物还会让他们受到损害。
王行水被这个男孩的绝望摄住了,他轻叹一声,伸手揩去了男孩脸上的泪。
“不要怕,我是仙人啊。”
常年练剑的手瘦长纤细,虽然有茧子却不会显得粗糙,那只手并拢松开,柔和的水流凭空出现,将男孩脸上的眼泪带走。
男孩看呆了,他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在摇曳的烛光下,空洞的黑色瞳孔好像也染上了温热的光。
水流还在继续变动,一株兰花摇曳在风中,牡丹国色天香地绽开,芍药长在河里,开在长桥边……
仙人的把戏让男孩眼中的光越来越亮,他憋红了脸,撑不住了才换一口气,好像一旦呼气,这些都会像幻想一样消失。
王行水暗暗好笑,却更心疼这个男孩。
等灯油都快烧干了,王行水才收了神通。
男孩的眸子依然亮晶晶的,活泼得像是一个真正的小孩。
王行水蹲下来,和他平视,问他:“现在,哥哥要问你问题咯。”
男孩乖顺地点头,示意他问。
王行水眯起一双凤眼,朝男孩笑了笑,这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男孩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僵硬。
“我是神仙呀,我都知道的,你不用担心,不用怕,我不会丢下你的……”王行水看得心疼,上前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成绺打结的头发在清洁了之后蓬松柔软,手感很不错,让王行水忍不住多揉了几把。
在王行水娴熟的摸狗手法下,男孩逐渐放松了下来。
“……我叫瞿辛,今年一百一十五岁。”
“我生在一个夏天。春天农忙,父亲在我出生前就破伤风死了。”
“母亲姓瞿,在父亲死后被赶出了家门,拼死生下我后,卧病不起,没多久也死了。”
“我叫瞿辛,因为她姓瞿,怀上我之后就过得很辛苦。”
“她死的时候,我才四个月。那年夏天很旱,收成很差,我几乎要被饿死,被后山上一头母狼抱走养了。”
“那年冬天,为了养育我,母狼冒雪出去觅食,被猎人的捕兽夹夹断了腿。”
“她不准我靠近她,龇牙咧嘴地让我离开,我没有离开,也掰不开捕兽夹,她在风雪里没了生机,我剩了一口气,被正好来巡视的猎人带了回去。”
“我在村子里长到十岁,饥一餐饱一餐。村子里经常闹饥荒,他们都觉得我不详。”
“然后来了一群兵。”
“他们杀光了人,我却因为在山上找吃的而躲过一劫。”
“之后,我就在这世间流浪。”
“有人养过我,有人给过我食物。”
“养过我的人都死了,给我食物的第二天也不会再来。”
瞿辛说完了,满室寂静。
没有听到声音的他不敢抬头看仙人,只是将自己蜷成一团,在寂静中等待。
一双手将他揽住,一个怀抱向他敞开。
干净又柔软。
一百多年的流量,世间的所有不平,在这一刻,都被涤荡干净。
瞿辛的眼睛里又一次涌出眼泪,他有些狼狈地将眼泪擦去,一双眼睛却像被洗去了灰尘一样,通透明亮,熠熠生辉。
王行水被这双眼睛蛊惑,一个轻柔的吻落在眉心间。
“睡吧。”
一阵袖风,将油灯彻底熄灭。
满室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