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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水人家 ...


  •   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趴在上阳寨的碉楼顶楼窗台前,向上看,是黑霾霾的天,向下看,是寒冷寂寥的巷子。

      “敬古,你说,我们百年后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惜惜姐,什么是百年?”一个明显小一点的男孩懵懂的问道。

      惜惜转过身,说:“就是……人生短短,不过百年,百年后也就是我们死后,会有人记得我们的吗?他们会记得我们什么呢?”

      “嗯,我想要看我们什么时候死吧,如果是很老才死去,我还记得我祖公,还记得祖嫲,我们每年都祭拜他们。但是我不记得三堂婶家的小弟,因为我没见过,如果应该活的老老的,就能见很多很多人,这样就会有很多人记得我们了。”

      惜惜笑道:“你会记住你见过的每一个人吗?”

      敬古认真的说道:“我会记住我记住的每一个人。”

      惜惜笑的捂着肚子蹲下:“那你还记得你叔公吗?他可是还抱过你的哦。”

      敬古摇摇头:“我怎么不记得?”

      惜惜:“你满月后没几天他就走了,大嫂她们还说,是你们该有这一面之缘。

      我阿公说,人总是健忘的,我们会慢慢的忘记很多东西,即使我们能记住,我们之后的人也会因为不知道而无从记起。

      千百年来,能名流千古的也只有孔孟那样的圣人吧,而我们,终究会在历史巨轮的碾压下消失的毫无踪迹。”

      “惜惜姐,你记得什么吗?”

      “我还记得很多东西。”

      “也是,你惜惜姐比我大,知道的比我多,惜惜姐,那我们在这百年里应该想些什么,应该记住什么呢?”

      惜惜愣住了,然后说“哎哟,可以啊,你这个小豆丁居然能问出这个问题。”说着忍不住用手掐他的脸。

      “唔,我8岁了。”

      这时,有几个豆丁从楼梯下冒头,说道:“惜惜,我们去知远叔家玩吧。”

      惜惜正准备说什么,敬古紧张起来:“有人。”

      大家挤到窗台前一看,在巷头有人转了进来,正往巷子深处走来。

      来人带着斗笠穿着蓑衣,胸前鼓鼓囔囔的,斗笠上有红色的标记但是看不清是什么。

      敬古把头伸出去,“呜呜”的怪叫了两声。

      来人被声音吸引抬起头来,露出了斗笠下菱角分明的脸,笑道:“你们今天在这里作窝了?”小孩们喊句:“万幸叔。”吹了个短哨又缩回碉楼里,很快里面传来了笑闹声。

      万幸怀里抱着的小姑娘拿着拎着一个小竹篮奶声奶气的抗议声:“阿爸,小鸡要被水淋坏了。”原来雨水因为没有斗笠的遮挡飘进了竹篮里。万幸赶紧说道:“回家回家。”

      “这是外巷,要记住我们住在外三巷里。这是婆婆家……”小姑娘一路还不忘给小鸡介绍。

      “穿过这个门我们就要到家了,要记得我们家是青砖砌的。爸爸,什么是巷?”

      万幸接道:“两家共墙是邻居,两家退让成巷……”

      正说着,路过一户人家的,看见大堂里正在上演“藤条炒肉”。阿嫲手起藤条落,小男孩被扯着打,不敢哭,躲不了,眼睛里盛满委屈的泪水。腿上的迅速的起来红色的藤条印。

      万幸笑道:“婶子,这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婶子扔下藤条,暗声说道:“赶快去把自己打理好,这种天得了风寒我饶不了你。”

      走向万幸父女:“你们这是去哪了吗?”

      怀里的小家伙抢答道:“阿嫲,我们去分水寨捉小鸡,您看,这个是小黄,这个是小白,这个是小黑。”

      阿嫲笑道:“哟,这小家伙会讲这么多了。”

      万幸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连唐古都挨训了?”

      阿嫲:“读书读傻了的,说什么卧冰求鲤?跑河里捞鱼,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天?见过冰吗?……”

      万幸说“婶子别急,这是孩子的孝心呢。”

      还婶子更急了:“这个天,要有个什么,这不要我们的命吗?”

      怀里的小姑娘喊道:“冷。”

      万幸和阿嫲都笑道:“对对对,太冷了。”

      万幸说道:“我还先回去了”

      阿嫲送走父女俩返身去了伙房,看见伙房灶台上的大黑锅里正冒着热气,唐古正从水缸里一勺一勺的舀水进黑锅,旁边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木桶。

      阿嫲抢过水勺说道:“你赶紧去洗汤,干啥啥不行,惹事第一名。”

      唐古抽着鼻子悻悻的去提热水去隔壁的澡房。

      阿嫲这边把水添满,又往灶里添了柴。就听见唐古喊:“奶,我忘了拿衣服。”

      阿嫲愤愤的回道:“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头忘了?脑子装的是浆糊吗?”

      话是这样说,还是赶紧去别间找他的衣服,在这个倒春寒的天气,病一场都像去掉半条命。

      唐古挫败的走进房间里,坐到床上,发现床上有一个大包。伸手捞出了一个三岁左右水灵的小女孩,只见小女孩眼中带泪。

      小男孩:“小花……怎么了?”

      床上一个已经被剪破看不出颜色的小棉袄。

      小男孩气愤道:“谁干的?”

      看到小妹手上的藤条印:“嗯?”

      小花哭道:“我要做衣服给妹妹……”

      唐古无奈,安慰道:“你还小,不会做这些……再说你改给妹妹你穿啥?”

      话还没说完,门猛然被推开,一女孩被催进来。

      阿嫲一边拿扫把头打女孩一边骂到:“你看你干的事?你看你干的事?叫你煮粥你煮糊,说,你偷放了多少米?”

      女孩哭道:“奶,我错了,怎么罚我都行,但是我妈刚给你生了一个孙女,吃个饱饭总可以吧!”

      阿嫲气的边打边骂:“偷放米?你十三了,这传出去你怎么嫁人?做人没点成算,这要传了出去,好吃懒做,这可是败家的征兆,这要遇上灾年就是卖儿卖女的祸,这六峒十八寨的好人家谁还敢娶你?”

      小妹哇的吓哭起来。

      大妹跑过去抱着安慰,最后哭成一团。

      阿嫲转身出去,顺手关上门,佝偻着身子踱步去了伙房。

      伙房里阿嫲打开大灶边上的小锅,捞了一个鸡蛋和红汤,端着鸡蛋进大堂旁的耳房,一个少妇正在偷偷的抹眼泪。

      阿嫲:“你能不能别只会哭?孩子们都知道心疼你,自己倒不当回事了。”

      媳妇:“娘,我心里难受。”

      阿嫲:“谁好受了?”

      ……

      阿嫲:“趁热把鸡蛋吃了,孩子们沾点红糖水就行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别馋他们了。”

      外面传来喧闹声:“救命……毒蛇”

      媳妇紧张道:“我好像听见齐古的声音。”

      阿嫲:“这小子无法无天了,整天不是摸鸟蛋就是撵土鸡,今天是不是又捅了马蜂窝了,你不能见风,别出来。”

      说着快步出门关门。

      村外的小道上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背着背篓慢慢走着。

      一群半大小孩跑过来七嘴八舌:“学友伯……齐古被毒蛇咬了,蛇,身上有一圈圈白色的蛇。”

      “银环蛇……”学友惊慌的拄杖都顾不上了向村里跑去。

      小花:“为什么要卖人”

      大花:“因为没吃的啊。”

      小妹:“人为什么要吃东西?”

      大妹:“不吃会饿肚子啊,几天没东西吃就会饿死了”

      小妹:……

      大妹:“快年底了,(乡谣)年二六,姑奶抬头盼月圆,辫子直直有粄吃,小妹期待不?”

      小妹嘀咕:“春花姑婆的媳妇的小妹就是要过年吃了粄才送人的。”

      大妹:“我们是大族,六家峒只有进人的和嫁出去的,没有卖儿女的。”

      唐古点头:“对,你还有哥哥姐姐,要卖也是卖姐姐。”

      “哇……”成功让小花哭的更伤心了。

      大妹伸手敲他头,赶紧抱着小花安抚。

      喧闹渐近,看见齐古的头从窗前飘过,庆古把背着的齐古进大堂里,大妹冲了出去,唐古也想出去,想起刚刚把湿裤子拔了上床,现在还是小短裤,焦急的回去找裤子。

      天还下着绵绵细雨,天井里挤了一圈人,有些人还戴着斗笠,有些连斗笠都跑掉了。

      学友叔挤进大堂时,看到就正是齐古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可怜巴巴想哭又不敢哭。

      学友认真的看了看手上的伤口,又认真的看了看旁边一小孩拎的一条断了两截的蛇尸体。问:“确定是这条吗?”

      拎着蛇尸体的小孩认真的回道:“是,应该是,白……白哥听见齐古叫就过去把蛇劈成两半,庆古哥背着齐古就跑回来了,一步都没走……”

      学友叔松了一口气:“菜花蛇,没毒。”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阿嫲悬着的心放下了,忙念了几句阿尼陀拂,让拎着蛇的小孩把蛇扔的远远的。

      齐古一下子跳起来:“不行,我要报仇……我要我娘吃它的肉给我报仇……”

      阿嫲无耐:“你娘没你馋,他坐月子这些都不能吃,没二两肉的,有什么吃头,那就杀只鸡,做个龙凤煲给你们吃。”

      齐古嘀咕:“早知道不抓,还搭了只鸡”

      阿嫲揪起齐古耳朵:“你抓蛇?!”

      齐古发现穿帮了赶紧大哭起来:“哇~~~小孩被蛇咬了,大人都不疼……”

      边哭还偷瞄一眼阿嫲,阿嫲看着滑头的孙子一时气笑。

      晚上,一个小碗,里面两块肉半碗汤,可是寨子这么大,要怎么分可愁坏了大妹和唐古,万幸逛了过来瞅一眼,摇头笑到:“这是要招猫踏烂瓦了?”背着手又出去了。

      然后,从大花到齐古,三个人像做贼一样躲着人拿着小瓦碗送汤,担心怕撞见了人又刚好送少了他们家事情就尴尬了。这事大家都心照不宣,这头的躲着走,那头的就眼神回避,常年不见荤腥的人家多了,之有汤有肉的大家都馋,收到的都用两个鸡蛋放碗里说给齐古压压惊。

      隔壁是万幸家,王芽和万幸的女儿才3岁多,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在床上滚来滚去,一家之主的万幸和王芽正准备睡觉,万幸一边脱衣一边说道:“今天可真热闹啊!”

      王芽说道:“可不,荔枝嫂她大儿子去河里捞鱼被打了一通,小儿子抓蛇差点被咬死……”

      珏枝接道:“大姐姐煮饭差点被打死,小妹妹做衣服又差点被打死”

      “你再不睡觉也会被我打死。”王芽恐吓道。

      万幸笑道:“别死啊死啊的……”

      “可怜啊,小妹妹出生就不行了。这么冷的天。”王芽说道。

      “可不是吗?荔枝嫂生了6个了,两个儿子还没大,一下子多了2个女儿,4个女儿呀,这都几天了,到现在他们家也没有一点喜气,都怕跟三堂婶似的生了个女儿就送人了,都没敢送礼,哎……”

      与之一墙相隔的是唐古家的伙房,阿公拿出两条板凳,将靠在墙上的两块竹板翻下放上板凳,板上铺上被褥,唐古熟练的铺上被褥,齐古抱来被子,他们的床就做好了。

      阿公:“唐古,今晚要注意齐古可能会发烧。”

      唐古:“会注意的。”

      阿公:“真不用我在这吗?”

      唐古:“不用,齐古不舒服也会告诉我的,对吧,齐古。”

      齐古:“嗯嗯。”

      阿公环视了一眼,伙房本来不大,一个大灶台占了一半,放下两个半大小子的“床”,他这个不算强壮的老人转身都难,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叮嘱唐古晚上别睡太死了。

      阿公走后,唐古关上门,爬上床,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齐古说道:“哥,你说人怎么这么容易死?饿了会死,冷了会死,摔跤磕到了会死,流血流多了也会死……”

      “生命都是脆弱的……”唐古看着从光瓦上透过来的微弱月光。

      “哥,起运是什么?”

      “老人们说小孩子家家容易生病,容易……夭折,是因为孩子太小没有运势,所以容易惹各种各样的事,起运了也就是运势来了,一切都稳当下来了。”

      “就是容易留住小孩子的命了是吗?什么时候能起运?”

      “算命先生算八字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两三岁,有些人七八岁……”

      他知道弟弟是又想起来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天真的很冷,那是娘刚生下两个妹妹的第二天,阿嫲急急忙忙的带着一个小妹妹到伙房这里烤火,阿嫲一直抱着,叨叨的和只有二天的妹妹讲着:今天看到有野草冒头了,冬天很快就会过去了,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正月二月有肉吃,三月有咸肉,四月艾粄好,五月粽子香,六月荔枝熟,七月八月有龙眼(桂圆),吃完月饼就等过年了,吃两圈你也就起运了,以后人生一定顺顺当当……

      可是不能阻挡妹妹逐渐变冷的身体,阿嫲失声痛哭:“天爷啊,你太冷了……”

      里室,阿嫲逢着被小妹拆坏的衣服。

      阿公:“这里面棉还暖吗?这好像是孩子他姑的衣服,大妹穿完小妹穿。”

      阿嫲:“没二两呢,春花也穿过,他姑也是从别人手上传过来,这衣服传了好多人了。”

      阿公:“该给孩子们做新的吧。”

      阿嫲:“我不知道啊?大妹也13了,还没穿过自己的衣服。荔枝来我们家多少年了?孩子都生了5个了,还没有自己的床。年年都想着,收成好了,该给他们做,年年都等下一年。”

      阿公:“睡吧,耗眼睛也耗油。”

      吹灯睡下。

      阿嫲:“这唐古和齐古还在伙房里住着呢!”

      阿公:“我想分家!”

      阿嫲没听清:“啥?”

      阿公:“亲兄弟明算账啊,孩子多了以后分不清啊!”

      黑暗里陷入了的沉默。

      好一会,阿嫲说:“这穷得叮当响的,你总不能就给他们一个碗,就让他们外面讨生活吧?”

      阿公:“唐古上私塾一年一贯钱。”

      阿嫲急道:“那是三儿的工钱。”

      阿公:“老三来信了,开年齐古也上。早分了早好,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庆古今天一担子挑一两百斤的稻杆走的飞快。分出去,老二能带着六个儿子多佃点田,日子也才会越过越红火。”

      “可是分家了,老三家就更难了,老三自己在外面做长工,唐古齐古要上私塾,家里荔枝带着两个女娃娃能有多大力气,这田地里的活怎么办?”

      阿公说道:“也只能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多帮忙了。”

      阿公继续说道:“老二家六个儿子,再过两年一个个大了,都该取媳妇,就那两间房挤着一家八口,得盖新房子,齐古要继续上学,他们俩家走的不是一样的路。”

      阿嫲:“听人说,那镇上的私塾先生就是个掉书袋的,还说什么,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过了一会,阿嫲又自语道:“可是读书识字,多稀罕啊,这样至少以后别人不能从白纸黑字上骗他们。三年私塾下来,他们就能吟诗作对,写春联,拉二胡,吹笛子,这些已经很能唬我这个不识字的老婆子了。”

      许久后,阿嫲又说道:“我的长生是老三做的,要哪天我走了,我的簪子得给老三媳妇,那个介子给老大他们留着,我的戒指给老二媳妇,给他们留个念想,要他们用纸扎个假的让我带走。你别忘记了。”

      阿公:“怎么想起这些呢?”

      阿嫲叹息道:“人老啦,不中用了,保不准就糊涂了呢?你可要记住了,我的寿衣在阁楼箱子里面,里面有一柄扇子,上面已经写上我的生辰,我走时你们补上时辰,放在我手里,我要带着它去西天拜佛祖。你记住了没?别到时手忙脚乱。”

      阿公:“天爷啊!我今天刚送走我一个小的,你就跟我说这些,你权当饶过我吧。”

      阿嫲:“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不久,黑夜里的呼吸声逐渐绵长,老汉的眼睛却依然睁着眼睛,在几个时辰前,这个老汉在在几里外一个人坐在一个小土包前抽了好久好久的旱烟,直到太阳逐渐失去了它的温度,他敲了敲烟杆,说道:“走了……下次……选个好时辰。”

      夕阳西下,一阵风吹过,将小土包前面的烟灰扬起,远去,消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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