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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德康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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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德康第五医院,七月三十一日,18点47分,二层咨询室。
“我求求你,救救他!”
“元绒妈妈,我再说一次,您的儿子根本没达到我们的收治标准,还请您不要再干扰我们医院的秩序。”
头发花白的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惨白的日光灯直射在他脸上,尽显疲惫之态。
“您要是还不明白,我就直说了,您的儿子根本就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倒是您再这样……”
“只有你们这里是安全的!”女人尖叫出声,盘在脑后的头发因激烈的动作而散开,凌乱地披在肩上。
女人绝望地大喊着:“你们这到底有没有姓元的医生?随便让他做点什么,求求你们……做点什么……”
乌黑的长发盖在女人的脸侧,将她原本就消瘦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可隐约看见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
在她身侧是一个身型单薄的少年,低头沉默不语,与情绪激烈的女人形成强烈反差。
咨询室内,医生和两位护工面面相觑,一时间拿这种难缠的访客竟然毫无办法。
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一声怒吼,声音听上去是个青年人。
“你凭什么要卡我试用期,凭什么说我偷东西!他骗人!”
“唉……”医生戴回眼镜,向两个护工示意了一下,转身便往门外走。路过女人和她的孩子时,轻撇了下嘴角。
“元女士,请回吧,你不要像门口那个人一样,被保安强制赶走。”
廖医生打开门,走廊里纷纷扰扰的,嘈杂声顿时涌入这个不过九平方米左右的咨询室。
走廊内穿行着零星的人,脸上是冷漠与烦躁。悬挂在墙壁的电视正有条不紊地播出晚间新闻。
只见画面中央一位金发蓝眼的女人在面无表情地播报,如果是经常看新闻熟悉主播的观众,肯定会发现这个女人是个生面孔。
那女人说着:“……从现在起,无业之人、残破之人、作恶之人、无用之人,都要统一接受管理。”
咨询室里的元母听到这机械的声音,缓缓地睁大眼睛,从她干涩沙哑的喉咙中挤出一个细微的音节,接下来的话更是断断续续,她恐慌到难以组成完整的句子。
“不……这样一来,根本……没有……。”
元母抓在元绒手臂上的力度越来越大,衣袖在强大的抓力下变得很皱。元绒回握住女人颤抖不已的手,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女人注意到后,不安地低喃着:“是他们,又开始了……会夺走你们,再也……见不到。”
“你不会离开的对吧,你一直很乖,你那么听话……答应我……答应我……”
声音逐渐与周围嘈杂的环境音混糅为一体。
很快,电视中那人程序性地讲完最后一句话。
“我们会不遗余力将其改造,令他们成为对社会有用之人。”
“直到无法补救,完全废除。”
“噼啪。”
头顶日光灯管里的钨丝断开,光源缓缓地暗淡下去。应急大灯亮起煞白的光。
手臂上的力度消失了。
良久,元绒缓缓抬起头,左右扫视一下。
没有人。
母亲消失了,医生和两个护工也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就像以18点50分,这则新闻最后一句话为分界,分成了两半。
空气中残留着微弱的消毒水味,除此之外,之前所有混杂的声音一同被按下了静音,安静到只剩下他浅淡的呼吸声。
元绒面无表情地盯着门口,上一刻还是打开的门,此时却只剩下一面在应急灯光下显得尤为惨白的墙壁。
门窗全部变化成空白的墙,每一处都封死。
其中一面墙,固定着一个简易洗手台,洗手台上方悬挂着一面不小的镜子,元绒抬眼与镜中人彼此对视。
镜中的少年个头偏矮。头发过长,又细又软,遮住一双杏仁似的眼。因长期营养不良,发色和瞳色都接近浅淡的灰褐。
一身洗到脱色的运动服,领子高高拉起,盖住尖瘦的下巴。
他嘴角延伸开来两道狰狞的疤痕。这伤疤很久了,出生后不久就有,淡化为白色的增生,像丑陋的软体长虫一般盘踞在他两腮。
元绒抬眼,食指抚上自己的下巴,缓缓擦过嘴角旁的疤,似笑非笑。
“从出生到现在,十七年了,这算是……逃离了吗?”
他张开嘴,镜中人的嘴也一张一合,但这个空间却没有出现任何声音。
残废之人……他是个哑巴,新闻里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元绒,一个残废,也是一个被母亲过度保护的废物,正在被强制参加改造计划。
他参与改造的地点,是与他原本生活的世界大不一样的地方。
想到这里,元绒不自觉地闭上双眼,他的视野中出现元燕的脸。
没有遮挡,一双与他出奇一致的杏眼瞪得很大,睫毛根根直立,瞳孔黑得过分,一对偏执的眼睛牢牢地将他摄住。
薄如纸的薄唇抿成一条线,几乎可以听见牙齿发抖碰撞的动静。就在下一秒,母亲尖锐的喊叫声骤然出现:“你不能再离开我了!你不能像你爸爸哥哥一样!你必须待在我身边,听见了吗!你不能离开我!绝对不能!”
他从元燕漂亮却让人心生畏惧的眼睛中看见自己,漆黑的瞳孔映着出十年前孩童的模样。在那双眼睛中,他逐渐长大。
他知道,母亲是个疯子,爱他也恨他。
“……对不起……妈妈又打你了……妈妈不是故意的……”
“绒绒……我的绒绒……永远也别长大。”女人不断重复着细语。“你不能离开我!”
“不对!你是怪物!你是怪物!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去死!去死!去死!”
“……对不起……错了……不该这样……别离开我……”
“别、想、离、开、想、都、别、想。”
面前的镜子碎了一地,从回忆中抽出,元绒的右手指关节被碎片划伤,正在往下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眼中闪过不甘,但随即又恢复成冷漠,他习惯性地低头,将破损的下半张脸藏在衣领之后。
就在此刻,他注意到滚落到地板上的血珠汇集成一条细线,正沿着一定方向缓缓流动,似乎是要画出某种轨迹,但因液体量太少,末端越拉越长,最后消失不见。
房间地板是倾斜的。
元绒轻松捕捉到这个异常,看来这场改造,现阶段更像是一种评测。
比如——评测他是否有能力离开这间没有出口的屋子。
想到这里,他仰着头看向天花板,一副兴趣缺缺地样子。片刻之后,轻微眨了下眼,又改变了主意。
要是能逃脱元燕的掌控,在这里玩一玩也无妨。
他踱步至原先廖医生办公的桌子前,找到瓶蓝黑墨水,到洗手池边,将所有排水口堵死后,把墨水尽数倒入洗手池。
随后他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冲入满池墨水,清淡无色的水撞上浓郁的墨黑,颜料在流动的水内拉出如烟丝般缭绕的形状。过载的水漫延出池外,如向下狂野生长的藤蔓,爬过白色瓷壁,一直覆盖到浅色木地板上。
木质地板上似乎有细小的凹槽,光线由顶部直射打在地面上,很难注意到这些像划痕一般的线索。但这些大量带有颜色的水灌入凹槽后,不需多久就将整片地板上图案显露出来。
这图案比元绒想象中的要简化不少。弯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圆柱形状,在上面平铺着一些分布规律的小点,比齿梳还要密集的簧片组成振动版,连接着明显的发条和发声腔体。
这是音乐盒内部简易构造。
元绒的目光凝在图案的正中央,一块木板的颜色比周围更深,不仔细看地话很难发现。他目测这块不同颜色的地板面积大约有三百六十平方厘米,范围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站立。
他站上去,停了不到两秒,头顶已经损坏的日光灯却不合常理地突然亮起,亮度不断增强,变成剥夺一切视觉的白光。
当他从眩晕感中脱离后,他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手摇音乐盒,底部刻着编号:D202。
与他所在的咨询室房号一致。
音乐盒打开后,正中间立着一个小铜人,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见这小铜人的五官轮廓与他的几乎一模一样。
“啊啊啊啊!终于看见活人了!”
不远处一个陌生青年大吼大叫地朝他奔来。
此时元绒才发现他已经离开那间房子,来到走廊。
只是这里所有的门都是关闭状态,只有他和青年两人。
元绒不动声色地将音乐盒放入上衣口袋,宽大的运动服足以掩藏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盒子。他调整神情,把自己伪装成与亲人走散的未成年人。毕竟他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以弱示人能降低对方的警惕,
“怎么就你一个?我靠!刚才一眨眼所有人都消失了!你看到没?!”
青年戴着透明眼镜架,亚麻色纹理短发,脸面白净。如果忽略他脚上仅剩一只的限量版球鞋的话,穿着还算整齐。
元绒不动神色地打量着他,将半张脸藏在衣领之下,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声音清亮,尾音细微上扬,这是之前在走廊喊叫的人。
见元绒不说话,青年露出不解的表情。
元绒拿出手机,看了下信号格,是空的。
他新建空白备忘录打下一行字后,将手机递给青年。
“我不能说话,但我记得你的声音,下午六点四十七分,你刚被辞退试用。”
青年接过手机看完有些吃惊,又问:“你怎么知道?怎么这里就你一个人?”
元绒打字给他看:“可能当时你没有注意到那个新闻。”
青年是个自来熟,凑到元绒跟前,元绒不习惯跟人靠得太近,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
“新闻?不瞒你说,其实几分钟前,我还真是听了个大概……我靠,不会是真的吧!”青年眼睛朝右上角看,艰难地回忆着,“也就是说,前一秒我刚成无业,下一秒我就要参加什么改造计划?”
青年不停烦躁着抓挠头发,将那精心打理的发型毁成一团糟。
“我也太倒霉了吧!都怪那个傻逼!非说我偷他手表,那破手表还没爷爷我一双鞋值钱呢!看他就是嫉妒老子长得帅!”
青年愤怒地踹墙,结果“喀”一声响,未穿鞋的脚用力撞在了墙上。
“靠疼疼疼!妈的,原来我的鞋也丢了!”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元绒。”
屏幕上两个字,算是元绒的自我介绍,他将手机递给青年,抬起头看他。
青年冷不丁瞧见元绒全部的脸,倒吸一口凉气:“嘶……你这小朋友长得好怪……怪有特色的。”
元绒低下头,将残缺的脸隐藏在衣领中。
在外人看来,像是伤到了自尊。青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干笑两声,立刻来了一段自我介绍,缓解尴尬,活跃气氛。
“那什么,我叫齐麟,齐,齐天大圣的齐,麟,麒麟的麟。麒麟,祥兽知道吧。”
“今年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未婚。短期梦想是揍陷害我的小人一顿,长期梦想是娶尼娅当老婆!”
元绒睁大眼睛很认真地听齐麟讲话。
齐麟顿了一下,随即又兴奋地卖起安利:“呃,你可能不太认识尼娅是谁,是《超星球物语》里的女主哦!最经典的星际题材动漫哦!”
元绒:“……”
“你呢?你也不是这里的病人,难道是来探望的?残废……啊!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才被留下来的吧?”齐麟看向元绒的眼神中充满怜爱,“你多大了?看起来十六七的样子,跟家长一起来的?”
元绒游移开眼神,轻微点了下头。
“不是吧!这年纪的孩子都要来参加这个什么破改造!”齐麟双手抓住元绒的削薄的肩膀,“你放心,齐哥一定会照顾你。”齐麟自信地露出一口可以做广告模特的白牙。
元绒嗫嚅了下,看起来很不安,踌躇一会,最终抬起头回望着齐麟,用口型说出三个字。
“谢谢你。”
但他心里的想法与表现出来的完全不同。
这个人,可以暂时为他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