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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死劫

      {楔子}
      那夜下着极大的雨,很冷,寒意从湿润的空气嵌到骨子里。宫外依稀可以闻见匆匆的脚步声,却是一声比一声冗长。轰鸣的雷声掺杂着刺目的闪电将朱红色的宫门照得发亮,窗纸被狂风吹得嗡嗡作响,像极了午夜萦回的鬼魅可怖的呻吟。
      霎时间,一声刺耳的啼哭划破天际。
      “生了!陈美人生了!恭喜皇上诞下龙子!”后宫的嬷嬷喜出望外,奔走相告。
      踱步于门外的帝君终于舒展了眉头,重重地呼了口气。
      又是一道闪电,将整个皇宫都照得阴森不已。不一会儿,婴儿的啼哭停滞,良久,宫娥抱着盖上白布的婴儿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害怕得眼泪都要溢出来:“皇……皇上,死……小皇子、死了!”
      轰隆——
      帝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欣喜的眸子突然化为浓重的失落。
      “皇上……要不要、看一眼?”
      良久,他立在原地,雷声不断,帝君的脸色格外阴沉。他道:“美人不能诞下死胎。”
      宫娥后怕地抬起头却不敢看帝君,只好眨眼问:“皇上……是什么意思?”
      “不论用什么方式,若是明日我闻见任何有关美人诞下死胎的话,你们——”帝君转过身来面向宫门口站着不敢动弹的宫女太医,压低声音道,“都去给皇子陪葬!”
      “是……是……”
      六月初七夜,风雨中一辆马车驶出皇宫,一个时辰后返回。
      六月初七,彦朝皇子诞生,普天同庆。

      {第一章}
      这些日子我的记忆不大好。
      算命先生曾经说过,若是我记不太清东西了,便有不测之事会发生。江湖骗子的话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可未曾想到,不幸之事如期而至。
      今年的汴京出奇的冷,年后下了一场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两夜,雪停的时候门外积了厚厚的一层,我极不情愿地背上竹篓踩着积雪往外走。长命草只在我居住的这片林子里有,只在冬天发芽,只在年初六到年初九长叶,过了年初九,就又得等来年。
      长命草是否真的长命百岁我不知晓,但它的确能卖个好价钱。
      心不在焉,脚下被东西绊到,踉踉跄跄的我差些摔个狗啃泥。转过身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匹奄奄一息的狼,我喜笑颜开,正愁今晚没有些好肉吃,没想到刚出门就遇见了福利。我放下竹篓,方才蹲下身,只闻见嗖的一声,一支箭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直直地插在地上那匹狼的身上。
      今晚的生狼肉泡了汤,我顿时没了好心情。
      “姑娘,你没事吧?”声音倒是不错,算得上好听,我侧过头,他穿着海蓝色的长衫,青丝随意地飘着。我瞧见他手中的弓,不禁又想到那匹可怜的狼,故而叉着腰大喊:“喂,你干嘛射它啊!”
      “姑娘,你可别小瞧了这狼,现在它是被冻僵了,若是等会它好了,姑娘你可就是他的晚餐了!”我点点头,听起来好似是有那么些道理,可顺序错了,明明它才是我的晚餐。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人是谁,怎会到林子里来?
      我好像是一个人住的时间太久太久了,以至于我几乎快忘了话应该如何开口说。
      趁我愣神的工夫,他已然快步走到我面前。我蓦地抬起眸子,却与他的目光对上。他长得真好看,肤白唇红,棱角分明,一双眸子深邃得紧,我心一收便噤声了。
      也罢,我孤独了太久,被这样貌美的男子暂时吸引也纯属正常。
      他道:“姑娘,林子里出入不安全,还是快些离去吧。”他那双眼睛就定定地看着我,满是我看不懂的情愫。我只觉这人管得太多,打扰了我的好心情,便不想再同他多言语,可他却滔滔不绝道:“这林子里啊有长命草,据说能救人性命,我来……”
      我转过身挥挥手,自是不想再听他多话。
      “姑娘,树林应当从那边出,你走反了!”我依旧不答话,他继而道,“姑娘,快些离去吧,若是再碰见……”
      啪的一声,我将手中的果子从身后扔出去,应当正中他脑门才是。
      “你有病啊。”我没好气地骂了声,背着竹篓,往林子深处走去。
      可我万万不曾想到,翌日我再次去到林子的时候,居然还能瞧见他。他见到我,似是有些惊喜,走上前来笑道:“姑娘,你可来了。”
      我诶了声,又闻见他自言自语:“你昨日去了林子深处,我生怕你迷了路,所以在原地等着你,深林很多野兽,即便天气寒冷……”
      我淡然道:“野兽伤不到我的,也不会有野兽伤我。”他微微一愣。
      他一直在这里等我吗?从昨日到现在,都未曾离去?他的鼻尖、指尖都冻得通红。
      ——林乌,千万……不要插手人类的事,千万……不要和男人走得太近……
      “姑娘,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我决意不去理睬他,视而不见这类事之于我是最适当不过的。于是我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他的脚步紧随其后。伴随着他的脚步声,还有他滔滔不绝的话语。
      我没来由地一阵暴躁。
      “我说,你烦不烦。”他明显被我突然停下脚步并且冲他怒吼给吓得不轻,“总在我身后嗡嗡叫你不觉得自己很吵吗?还是你们人类都这么吵?”
      “我们……人类?”
      我眨巴眨巴眼睛,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于是我说:“咬文嚼字的不觉着无趣吗?真是烦死人了。”
      他被我说得甚是无辜,一双眼睛氤氲着水汽,他似乎在林子里待得太久了,被冻得不轻,此时他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手足无措。心中有千百个声音阻止我的慈悲心肠,可这千百个理由最后都被他那双眼睛统统推翻。

      {第二章}
      他站在我的竹屋前足足打量了好久,我打开门唤他进去。他很是惊讶林子深处居然有这般晶莹剔透的竹屋,而且我就住在那。我点燃了火,给他倒了一杯暖酒,他冲我笑笑,俊美的脸在火光中煞是好看。
      “我叫赵世休。”
      “林乌。”
      “乌?什么乌?”
      “乌鸦的乌。你的玉佩成色不错。”
      “娘亲留给我的,自我生下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这……”他除了话多之外倒也没什么别的缺点,可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嘈杂,因此他显然触碰了我的底线,于是我拉开门,没等他说完就把他赶了出去。
      我记忆力不大好,因此再次遇见赵世休的时候,我居然愚蠢到指着他的脑门问,帅哥你是谁。是元宵,在汴京城内的闹市上,几盏花灯掩映着他的脸,他惊喜地跑过来,一不小心把我脚边的几个篮子给踹翻。
      他说,林乌,后来我去林子里找过你,可是我未曾找到去路。
      我撇撇嘴,正月年十二之前的事我依稀记不大清了,我可能真的是活得太久了。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也没能想出他的名字,因而我举起手指着他的脑门问:“帅哥,你是谁?”
      他又是被我吓了一跳,那双眼睛开始无辜起来。
      “我……我是赵世休。你不记得我了?”
      我嗯了声,靠在身后的墙上,漫不经心地打着哈哈:“记得了,你在这做什么?”
      他咬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听旁人说正月十五会有商贩来这里贩卖长命草,我来买长命草。”为了长命草?所以才回去林子里?我若有所悟。
      果然,正如月初说的,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抵不过长生不老的诱惑,就连面前看似率真的他也不一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已经厌倦了永远不会死的生活,一个人,孤单、寂寞,而又寒冷。
      就算能永生又能怎样呢,终究还是一个人。
      我垂眸道:“长命草有,五百两一根。”正如月初所说,人人都想长生不老,尽管对于他们的贪欲我嗤之以鼻,可若是他们不曾有贪欲,我也没有银子赚。他的眼眸突然惊喜了不少,忙问了我好几声在何处。我努努嘴,伸手指着地上方才被他踢翻的篮子里装着的几根草。他半信半疑地瞧着我。
      他似乎考虑了好一阵子,眉头蹙了又蹙,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零钱,约莫有几十两,他窘迫道:“我身上……只有这么多,所以……”
      我抬头望了望天色,已过夜半,漆黑的苍穹上悬着几颗星。
      “拿去吧。”我说,伸手从他的手中接过散钱。我不曾告诉赵世休,长命草只有在年十五的时候才最有效,过了年十五,便也只能当做一般的药草了。他欣喜地从篮筐里抓住那根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知道他眼中的情愫是什么,可我的心却莫名浮动着。
      若是我知道当初他眼中的情愫是什么,那么我一定不会愚蠢地放任他离开闹市,只留给我一个寂寥不已的背影。

      {第三章}
      我一直认为赵世休对我是不一样的,尽管我不知道他如何对待旁人。也许是我在这深山老林中实在寂寞,才会无比地盼望他来见我。
      元宵过后的第三天,日晒三竿,我闻见有人敲门。竹屋已经很久不曾有别人问津了,因为从未有人能进入我设下的结界。我不清楚赵世休是如何找到我的,唯独记得他带来了一束滴着露珠的野花。
      “这可真难找。”他略带抱怨地说着,额头上沁出少许汗珠。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时常来找我,每次都带些新鲜的玩意儿给我解闷。月初曾经对我说过,若是一个男人三番五次地找你、给你送礼物、对你说好些话,那么多半是他喜欢上你了。理所应当的,我认为赵世休喜欢上了我。
      尽管我并不喜欢他。
      可赵世休终究是不喜欢我的。
      那日他来找我,目光满是欣喜,他走到我身前笑盈盈地问:“你还记得吗?元宵的时候我向你买了一根长命草。”元宵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又记不清了。我只好应付地点点头,他兴奋地抓住我的手,“林乌,她说若是我找到了长命草送给她,她就会和我在一起。”
      砰地一声,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好像有些难过了。
      那时的我自是不会知道那感觉是难过。只是胸腔很痛,快要窒息。若不是因为他突然望着我的眉眼大吃一惊地说“你……你的眼睛变成红色了”,我也许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赵世休有喜欢的人对于我是多么沉重的一击。
      就像,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一直一直都只是在做戏。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听到我如是说微微一愣,长长的睫毛轻轻扑闪着。“啊,朋友之间不就是应该如此吗?况且,你还卖了长命草给我……”
      “你走。”我冷声道。
      他愣了愣:“林乌……”
      “我让你走你听不懂吗?!”我咆哮着将手中的茶盏扔向他,顿时湿热的茶水濡湿了他的胸口,我别过脸去阴阳怪气地说,“我祝你和她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林乌……”
      他还想说什么,就被我突然关上的门硬是赶了出去。
      我不喜欢他林乌、林乌的叫我,因为每当此时我就会被他提醒,一个我不愿去承认的事实。我喜欢他那双深邃又善良的眸子,可那眸子里,不是我。算命先生曾经告诉我,说我命中有劫数,躲不过,就只有灰飞烟灭,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他说,不要爱上人类,如果爱上了,一定要变成人类,这样上天入地,才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也是月初死的时候对我说的话。
      我的记忆不大好,但月初的死,每一个瞬间我都记在心上,一点都不敢忘。她是在我手里变成一片灰烬的,而后六道轮回,再没有她的踪迹。
      后来我又独自在这老林里待了很久很久。
      打开门,我没有看到赵世休,他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在雪地里等我一天一夜。尽管他消失了,但找起来其实很方便。我有野兽一般灵敏的嗅觉,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他的方位,然后飞快地抵达。
      我生来就能控制自己的真身,唯独,我极难掩藏那双朱红色的眼睛——但凡我受到了刺激或是闻到了让我兴奋的气味,我的眼睛就会在一瞬间变成红色。这大抵也是我除了正月十五以外都不愿出林子的原因。

      {第四章}
      月光照耀在琉璃湖上,湖面闪烁着鱼鳞一般的光亮。我站在树枝上,目光打量着站在湖边的人。我看见他将那根长命草交给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却只是用傲慢的姿态回应了他的殷勤。
      我承认那一刻我很想一爪子掏空那女人的心。
      “我给你找来了长命草,你会和我在一起的吧倾心?”
      “现在都什么季节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长命草只有正月十五服用才有效,你根本就不爱我赵世休。”
      我站在树上,看着他。良久他坐在湖边,寂寥的背影融合进了苍凉的月色。“走吧。”我走过去说。他转过身仰起头,一张俊秀的脸有些可怜,我拍了拍他的肩,“先回去再说吧。”未等我说完,他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腿,将头搁在我的身上。
      他的手冰凉,透过我薄薄的衣衫钻进来。他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那草只能年十五用……”我点点头,伸出手轻轻拍他的背,“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可以,就算她仰慕繁华的生活,我也可以尽力给她,可她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
      他好像流泪了。
      我好像突然懂了,月初宁愿灰飞烟灭也要爱一场的凄凉。我轻声道:“快回去吧,冷呢。”他放开我,一双眸子静静地盯着我。“林乌,你……”他欲言又止,不理会我的追问,径自往前走,一路上就再也不曾说话。
      为了让赵世休能容易些找到我的竹屋,我撤掉了这布了几千年的结界。可我未曾料到,撤掉结界的第二天,迎来的不是赵世休,而是一群将我押送到皇宫的侍卫。
      那夜雷雨交加,我被人关押在一间阴暗的柴房里,突然有人将门拉开,我看到一个模糊不已的轮廓,耳畔响起一声阴冷的质问。
      “长命草在哪里。”
      “我不知道。”
      “我再问你一遍,长命草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人冷哼了一声,走过来狠狠地掐住了我的下颚,用冰冷的声音说道:“不说我就杀了你。”
      “你不会的。”我冷笑一声,“因为杀了我,你一辈子都找不到长命草。”
      他加大了手的力度,“从来没有人敢同我这样说话。”我没有答话,他又道,“也罢,有一天你一定会说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只能从他华美的服饰中看出他身份尊贵。
      几日后,他又来找我,只是这一次,我看见了他的样子。他长得很好看,一袭紫色的长衫更是雍容,可他很冷,冷得就像是极地一般。他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可以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如果你不愿意说,”他把眸子眯得狭长,我望见他身后被按住的人,“我就把他杀了。”
      “赵世休!”
      我咬紧牙关,似乎下一刻我就会抑制不住自己冲上去将他撕成碎片,气息愈发沉重,我好像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
      “林乌,你还好吗?”赵世休被人蒙住了眼睛因而他望不见我,我轻轻嗯了一声,他微微一笑道,“那就好。”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若是你依旧闭口不言,后果自负。”那人甩袖而去,连带叫人把赵世休拖走了。
      我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第五章}
      算命先生说的没错,我的劫数到了。
      一只乌鸦落在屋子的房檐上,我冲它叫了几声,它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不一会儿,它又飞了回来,带来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赵世休被囚禁在另一间屋子里,而真正让我在意的,是他身上那块成色不错的玉。
      尽管我曾揣测过赵世休的身份一定不简单,可我唯独不曾想到,他竟会和皇宫扯上关系。而后我蓦地发现,似乎,我除了他的姓名之外,其他的根本无从可知。
      那个对长命草锲而不舍的男人是当今大彦王朝的九皇子,听闻他出生那夜有一个时辰停止了哭闹,而后不知怎的又被太医救活。我正想着,门突然被人拉开,三两个壮汉走过来硬是把我架了出去。
      一阵拉拉扯扯使得我胃里翻江倒海,再次定睛一看已经被人拉去了一间富丽的宫房。偌大的紫色帷幕横亘在我与唤我来那人之间,因而我只能闻见那人的声音。“是九皇子绑你来的?”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我只能用沉默回应,而后她淡然道,“我是九皇子的母亲,他年少无知,如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说罢,她让人给了我一块令牌。
      我不解。
      “这是出宫的令牌,离开皇宫就销声匿迹,不要再让九皇子找着你。”我轻轻嗯了声,接过令牌决意离去,突然她又叫住我。“同你一起被绑来的人……”
      “我会带他走的。”我低声道。
      她不曾答话,我叩头谢恩,蓦地一阵风吹过,掀起帷幕,我在缝隙中望见了那人的手,还有放在她掌心的玉佩——那玉佩,和赵世休的一模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后宫得宠了二十年之久的陈贵妃。九皇子,传闻诞生后停了一个时辰哭闹的男子,就是陈贵妃的儿子,他同样也是诸多皇子中最有机会登上皇位的人。这样的人想要长生不老,一点都不费解。
      直到出了宫门我还拉着赵世休的手,他不安地望着我,又不安地垂着头。
      “你这样局促是怎么了?”我说。
      他认真地回答道:“林乌,我们这样走了真的没事吗?我觉得九皇子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们的。”他正苦恼着,我一个拳头甩向他。
      “汴京的景色真不赖,想这么多你不觉着无趣吗?”我温柔地望着他。赵世休是在宫外长大的,功名利禄之于他都是身外之物,他纯、他真,他可以倾尽天下去爱一个人,这些,都是宫中的人所做不到的。我不知道陈贵妃当年为什么会送他离开皇宫,可无论是哪一个理由,我都感谢。
      若不是如此,我又怎会遇见他。
      在宫房的那只乌鸦曾对我说,赵世休跪在地上央求九皇子放我一条生路,被九皇子的手下狠狠打了一顿。彼时我恨不得幻化真身冲到赵世休的身前将这些杂碎一个个的扯碎扔进河里。可我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敢,他怎能接受幻化真身的、作为神兽的我呢。
      尽管我千万次告诉自己,他对我那么好只是因为感激,我却还是把这种感情理所应当地装作是喜欢。装作,他喜欢我,而我,似乎也有那么一丝喜欢他。
      我清了清嗓子,瞥了他一眼道:“赵世休,恐怕你以前的家是回不去了,今后,看来我们得相依为命咯。”
      他眨眨眼:“去哪里相依为命?”
      “跟我回竹屋吧,那里安全。”
      后来,那持续了千年又短暂消失的结界,再一次横亘在这片树林与人海之间。

      {第六章}
      之后的一天,他告诉我一切关于叶倾心的故事。他和倾心从小一起长大,倾心从小就向往繁华的生活,她答应他若是他取来了长命草就同他在一起,而最后,诺言成了泡影,倾心也成为背叛他以求富贵生活的罪魁祸首。
      那夜倾心一直等在琉璃湖边,跟着我到了竹屋,把这一切禀报给九皇子。倾心利用单纯的赵世休顺藤摸瓜找到了我,把我拉进这场本该没有我的战争中来。
      他说:“倾心拒绝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掉,可是到头来我发现,我不过失去了一个不爱我的人,我一点都不亏。”尽管我知道他这是在自我安慰,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赵世休放下了叶倾心。
      那晚的月光很亮,投影在竹屋前的我和赵世休身上。我轻声道:“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个传说。从前有一个女子,她是一只神兽,有一天,她爱上凡间的一位男子,可那男子看穿了她的身份,想借这个女子的手求获长生不老之法,而那女子却傻傻地认为那男子是真的爱她。那男子为了得到她的血变成神兽,亲手在年十五的那天将她杀死……”
      “后来呢?”他侧过脸望着我。
      他和我挨得很近,似乎再近一些我就可以吻到他的唇。
      “后来,那女子宁愿将全身的血都流尽都没有将剑刺进那男子的心口。若是她那么做了,也许她就不会死。执念啊,都是执念。”
      “那男子呢?”
      “成了神兽,长生不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还记得那时我赶到,月初全身的血都快流光了,她握住我的手,告诫我,永远不要插手人类的事,永远不要爱上人类,说完,她就像是粉末一样消失在这片树林了。
      那间竹屋是月初曾经的住所,月初离开之后,我住下了,我怕自己忘了月初,忘了她给我的告诫。
      “真感人。”他叹道。
      我吸了口气:“你想什么呢,传说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闻言,我下意识地抹了抹脸颊,我果然落泪了。赵世休用掌心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眼睛,亮得就像是今晚的月光。
      “从今日起,我会忘了倾心,而你,也忘记那些让你流泪的理由罢。”
      我微微一愣,又闻见他的声音,飘忽不清:“若是我爱上了一个神兽,我会为她,变成神兽,不会让她再孤独一人。”
      我的心猛地一紧,来不及再问他,赵世休就站起身走进了竹屋。
      生活恬淡得就像是茶水一般,可这样的日子却让我没来由地赶到暖心。我孤独了太久太久,我的孤独千年,最终换来了赵世休的陪伴。但他在我身边的每一个日夜,都让我担忧,我害怕这样的幸福只是短暂的光景,再回首,恐怕就寻不见了。
      我的担忧,终究还是变成了现实。
      离开那日我就知道九皇子不会放弃长命草,只是他的行动,比我料想中还要快了不少。每年元宵是我的离开树林的唯一一天,去闹市贩卖长命草的那天,我千百次叮嘱赵世休,无论如何也不要离开竹屋一步。
      天边还有几抹火烧红,很是浓烈。几只乌鸦从我头边飞过,吱吱呀呀的声音很是嘈杂。我总觉着,有不幸的事会发生。
      当我提着竹篓穿梭在汴京闹市的时候,突然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垂着头,不曾看那人的容颜,只得低声道:“公子,今日的药草卖完了。”
      “哦?是么。你可还记得我。”我猛地打了个寒颤,缓缓抬起头,九皇子那张冰冷的脸果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赶忙别开了视线,轻声道:“民女给九皇子请安。”
      他将眼睛眯得狭长,凑到我耳边。顿时耳边的喧嚣似乎都停滞了,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我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赵世休在哪里。”我心里一惊,莫非……他已经知道了赵世休的真实身份?
      “自皇宫出来之后,我就再也不曾同他见过面了。”
      “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蓦地,我感到颈脖处一阵刺痛,寒冷伴随着疼痛一瞬间袭向我,我往后退了一步,九皇子的大掌就狠狠地阻止了我逃走的欲望。可这样一把匕首奈何不了我,他伤不到我。
      这世间未曾有什么利器能伤到我,就算伤到我,我也死不了。
      我是与树林同在的千年神兽,我永远不会死去。
      只要赵世休不出现,区区九皇子又能奈我何。可我还未曾回应九皇子的警告,身后就响起他的声音:“林乌,你的东西忘带了!”我被九皇子压制得动弹不得,依稀望见九皇子的眼神,在触及到赵世休腰间的玉佩似乎要烧出火来。
      我不顾一切地大喊:“快走!赵世休!”
      “晚了。”九皇子阴沉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只望见他的位置突然冒出来好几个大汉,再然后,无论我怎么唤他他都不说话了。
      心像是狠狠被人用刀戳了千百次,我侧过脸来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九皇子轻笑了一声,勾起唇角道:“杀了他,得到你。”
      “你休想!我不会告诉你长命草在哪里的,所以就算你杀了赵世休,你也无法长生不老。”
      啪的一声,他狠狠地甩了我一个耳光,我捂着脸颊愤怒地望着他,胸腔里似乎有团火焰要燃烧,似乎要把我的身体都撕碎。九皇子定定地望着我,而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怎么,你要杀了我?来人,把赵世休带走。”
      “不许你碰他!”
      “我就是要碰他,你奈我何?”
      “我要杀了你!!!”我的愤怒到了顶端,眼睛酸胀得难受,利爪从我的指甲里冒出来,我抬起头,发出厚重的喘息声。在九皇子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在汴京的闹市,我幻化真身了。
      我快速移动到赵世休的身边,抓住他,可我还没来得及抓紧,身体就承受不住了。
      “你给我下了药?”
      “没错,就在刚才那把匕首上。”九皇子冷冷一笑,“能支撑那么长时间,你果然是妖怪啊。”他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我摇摇头,意识逐渐涣散。
      失去意识之前,我紧紧地握住了赵世休的手。

      {第七章}
      一根锁链,将我捆绑在九皇子的密室里。我抬起头,透过乱糟糟的头发,看见了九皇子就站在我的面前。
      “你说,我若是现在把赵世休带到这里来,看到这样的你,他一定会惊慌失措吧?”
      “不!不!”
      他哈哈大笑起来,狠狠地捏住了我的下颚,逼迫我与他直视:“妖怪,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怕?我当然怕。我怕的事很多,我怕月初死去,我怕自己忘记很多事,我怕爱上赵世休,而我最害怕的,是我所害怕的一切慢慢变成现实。
      我不能让赵世休看到我现在的模样……
      我不能……
      啪嗒——
      九皇子蓦地一僵。他似是不曾料到,原来神兽也会落泪。印象里,我只有想起月初的时候才会落泪,而今,我居然为了一个男人,再次流泪。
      良久,他放开禁锢,微微哽咽:“你爱上他了。”
      “是,我爱上他了。”
      “他不爱你。”
      “是,他不爱我。”
      他怔了一会儿,随后轻蔑一笑,一挥衣袖:“疯子。”他拉开门,方才迈出一步,我便叫他:“你放了赵世休,我告诉你长生不老之术。”
      所谓长生不老之术,无非是用一只神兽的寿命去同一个人类交换,让人类在正月十五那天喝下神兽的血,服下长命草,让神兽和人类的魂魄得以互换。哪有什么简单的长生不老之术,天下万物都生在一种固定的平衡中,谁都没有资格打破平衡。
      否则,就要遭受天谴。
      作为互换,九皇子答应放了赵世休。在我用血注满一碗之后,我要求亲眼看见赵世休离开皇宫。他点点头,算是应允。我没有告诉九皇子神兽的血只有在年十五喝才有效,若是寻常时候喝下去,会因为排异而死亡。
      赵世休见到我,赶忙跑过来抓住我的手,他兴奋得颤抖:“林乌,你没事……你没事就好。”
      “我让你不要出林子,为什么要出来!”我责怪地问他。见他不说话,而后我又轻声道,“世休,你要活着好吗?”
      “什么?”
      “我说,你要活着。”城门上陆陆续续站满了弓箭手,我兀自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那心机颇深的九皇子不会听我的话,他一定会当场要了赵世休的命,绝不会放虎归山,为他以后的江山留下祸患。
      赵世休,才是真正的九皇子,这一点,陈贵妃知道,九皇子知道,我知道,唯独赵世休不知道。我终于明白他为何叫世休,乱世休歇,陈贵妃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进入这场争权夺势的暗斗中来,用假死的方式保住了他。
      “去找陈贵妃。”我指着他腰间的玉佩,抓住他的手嘱咐,“记得,你只有强大了,别人才没有办法凌驾于你之上。”
      赵世休,你要活着,你要为我报仇。
      啪啪啪——
      万箭齐发,我一把扳过赵世休的身子,挡在了他的面前。我推着他往前走,神兽的本能让我幻化了真身,利爪已然刺进了赵世休的皮肉里,他呆呆地望着我,不知所措。
      我说:“你要忘了我。”
      “林乌……林乌!”他抱住我的身子,不愿意再往后退一步。
      “赵世休,听我的,离开这里,去找陈贵妃。她会保你太平!”
      “林乌……林乌你流了好多血……林乌……你不要死……”
      “我不会死的……我不会。”
      他猛地抓住我的爪子,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林乌,你等着,我们这就出去,我带你去看大夫!”
      “赵世休,你是大彦的九皇子!你不能懦弱!”
      他急得似是要哭出来:“去他的九皇子,林乌,我不要当九皇子……我们去竹屋吧,我们……”
      我已经痛得没有气力说话了,一支支箭疯狂地刺向我们后背。
      我好像又哭了。
      而后我用尽全部的法力关上了城门,我靠在门上,目光决然:“去找陈贵妃,记住你才是九皇子!”
      “林乌……你为什么……”
      “我活了几千年了,你是唯一一个对我这么好的男人,所以,我必须保护你。”
      他不曾答话,他流泪了。
      真好,我微微一笑,他为我流泪了。那是不是证明,在他心中,我和叶倾心是一样的呢?
      “不要让我白白流这么多血。”
      他看了我几眼,狠狠地握紧拳头,在我几声催促之下,他终于背过身往前走。
      “林乌,你还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吗?我说我会忘掉倾心,现在我忘记了。因为我明白了,我对倾心不是爱,是习惯。”
      那你……爱谁呢?赵世休,你爱谁呢?可我再没有气力去叫出他的名字了。

      {终章}
      青烟从香炉中缓缓地升起,偌大的宫殿里却只有满目的白色。大彦王朝皇帝驾崩,临终前将皇位托付给九皇子。
      回宫的侍卫跪在地上,告知皇帝并没与找到要找的女子。
      “朕不是让你去找那片林子吗?”
      “启禀皇上,没有您说的那片林子。”
      身着金色长衫男子立在朱门前,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启禀皇上,今日是正月十五。”
      “把我托你放在冷库的血汤和药草给我罢。”
      “是。”
      这在冷库里放置了八年之久的血汤,殷红得像是新鲜的血液。他闭上眼睛,和着长命草喝下了肚——从在琉璃湖边看到她朱红色的眼睛时,他就知道,她不是人类。可他却一点都不害怕,莫名地想靠近她。
      当初九皇子饮了一口血汤就毙了命,他把残余的血汤放进了冷库。在游历山川的时候听到有算命先生说长生不老的办法,他寻了她八年未曾寻到,他怕自己慢慢老去,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只能长生不老,以此才有无尽的时间去找她、去想她。
      他不知这血汤是从何而来,可每一口都像是毒药一般卡在他的喉中。眼前翻江倒海出现了很多画面,最后定格在他转身前看她的最后一眼。
      她朱红色的眼睛,流着泪。

      六十年后。
      娇媚的妃子伏在帝君肩上,笑道:“皇上,您真是一点都不曾老呢。”他不咸不淡地嗯了声,闻见有太监禀报。说是找到了在汴京贩卖药草的老妇人。
      那老妇人约莫有七八十岁了,走路颤颤巍巍的。
      “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妇人抬起头,苍凉的眼眸中倒映着他年轻的模样。六十年,他一点都不曾老。
      “老妇人,见到皇上为何流泪?”
      她不说话,枯枝一般的手缓缓地抹上眼角,就再也没有放开。
      “皇上……这老妇人好像……好像不行了!是不是把她丢出去?”
      他紧紧地望着她,伸手示意不用,他从龙椅上起身,缓缓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望她,眼眸平淡如水。“你认识朕?”老妇人垂首,摇头不语。“你看着朕。”
      她张开嘴想说话,可似乎都没了气力。
      她缓缓倒在他的怀中。
      她老了,她真的活得太久了。
      “世休……”他觉着这个名字很熟悉,可他记不清了。长生不老以来,他似乎忘记了很多事,就连为何要长生不老,他都忘记了。世休?世休是谁?她握住他的手缓缓松开。
      他也不知为何,心蓦地狠狠抽痛起来。
      他好像记起很久很久之前,他未曾来得及说的一句话。
      ——我忘掉了倾心,因为我的世界里,住进了你。
      “皇上?”
      他示意旁人噤声,垂眸望着他怀中的老妇人。可他蹙蹙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葬了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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