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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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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渐是在周拾问出那个问题后出房门的,周叶早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方才一直沉默也是因为这个。他确信钟渐什么也没听到,当然,听到了钟渐也不会在意。但周叶不想他挂心的事再多一件。
他道:“这小子对您昨晚的命令有些疑惑,正在这儿跟我琢磨呢。”
周拾没想到副统领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一时有些紧张,偷偷拿余光去瞧丞相。
钟渐毫不在意。他推门而入,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儿:“周拾专长在医毒之术,年纪又小,不懂是正常的。不过应当瞒不过周统领吧?”
“我也是猜测,和他闲说两句。您可别打趣我。”周叶一边剥虾一边道,“天色还早,您怎么起来了?”
“醒得早,再睡也睡不着了。”钟渐揣着袖子,神色尚带着几分温倦,“听到厨房有动静,便来看看。这是在做什么?”
“这会儿没事,给公子做碗粥。您昨日不是说粥菜有些清淡没胃口么?您在病着,也不能吃味道太重的。属下给您做碗荆州家常的咸粥。问过周拾了,放的都是您能吃的。”
周拾被点了下名,有些游移的神思被拉了回来:“啊……是,副统领给属下看过菜单,都没问题的。”
“是周统领的家乡菜,我今日有口福了。”钟渐笑起来。在厨房里站久了人也容易觉得饿,他默默寻了一圈儿,从冒着热气的蒸屉里快速用帕子摸出一个蒸糕来,周叶想帮都赶不上他的速度。
钟渐心满意足地把蒸糕放在靠窗的地方等它变凉些。期间他偏头看了眉眼微耷的周拾片刻,突然开口:“昨晚是周拾回城安排的吧?”
“……是属下。”盯着药炉的周拾抬头。
钟渐看着他的眼睛,温声道:“算算时间,你回来之后就没休息吧。去睡会儿,我自己的药自己看着。”
“不……不用的,多谢公子。”周拾思绪还停留在方才和周叶那一番对话上,他好像都听懂了,又好像还是有很多不明白。思绪烦乱间问出了最后的那个问题,此刻后知后觉的惊悸漫了上来。对上方才的谈论对象,一时难以完全遮掩。他赶紧收敛心神:“属下不累的,以往好几天不睡都是常事。看顾公子的身体是陛下交予的最重要的事,属下不敢懈怠。”
钟渐被他这样郑重其事弄得微微一愣,有些失笑:“……好。有什么为难的便说出来,别闷在心里。”
他隔着帕子捧起自己的蒸糕,咬了一口,微微眯起眼:“心里总闷着事,老得快。”
钟渐站在厨房热气蒸腾出的白雾里,奇异地与世俗的烟火融为一体,被烘得眉目如水洗愈发清绝。他身家贵重,久居庙堂,私下却又太年轻,太温柔,毫无架子。于是两相叠加,使他身上生出种惑人心神的东西,总让人下意识卸下心防。
周拾下意识别过眼,不敢对上那样的目光。
钟渐也不在意,又逗留片刻,便带着他的蒸糕离开了。
周拾继续盯着药炉的火,半晌听到周叶道:“周拾,你要记好,一直是陛下。”
这是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有些在丞相这里能做的事,在陛下那里决不能做。丞相从没有把自己当做暗卫的主子。他为我们耗费心力,是让我们能为陛下做更多的事。有时,不仅仅是杀人监视这么简单。”
将浸泡过的米粒放入砂锅中熬煮,周叶手中刀挽了个花,切出细细的姜丝放进去:“丞相不太干涉暗卫的规矩。但任何人不能越过陛下——这是他给暗卫设过的,唯一一条触之即死的底线。他亲自掌过刑。”
他低声补充:“是陛下,不是霍氏皇族。”
“这些话我只说这一遍。”周叶道,“小子,这中间要拿捏的分寸,日后有你学的。”
他等着米粒在锅中煮至软烂。这时前院有消息传来,说林子衿带了些东西来给季公子安置,他需得去清点。于是周叶擦了擦手,嘱咐周拾帮忙看着点火,便出了厨房。
小厨房里只剩下周拾一人,他蹲在药炉前,咂摸着周叶的话。弯弯绕绕搅得他愈发心乱如麻。
厨房的门再次被推开,他以为是周叶。抬头时微微一愣:“……公子?”
却原来是钟渐去而复返。他手中拎着个布包,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布包外面沾了些晨露与草叶,钟渐身上也是。
周拾连忙站起:“您……”
下一刻手中一沉,钟渐将布包放在他怀中。周拾低头看去,竟是一兜红玛瑙似的海棠果,一颗颗圆滚滚地挤在一起,果皮上露水晶莹,果柄嫩生生的透着点绿,像是刚采摘下的。
“路过林子衿家的海棠树,看上面海棠果熟了,随手打了些下来。”钟渐道,“你昨日不是看了好几眼?”
“我……”他昨日路过时下意识多看了两眼,没想到钟渐敏锐,留意到了这样小的事情。周拾攥着那海棠果:“这些……”
“都是给你的。”钟渐从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手,笑眯眯的,“没事,林子衿不会因为这个把我们赶出去的。”
“我瞧你今日分外苦恼。不会是周统领训斥你了吧?”钟渐用帕子将身上草叶随手拈去,模样从容清举。周拾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他迟疑了一下,“是我……还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他有些担心钟渐若是细问他该如何回答,可钟渐却什么也没问,催着他把海棠果洗了几个。周拾于是听话地去洗果子,钟渐倚着门扇,安静地看着他。
他是暗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医毒天赋出众。但因常年沉浸医术毒理,故而不喜也不太通人事。有些莫名的执拗和死脑筋。当年是周叶把他救回来的,带到这么大,难免担心他日后因此吃亏。
特别是在陛下手下。钟渐久病在身,擅医理的属下难免要打交道多一些,易得主上青眼的同时,也可能会搅入更深的纠葛。
——这对现在的周拾并不是什么好事。
钟渐无意探寻周叶对他说了些什么,也从不干涉。他看着周拾将洗得干干净净的海棠果全放在自己掌心,不免笑了一下,只挑出两颗,剩下的都还给他。
“说了是给你的。”他眉眼弯弯。
朱红色的果子在他素白指尖转了一下,更像是什么莹润饱满的红玉珠子。他问道:“你眼下最想做什么呢,周拾?”
周拾看着他含笑的眼,下意识想到周叶说的“焉知他不是故意让裕安郡王知道呢”“你趁这次机会,多请教他”,于是他老实道:“公子昨晚定下那样的计划,是不是还有后招啊?”
“你想知道这个?”钟渐认真思索片刻,笑道,“那明日的计划,就由你来吧。”
离开厨房,钟渐将一颗海棠果放入口中,清脆爽口,汁水酸甜。他眼底带了些笑,想起自己去看那海棠树,当时只打下了熟透的,对没长熟的手下留情,留了它们继续长。
算算时间也快了,等过几天剩下的那一半熟透了,他正好再去一次,打给慕喧吃。
钟渐盘算得正好,准备把另一颗也吃了。结果一转过回廊,就看见了浑身怨气的林子衿。
守在厨房的周拾熬好了药,端着药碗往外去,远远就听见林子衿日常被季公子气得发疯。
“你以为就你看见了?我前几日就盯上这棵海棠树了!这是我府里最漂亮的一棵海棠树!我就等着第一茬海棠果熟了分给府里姑娘们。一晚上没看住啊,季岚!熟透的你全给我薅走了,就给我留了一颗,一颗!你是饿死鬼投胎吗?那么多海棠果你弄到哪儿去了?”
“你还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盯着我的海棠树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等着另一半长熟了再一次薅走?我告诉你,门都没有!我今天,不,每天,我都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休想再染指我的海棠树!”
钟渐:“所以这一颗你吃不吃?不吃我吃。”
林子衿骂骂咧咧:“我吃!”
*
“公子,这是主人吩咐厨子做的‘满山秋’。”午膳时分,侍女毕恭毕敬将菜品奉上,执筷布菜。徐东亭摸了摸手腕上的锁链,低声:“满山秋?”
他看着面前熟悉的家乡菜,垂了眼不知在想什么。少顷,举箸要尝,筷子突然一顿。侍女察言观色:“公子?”
“没什么。”徐东亭将鱼肉放进口中,“……不错。”
他素来寡言,难得做些评价。侍女讶然之余心中松了口气,忙要再为他布菜,却听这位被囚禁的贵客突然道:“我自己来吧。”
“许久未曾尝过家乡菜,有些想念。”
侍女不疑有他,只将那道满山秋放得近了些。徐东亭道了谢,举箸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鱼肉,连里面的秋蒲叶都吃了不少。这是他被囚在此处以来吃的最多的一次,放下筷子时还在问:“后厨可还有山刀鱼和秋蒲叶?”
侍女点头:“还余了些。公子晚膳可还想用么?”
徐东亭却不曾立即点头。他沉吟片刻,慢慢道:“能否劳烦姑娘帮我问一问,晚膳可否允我自己做一道满山秋?”
侍女有些迟疑,但这位但凡有所求都要立即上报的,便在碗筷撤下后同先生禀了这件事。
“这个时候想做饭。”薄纱起伏间露出先生侧影,正倾身点香,“倒是稀奇。”
旁边黑衣人谨慎道:“公子是想借此去了镣铐么?”
“他想做便做。”先生随意道,“去厨房可以,镣铐也能摘,但让人一直近身看着他。”
于是侍女临黄昏时将人带到厨房,看着徐东亭有条不紊地处理食材,每样配料调好后都尝了尝味道。就连作为配菜的秋蒲叶,他也揪了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嚼。侍女只觉他细谨,不疑有他。
徐东亭将厨房剩下的几捆秋蒲叶解开,手指在摸到捆扎菜叶的布条时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垂眼打量。很快,他就将秋蒲叶全部拣择完,不新鲜的菜叶连同布条一起归拢在一旁。
他做饭很利落,没多久就将鱼处理好放进了锅中,而后有些许空闲时间,又习惯性地归整厨房,随手要将那堆菜叶布条扔进底下的灶台中做燃料。突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东亭。”
就在那一瞬,徐东亭的手下意识一抖,那些东西簌簌地散落在灶台和地上。他回头看着已经操控着轮椅进来的先生,一如既往的沉默。
“听说你要做家乡菜。”先生的目光从有些杂乱的灶台上掠过,又看了看一旁拣择完毕的秋蒲叶,“我今晚有这个口福吗?”
徐东亭点了点头:“好。”他去收拾散落的菜叶和布条,一边拣一边将它们扔进灶膛。手指快要触到剩下两根布条时,先生突然抬了抬下巴:“快要收汁了,那些菜叶还不放进去吗?”
于是徐东亭只得回身,将洗干净的秋蒲叶倒进锅中。他转身拿菜叶又转回来的功夫,先生已经来到近前帮他收拾台面。徐东亭看到时,他正将最后一根布条扔进灶膛。
“怎么了?”他注意到徐东亭的目光,笑道,“这些事我还是能做的。”
徐东亭收回目光:“多谢。”
长袖下的手悄然攥紧。
晚膳过后,看着徐东亭再度被锁了起来。先生笑了笑,吩咐侍女:“倘若公子还想再做饭,只管让他去,不必再禀我。”
黑衣人推着先生走在回廊上,后者从衣袖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布带,愉悦地举在眼前,细细打量。
“十里庄……?”先生笑出了声,自言自语道,“东亭做饭素来用多少拿多少,不做无用功。一盘满山秋能用多少秋蒲叶,值当他把那几捆菜叶全拆开么?”
灰衣人道:“可要属下着人查一查十里庄?”
先生将布条扔给他:“十里庄每日迎来送往多少外地客商,费事。先叫人去查查这秋蒲叶的来源,不过大抵查不出什么。十里庄那边……”
他指节抵着下颔,不知想到什么,愉悦道:“他们不是想见徐东亭么?那就送一个过去,让他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