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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姜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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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此起彼伏的烟火声遥遥传过来,在寂静森然的山林中显出几分空旷。慕清寂握着地图的手微微一顿。他神色如常,继续听身边的负责的都尉道:“明日就到虎头寨的地盘了。我们的人提前知会过,弟兄们随便打两下,这事便成了。”
慕清寂淡淡“嗯”了一声,看着地图,随意道:“这虎头寨几年前还是小股流匪,这两年竟然已经成藏春山最大的匪窝子了。我们同他们的往来不只配合剿匪这一项吧,不然他们能捞这么多油水?”
“还真没有。”那人“嗐”了一声,“都是些没脑子的莽夫,谁愿意同他们多打交道?至于您说的油水……那约摸是他们运气好,劫了几个有钱人,又趁势吞了几个小匪窝,才得了如今的光景。”
他摆摆手:“不长久的,明年您再来,这领头的说不准就是什么蛇头帮牛头帮了。”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往回奉承了一句:“不过您这样的人物,明年就算再来,也定不会同我们这些粗人一处了。”
慕清寂回营帐时随手攀折了半支芦苇,他在营帐门口正碰着月郎,后者捧着两块用帕子包好的月饼,笑眯眯道:“这是我娘做给我的,送给您,司先生。今日是中秋,祝您日后事事称心圆满。”
慕清寂没接:“你同你母亲并非中原人,也过中秋么?”
“入乡随俗嘛。”月郎仍旧举着那月饼,“谁不想求个团圆呢?”
他目光直直望着慕清寂,眼瞳在篝火映照下泛出点极深的绿色,像块上好的墨翡:“司先生或许不会收我的东西,但这是我该送的。不能因为您不在意,就什么都不做。月郎虽愚钝,却也懂得知恩图报。这几日,承蒙司先生关照了。”
这是他第二次正式提出“报答”。慕清寂偏了偏头,觉得有趣,思索半晌抬手接过了月饼:“好,多谢你的月饼。”
他抬手时露出手腕上绑着的东西,月郎这两日有意观察也早看了个清楚——那是一条深青色发带,平平无奇的款式,司终却分外珍重。哪怕一点儿灰都没落,他每日也定要在扎营休息时用溪水仔细清洗。
他惯来喜怒无常,这样明显的喜欢也不知带了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月郎试探着开口:“我今日看路边有皂角树,自作主张摘了一些来。司先生若是需要……”
他的声音在司终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越来越低,最终无措地站在原地。眉眼微耷,显出几分愚驽的天真。衬着那双微圆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只竭力讨人欢心的猫儿狗儿。这样的长相、这样的神情,难怪在阅人无数的杨三小姐那里也能无往不利。
冰凉的芦苇贴上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动,他不由自主地被抬起了下颔,正对上司终深黑冰凉的眼瞳。
苇叶柔软轻盈,司终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呢喃似的:“别自作聪明。”月郎浑身一僵,背脊冒出一层冷汗,仿佛贴着下颔的不是苇叶,而是吹毛断发、顷刻取他性命的利器。
还不待他说些什么,下巴上轻柔的触感倏然消失。慕清寂移开芦苇,若有所感地转头看向了某个方向。
月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远的一片隐约火光,正向他们营地的方向移动而来。
四周的山林中传来簌簌轻响。
这边那领头的都尉轻轻“咦”了一声:“是虎头寨的人。他们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
他指了一个小兵:“你过去问问,怎么回事。”
那小兵应了声,匆匆跑了过去。旁边有人道:“不会是要现在打吧,老子刚刚吃了个饱,可拿不起枪来。”
“就是。”另有人接道,“晚上打什么?叫虎头寨的兄弟们过来一起喝酒快活!”
都尉骂了两句,却也不以为意。因着和藏春山土匪打了多次交道,两边心知肚明。土匪近在眼前,这些来“剿匪”的兵士仍旧三三两两懒散聚在一处,该吃吃该喝喝,睡得四仰八叉,眼都不带睁的。
他们扎营在一处平坦山谷,来人在百米外的山坡上停下。大片火光摇曳在漆黑的山林间,将他们那面绣着虎头的旗帜映得愈发清晰。都尉甚至辨认出了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几个“熟脸”。
他下意识扬手打个招呼,却被急步而来的慕清寂一把按住胳膊:“不对劲——”
“——快叫人撤!”
与此同时,那小兵已至对方面前。他笑着刚想说些什么,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山谷里的人只见他的头颅高高飞起,转眼间重重落在了山坡之下,颈上鲜血溅出三尺开外。
下一瞬,密密麻麻的箭矢铺天盖地而来!
*
“‘满山秋’?”林子衿的别院里,恒光坐在钟渐面前吃月饼,听他问起,便道:“徐大人是提过,不过他似乎不愿让旁人知道这些,故而嘱咐我不要在外提起。‘满山秋’不算名菜,扬州会做的厨子也不多。他不许我去找,只偶尔自己做一两次。”
钟渐闻言有些讶然:“他会下厨?”
“徐大人做饭好吃呢。”恒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比我擅长。我刚跟着大人时年岁不大,时常都是大人做给我吃。”
周叶端药进来,听到钟渐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徐大人的?”
恒光老老实实地答:“大约三年前,我在豫章郡遇着徐大人,后来就一直跟着他。”
三年前。那时裕安郡王霍漙已经“死”了。恒光应当也不知那些旧事。周叶暗自忖度。只见钟渐端起药碗,用勺子搅了搅,沉吟片刻:“徐大人平素饮食,可有口味上特别的好恶?”
“徐大人口味偏清淡,但是若做了辣菜,也能吃几口。”恒光仔细回忆,“哦……徐大人对姜味格外敏感,放得再少也能吃出来。姜的气味也是。他自己若下厨,总是不放或少放姜的。”
勺子轻轻碰了下碗沿,钟渐眉眼弯起:“我知道了,多谢你,恒光。”
目送恒光离开,钟渐转头道:“周叶,联系寒山酒庄,叫他们的人想办法伪装成菜贩,分散收购城内所有的秋蒲叶,用姜汁浸泡。先生府中上一次收购秋蒲叶是数日之前,今晚借仓库失火的事他会着人趁机取回那几条山刀鱼。若想做出合心意的‘满山秋’,他府中会再采买一次新鲜的秋蒲叶。”
他目光长久地凝在虚空中某一点,沉沉思索,嗓音温和而果决:“秋蒲叶分多束,细布条束捆。布条内侧用反切法注音三个字‘十里庄’”
十里庄正是林子衿这座别院所在地,但并非单指这一所院落。事实上,‘十里庄’只是一个统称,涵盖琅琊郡城外一大片地方。权贵豪富别院、往来客商歇脚都在此处。各家几番扩张修缮,久而久之几乎连成一片,‘十里庄’也成了风景秀美、客似云来的踏青地。
因为周叶明面上是季府的管家,见过他的人不算少。避免暴露,联系城内的事交给了周拾。他按钟渐的安排对周拾一一嘱咐过,后者领命连夜去办,回来时天边已微微泛白。
周叶真如一个尽职的管家般一大早就开始打理院内,此刻正一人待在厨房。见周拾回来便道:“时间还早,你去歇息片刻。公子的药一会儿我来煎。”
周拾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用。出门洗了把脸又洗净双手,回到厨房开始处理药材,一边处理一边道:“副统领,我觉得有些不对。”
“你说。”
“我昨晚去做公子吩咐的事,越做越觉得不太对。公子想给徐大人传信,秋蒲叶引起徐大人的注意不难,但那先生……裕安郡王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若他真如公子所言那样关注徐大人,只怕稍有异常就会发现端倪。”
周拾低声:“这不是平白往先生面前送么?”
他抬头,对上周叶意味不明的目光。撇了一下嘴:“我要挨罚了是不是?我知道暗卫不该多嘴,不该对上面的意思生疑。我回去就领罚。”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周叶失笑,“我们是暗卫,但跟着丞相做事是不一样的。在他面前有疑问他反而高兴,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看着周拾:“我是突然发现,你以前是从来不动这个脑子的。如今也肯多问些东西了。”
“副统领,您说的我以前像个傻子。”周拾不满,“暗卫是主人手里的刀剑,刀剑不需要开口,也不需要疑问,只要听话就可以了。这不是我们一直学的么?”
“倘你不是千辛万苦挣到了第十位,那做一把锋利的刀确实就足够了。心思太多反而无益。”周叶温和道,“但你既然行了十,足以证明忠心与毅力。再做不会思考的刀剑,便有些不够用了。”
“丞相不只要我们做陛下的刀剑。”周叶道,“你趁这次机会,多请教他,像周柒那样,明白吗?”
周拾分拣药材的动作缓了缓,他面有疑色:“丞相不怕我们生出异心么?”
周叶的神色微微一滞,他沉默片刻,道:“‘你提出的每一个疑问,都藏着你的好恶、瑕瑜与来日的选择。你们得到我的答案,我得到你们的坦诚’。”
“我当年问过和你一样的问题,这是丞相的回答。”
他叹了口气:“早年暗卫大都经他指点。他既然能一手将你教会,你的弱点与把柄也就在他面前暴露无疑。他从不怕人生异心,他会拿捏着能将人一击毙命的短处。那并不是什么几月拿一次解药的毒药,那是更根深蒂固的,让你成为你,因而终此一生都无法摆脱的东西。”
“他擅长寻到人的这种短处,来把握人心。”周叶道,“你觉得丞相所为,易被裕安郡王觉察,焉知他不是故意让裕安郡王知道呢?”
周拾一愣:“这……”
“丞相后续的计划我并不清楚,我只有一点模糊的感觉。”周叶慢慢道,“从裕安郡王带走徐东亭,后来又在丞相这里暴露身份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处于下风了。”
周拾将药炉架到火上,沉默半晌,闷闷道:“副统领提前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有意不暴露自己的短处?或者此后不再多问丞相?”
周叶被他逗笑了:“傻气是藏不住的,小崽子。”
周拾皱着眉:“我不傻,也不小!”
“嗯嗯。”周叶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笑道:“丞相啊,他拿捏你从不掩饰,但教导你也是交付真心。”
“你以为我为什么都提前告诉你,因为他也是这样提前告诉我的。他要人自愿将弱点暴露,就连算计也这般坦坦荡荡。他这样的人……”
他想了许久,似乎也想不好该如何评价,最终也只再度感叹了一遍:“——他这样的人啊。”
“其实不会有什么影响。”周叶下意识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向钟渐寝居的方向,“只要不生出些旁的心思就好了。说来说去,忠心还是最要紧的。周拾,你明白吧?”
周拾点了点头,却又陷入了沉默。他默默地看着小药炉,火光在他眼底凝成摇曳的一点。突然,他回头看周叶,鬼使神差般问出了或许是此生最大胆的一个问题。
“副统领,丞相要我们的忠心。那我们的忠心,是对陛下,还是对丞相?”
厨房内一时陷入静寂,药炉里的药汁边缘开始翻滚,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沉默维持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直到厨房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后被礼貌地拉开半扇。于是清晨的日光流淌进来,在地面上铺出薄薄的一层。门前站着一个端美清粹的年轻人。
“你们在聊什么?”钟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