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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中秋(三) ...


  •   沈府,香棠苑。

      宋恢走进凉亭,取下身上的披风递给一旁的仆人,后者沉默地躬身退下。靠在铺着赤狐毛皮的躺椅上假寐的沈老太师没回头,笑呵呵道:“如渺来啦?”

      宋恢上前几步跪坐在躺椅边的小案旁,先奉了盏茶水,随后自然拿起小案上的竹扇替沈珂打扇:“老师,您中秋康乐。”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并一封请安的信函:“这是荆州几个郡守一齐奉给您老的贺礼,上好的调养药膏。五百人寻了十天十夜,才得了百种珍稀草药,皆是顶级。又延请名医炮制,废了数十罐,才得了这顶尖的一点儿。着人马不停蹄地送来锦都,才赶得上在中秋送给您老。”

      沈珂淡淡“嗯”了一声:“……他们有心了。回去转告他们,说心意这次老夫领了,下次莫要再送。这么费时费力的事,别让下面生了怨气。”

      “学生问过了,都是自愿来做的,雇来的百姓也付了工钱。”宋恢一边打扇一边笑道,“老师心慈,念着百姓,学生替您留意着呢。”
      “你从来周全的,不过……他们之后应该不会再送了。”沈珂颔首。宋恢听话音想他或许还是介意,之后大抵会找人传话那几个郡守提醒一二,遂不再劝。

      凉亭建在一处小山坡上,周围遍种海棠翠竹。夜风穿亭而过,微微掀动四周垂下的竹帘,惟沈珂面向的这一侧帘子被打了起来,露出深色天幕上一轮明月。随风隐隐传来墙那边女子的喧闹,以及轻泠泠的丝竹响。

      “是府里的几个姑娘。”沈珂也听到了,“难得她们的义姐今年随肃德郡王的世子来了锦都。我料想她们同我这个长辈聚在一处必不自在,便放了她们自玩乐去。这会儿该是叫了戏班子来。”

      “今年是肃德世子来代郡王上中秋贺表?”宋恢愣了一下,“素日闻他体弱多病,不便颠簸,今年怎么来了锦都?学生也不曾听闻什么消息。”

      “轻车简从来的。”沈珂放下手中茶盏,垂眼笑道,“大概是不想引起什么人注意吧。”
      宋恢微微一顿,隐隐察觉到什么,他识趣地没有去问,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学生听说,陛下今晚去了钟府。”

      沈珂又笑了一声,没说话。

      今日是中秋,他却也没穿什么隆重繁复衣裳,依旧穿着无甚饰样的素衣,盖着一件藏青色大氅,宽袍大袖,柔软堆叠在躺椅上。哪怕须发皆白也看得出年轻时的清贵模样,毕竟生出了当年宠冠六宫的贵妃沈氏,外孙霍云颂更是因一副观音相昔年素有慈悲美名。

      宋恢揣度着他的心思,慢慢道:“陛下前些时日训斥了弹劾秉烛宴的御史台,可见对钟渐的一贯回护。但无论是我们的人的,中书省的,亦或是其他官员为钟渐请愿解除禁足的折子,均一概留置。”
      他沉吟了一下,微微凑近沈珂低声道:“这般既护着钟渐,却又不放他出府,学生想这实在矛盾。”

      沈珂眨了下眼,也学着宋恢低声:“那如渺怎么看呢?”

      “近日中书省为钟渐请愿的折子不算少,却不比当初钟渐被禁足时那般气势十足,言辞激烈。”宋恢一边打扇一边道,“学生与中书省内一位主书有些交情,同他喝茶时他无意间说了件小事。尹半云最近得了盆细叶寒兰,担心放在家中照料不及,故带到中书省随身照看,十分精细。”

      “中书省以钟渐为首,如今有这样的机会,他却还能分出心思去照顾花草。似乎并不十分担心。”
      “学生想,陛下、钟渐与中书省,是不是瞒着些什么呢?”

      “……”
      沈珂歪头看他,半晌,愉悦地笑了起来:“如渺聪慧。”

      “我派去监视钟府的人这几日送来消息,被禁足的‘钟渐’最近有一次露了破绽,身量不对,应是他那不常露面的妹妹,钟泠。”
      “至于钟渐……”沈珂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交予宋恢,“傍晚刚送来的,看看吧。”

      宋恢放下竹扇,打开信笺一边看一边听沈珂慢条斯理道:“钟府管家钟恒两日前就已秘密离开锦都,前往南关。我们截到了一封发给他的密信,南关钟氏族内生变,具体缘由不清,钟渐现下应在南关。钟恒是钟家老人,此去应是协同处理。同时信中提及,南关事毕,钟渐要顺路往荆州治病。路程颠簸,叫钟恒带些药去。”

      荆州?宋恢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瞟向在沈珂手边的瓷瓶。

      “荆州哪有什么名医啊。”只听沈珂轻声,“钟渐去治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他眼中大景吏治的病。”

      “钟渐一年多前试推吏制革新,改景文末年与庆云年间考课偏重官员年资的传统,重设先前形同虚设的考课司,当时甚至提出了满朝哗然的——”沈珂笑容不减,目光冷而讥诮,“‘下课上’。”
      他突然提起旧事,宋恢思索片刻,顺着接了下去:“学生记得,此项当时未能施行。”

      “钟渐,根本没想在那时施行此策。”沈珂道,“我们陛下登基之初血洗半个朝堂,清掉的是人,而不是自景文年间就积攒下来的、官宦之间心照不宣盘根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联结。钟渐此策等同根基未稳便想掀了朝堂大半个班底,他怎会不知这是死路一条?
      “他只是先提出一个官员都无法接受的方略,等到吵得沸反盈天吵到他们的目的只有取消这一条时,再提出更为温和的改革方略,阻力自然比一开始就提出小了许多。”

      沈珂轻声叹息:“很简单,却也很有用的,拿捏人心的法子。人人都知道,却次次都入彀。

      “等到一点点将官员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摸清、软化、蚕食之后呢?”

      沈珂像是在出神,语气似感慨似赞叹:“……吏制革新开始后的第三个月。钟渐经手的第一场贪腐案死了多少人?那些官员是不想反抗吗?”

      宋恢低声:“我记得老师当日说,钟渐心有城府,手段狠厉,只是稍显激进,恐留后患。”
      “是的。”沈珂闭了闭眼,手指痉挛似的掐紧袖角又松开,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泄露出他心底其实并不平静,“这所谓的‘后患’,才是我们如今能够与他分庭博弈的原因啊。”

      “他此次意在荆州……十有八九是看现下时机成熟,要对荆州吏治动手。”沈珂也将目光投向手边瓷瓶,只淡漠一瞥,很快收回目光,“一些地方州郡积弊已久,他需徐徐图之,明察暗访。先暗中收集证据,再一击致命。尹半云今年明面上巡抚江南,结果端掉了江南大半摄魂草暗链,官员包括刺史在内或下狱或罢免十数人,不就是这个路子么?”
      宋恢一凛:“禁足实际是假,陛下与中书省在为他掩护?钟渐现下搅在先帝之死的疑案里,还敢离开锦都去查地方吏治?”

      “荆州相当一部分是我们的人,钟渐未必不知道。他若真把荆州清干净了,于我们而言,确实算是麻烦。介时我们忙于荆州的善后,在案子上的心力自然就分了出去。一石二鸟,值得他冒这个险。”
      沈珂漫不经心敲了敲扶手:“钟渐一贯如此,面上瞧着端严雅肃,实则最擅兵行险着,剑走偏锋。”

      宋恢觑他神色,沉静地笑了笑:“可他这些谋划,如今已被老师尽数知晓。”

      沈珂端起茶盏,叹息似地摇头:“更阑还是年轻,未免太过自信了。”
      “声东击西的戏怎么可能叫他唱第二次。”沈太师笑微微的,温和地一垂眼,茶雾缭绕中仿佛是慈悲的神仙,“……想都别想。”

      “那我们可要知会荆州那边?让他们有所准备?”宋恢看了看瓷瓶,又瞧了一眼压在小食盘下的请安信函。

      沈珂敲着扶手的手指微微一顿:“……不必。”
      宋恢微微睁了睁眼,没有应声。只听沈珂道:“他们得了提醒必然有所行动。钟渐何等敏锐,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教他连根挖出底细来。介时他必然想得到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我们可能会失了部分先机。”

      他拿起瓷瓶,对着月光轻轻转了转:“且让钟渐仔仔细细、放松警惕地在荆州查着。他被荆州拖住越久,就越方便我们在锦都布置。现下我们该做的,就是想办法把钟渐的罪名坐实。要不了他的命,也要借着嫌疑,借着治罪,拿掉他手里的实权。”
      白瓷细腻,被月色镀上一层朦胧光晕,沈珂眯起眼:“是好东西……可惜之后少有了。”

      那倾几个郡之力,耗费数百人心力的药膏没能换来锦绣通途,牵头的几个郡守依旧被沈珂当成了马前卒。宋恢眼底映着那点如冰似玉的光,目光隐含讥诮。他在那一刻也终于明白,沈珂为什么在一开始就说——

      “他们之后应该不会再送了。”

      隔壁缥缥缈缈的乐声停了一会儿,夜风掠过遍山坡的竹丛沙沙作响,夹杂着细弱的虫鸣。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停在凉亭不远不近的地方。宋恢抬眼看去,见沈府的管家垂头站在那里:“老太爷,表小姐托人传话,想向老太爷请个安。”

      “家宴上才见过,哪用得着再来请安。”沈珂温和道,“她是肃德世子妃,本也不必这样多礼。请她回去吧。”
      管家会意,转身自去回绝。

      宋恢目送着他的背影,心思微微转了转,没有多言,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老师,之前那个叫阿生的小太监,您可还记得?”
      沈珂勉强想起来,似乎是那个被他们用摄魂草控制自尽,以证先帝之死有疑的小太监:“……怎么了?”

      “他是明面上的疑点,钟渐那边的人一直在查。因为他出身宫闱,私下里又牵扯了凤和长公主。所以陛下将调查阿生交给了禁军统领夏侯泽。阿生那条线学生已经处理干净,当时负责控制他的那位西戎巫师,也一直安置在胡商名下的歌舞坊,好生招待。只是……”
      他顿了顿,低声道:“夏侯泽此次查案不知是得了什么人相助还是怎的,拔出了好几个仍藏在宫里的钉子,故而一直追得很紧。只是这样便罢了,学生自信没留下什么端倪。可偏偏在这个当口……那巫师私下里试药弄出了人命,他没同我们的人说,结果尸体没藏住,已经被人发现报了官。”

      沈珂转头:“查到他了?”

      “没有。”宋恢摇头,“学生已经将可能知情的人都处理好了。但那尸体死状可怖,城中已经有不少人在议论此事。学生担心迟早会引起夏侯泽的注意。找人顶罪倒是不难,但歌舞坊已经不安全了。学生想来请示老师,是否要给那西戎巫师换一个更隐蔽的住处?”
      沈珂沉吟半晌:“……让他住到我府中。”

      “……这样会牵连老师。”宋恢微讶,目中露出担忧之色,“区区一个西戎巫师,怎值得您冒这样的险。倘若真出了事,我们大可……”

      “不能动他。”沈珂看了宋恢一眼,心下斟酌片刻,道,“他与西戎的安赞大巫是一门师兄弟,此次又是由西戎三王子送来相助。如果他死了,会生许多麻烦。”

      “此事你不必再管,夏侯泽那边我有法子应对。”提及夏侯泽,沈珂眼底闪过不加掩饰的冷意。他闭了闭眼:“还有重查先帝之死的事,我先前听你说现下已经审不出什么了?”
      “侍奉过先帝的旧人、太医院中人、以及先帝驾崩时曾在场的老臣,大理寺卿与监察使已传唤三次,口供悉数封好上呈,学生私下听书记官口述过。但当年牵涉此事较深的人且还活着的现下已大多不在宫中朝中,踪迹难寻。而余下的这些人所知不多,翻来覆去也只说些众所周知的事。并且因为先帝当年……不算光彩,很多话都说得含糊其辞。我们与钟渐那边互相防得紧,谁都没有暗中操纵的时机。”

      宋恢说到此处,却是微微一笑:“学生记得您说过,没有证据,就造出证据。学生这边……有个新的人证。”

      ……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宋恢起身行礼:“天色不早,学生该告辞了,今晚叨扰老师了。”
      “同为师客气什么。”沈珂笑道,“前些日子松阳那边送了不少好东西。我备了一份给你,还有一份是给崇贤坊的尤老先生。他是大儒,你与他多来往,不是坏事。不必提我,也不必提沈家,只当你自备的就是。”

      宋恢面上露出感动之色,又是深深一礼。

      他将要离开时正巧管家再度上了凉亭,候在亭外笑道:“宋大人的披风我已叫他们熨平了蒸了香,小厮正拿着候在下面。”

      沈珂道:“你又上来做什么?不如打个灯笼先将如渺送下去。”

      “我认得路的,老师。”宋恢笑道,做了个手势叫管家不必相送,告辞离去。

      临转弯时他状似无意侧头看了一眼,见管家躬身说了什么,沈珂递了东西给他,略说几句,便摆手叫他离开了。
      离开凉亭的路有两条,一条主路,一条鲜有人知的小路。宋恢来去不便太引人注目,自然都走的小路。他刻意放慢了脚步,留意着管家似乎沿主路去了。

      两条路离得不算远,只是中间巧妙地隔了面带镂花窗的院墙,竹枝灯影憧憧。不熟悉的人很难发觉窗后别有乾坤。宋恢隐约听得那厢似有人声,步伐微微一顿,犹豫片刻停在镂花窗后,手指轻轻拨开一点竹叶。
      他透过花窗瞧见那边的路口处,站着管家与一身穿深蓝色裙裳的年轻夫人,夫人衣着低调却暗藏贵气,身后候着两个侍女。她恰好站在灯笼照不到的暗处,面容不甚清楚,但宋恢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果见管家向她行礼:“表小姐,您何苦一直候在这里呢。”

      宋恢歪了下头,目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沈太师收的这个义孙女,肃德世子的正妃,在底下候了一炷香的功夫,管家才又来报沈珂。想来她此次实实在在惹了沈珂不快,却不知具体因由为何。

      女子垂下头,颈项微弯,昏暗灯火中仿若一枝不堪繁重夜露的花:“老太爷肯见我了么?”

      管家没有应声,从怀中取出方才沈珂给他的东西,递了过去。

      宋恢眯起眼仔细辨认片刻,认出了那白瓷小瓶正是他今夜带来的那个,另一物呈长方状,似乎是木制,有点儿像沈珂常用的名刺。
      锦都官员来往,名刺多用纸书就,方便携带投递。沈珂好古风,喜用从前流行的木制名刺,用料雕刻,其下缀饰,皆有讲究。

      只听管家开口:“老太爷让老奴转告您,您性子还是这样倔强。您担忧自己的夫君是应当应分的事,只是您夫妇二人在锦都没什么人脉。倘又不同他这个长辈说,吃了委屈可怎么办?他不怕旁人疑心,只盼小辈平安和乐。
      “这是老太爷的名帖。老太爷说他在锦都尚有几分薄面,让您带着,要去访谁请谁自去,不必有旁的顾虑……他不是那心胸狭窄的人,您想访的人也不是。”

      分明字字都是大度关怀意味,宋恢却瞧见那女子身形轻轻一晃,昏黄烛光恰映明她侧脸,夜色也掩不住的面色煞白。

      管家又道:“瓷瓶里是药膏,底下人送来的顶好的东西。老太爷念着表小姐,叫您带回去给世子调养身体用。

      “老太爷说有些累了,问安就不必了、”

      后续两人又来往几句,宋恢没有再听。他收回手,衣摆悄无声息拂过满地竹叶。走出竹林,转入游廊,小厮抱着披风在游廊尽头等他。见宋恢过来,殷勤迎上来为他披好披风,提起一旁的灯笼:“马车已经套好了,停在后门,我为大人引路。”
      宋恢微微一笑,好脾气地轻轻颔首:“有劳。”

      马车辘辘行至宋府两条街外的巷道,宋恢下车,步行回了府。侍从上前迎接:“大人回来了。”
      “夫人呢?可歇下了。”

      “不曾呢。”侍从笑道,“方才夫人那边的侍女还叫小厨房送了一壶青梅酒。”

      宋恢出身贫寒,官职不高,却因妻族的缘故置办下了这一座不错的宅子并十数个仆从,当时还惹得一些同僚私下议论。他从没在意过,做事勤恳,敬重夫人,对这些同僚也是能帮则帮。名声愈佳,便也少有人再说此事。见他平素过得衣食无忧,只当是岳父帮衬。
      只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中间有不少东西是沈珂私下给的,只是要过明面,便都记在他那岳父账上。

      宋恢换了便服,对镜整整衣冠,便去见姜盏歌。

      跨进小院,他一眼便瞧见姜盏歌站在窗内,微微侧身靠着窗沿,一手握书,一手端着青瓷小杯。她穿着天青色的上襦,臂弯里挽着朱色披帛,乌发盘起露出一截雪白的颈,朱红发带上的珍珠泛出些模糊的光。灯影昏黄朦胧,像旧日含愁的仕女图。

      宋恢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安静地看着她。半晌,主动牵起一个笑,走近窗户:“平日不常见你饮酒。”
      姜盏歌转头看他一眼,眉目素淡。她没应声,低头倒了另一杯,从窗内递出来:“夫君喝么?”

      宋恢一愣,弯了弯眉眼:“多谢夫人。”

      等他接过,姜盏歌收回手,方答了他刚才的话:“年少时常饮。”

      “我听说城西客来酒庄青梅酒酿得好。夫人若喜欢,明日我下朝后多买一些回来,再买些夫人喜欢的金线油塔……”

      “不必。”姜盏歌摇了摇头,“劳夫君费心。今日只是突然想起,便拿来尝一尝,不比年少时那般喜欢。”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也没什么特别不喜欢的。悲喜嗔怒都是淡淡的,风一吹,便簌簌而散。

      宋恢垂眼笑了笑,复抬起时似随口一提:“肃德世子妃来了锦都,我记得她曾是你的手帕交,你或许会开心见到她。你若愿意,可将她请到家里来。”
      姜盏歌翻过一页书,闻言动作微顿。她沉默半晌,转头与宋恢对视,眼底藏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贵人不会不高兴么?”

      宋恢又是一愣。
      夜风从两人之间漫卷而过,宋恢身后的桂花树随风沙沙作响。他在那一刹那有些出神,好似看见古画中含愁的仕女活了过来,抬起她远山秀水似的眉目,平静地直视画外。

      那一瞬间,他好像终于能透过那薄薄的画纸,碰一碰她真实的眉眼。

      “……夫人向来聪慧。”宋恢温和道,“没事,你想请便请。”
      他没有问她如何知道的。

      他们之间话一向不多,宋恢说完了今晚要说的,料想她大概也不会再想说什么,却听姜盏歌嗓音轻轻的:“夫君比我聪明许多。”
      她垂下眼望着手中书册:“我与肃德世子妃时有书信往来,她却不曾告诉我今次她会来到锦都,近日官眷宴席也无此风声。这并没什么可瞒的,除非她有什么缘由不愿张扬,不张扬,那位贵人或许就不会知道。”

      好像从嫁给他开始,姜盏歌私下就不愿称呼沈珂什么,每每总以“贵人”“那位”代称。

      “夫君比我聪明许多,又时常跟在那位身边。他可能不会同你直言此事,但夫君大抵也能猜到一二。肃德世子天生体弱多病,不是长寿之象,曾遍请名医,但身体每况愈下。年初世子妃便提及,要往西南一带寻访神医。而我在汉中郡时便听说过,蜀地有神医圣手,常年隐居山中,外人不得踪迹。惟与蜀地行云宗交情甚笃。”
      “行云宗同样避世已久,地处深山,阵法围绕。”姜盏歌摩挲着书页,神色无波无澜,“而锦都中,却恰好有人与行云宗关系密切。”

      她不必明言,宋恢已然清楚。

      ——是与行云宗有姻亲的慕家,是辅国公。

      沈家与慕家只是表面和气,恰如沈家与钟家。肃德世子妃想避开沈珂前去求药,大抵也是担忧这一点,故而沈珂让管家传话时便提到“他不是那心胸狭窄的人,您想访的人也不是”。

      ……不对。

      不对……不只是这样。宋恢迎上姜盏歌的目光,一时怔然。沈珂素来有名声在外,也惯爱做慈爱长辈模样。而辅国公慕桥……即便宋恢与他并非同道,也不得不承认他称得上君子。求医而已,世子妃倘若明言,沈珂不会不帮,慕桥也不会因两家嫌隙而回绝。

      她为什么那么不想让沈珂知道?
      沈珂对此事莫名的在意与生气、世子妃异样惨白的脸色……今晚的一幕幕在他眼前交错而过。宋恢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指尖微微一颤,杯中酒洒出些许,青梅香气弥漫开来。

      姜盏歌依旧淡淡的,鬓发被夜风吹得微乱,她随意伸手拢了一拢:“他是夫君的老师,却是沈家的‘天’。故而有些事,我们这样的沈家人,比你更心知肚明。”
      “我想,夫君应该想知道,自己到底走在一条什么样的路上。”

      “肃德世子妃忤逆了贵人,并非因为她去求了慕家,而是因为……她是真心想让肃德世子活着。”
      她终于露出一点笑,漫不经心,却带着刻骨的凉薄与讽意。

      宋恢与她两两相望,轻声说:“……我明白了。”
      肃德郡王一脉虽非皇室正统出身,却是亲缘最近的分支之一。肃德郡王育有两子,长子素有贤名却年寿难永,次子不过垂髫之年。

      ——而本朝,是有长嫂为后的先例的。

      他声音很低:“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再同任何人说。”
      姜盏歌拈去落在书页上的桂花:“这样的话,我再不会说。”

      她低垂眉目,不再言语,又变成了悬挂在寂寂深庭中的一副仕女图。宋恢没有问她为什么同他说这样的话,就像姜盏歌没问过他为什么愿意顶着沈珂的不满让肃德世子妃来陪她。那些思绪太过隐秘缥缈,缠绕不清,非剖心剔骨不能分明。而姜盏歌的目光又太过空茫安静。

      以致宋恢从见她第一面起,便不敢与她相望。那一刹心生狼狈,无处遁逃。

      *
      楚州,琅琊郡。

      “楚州的月亮,好像与锦都的月亮并无不同。”先生晃了晃杯中酒,偏头去问身边人,“扬州也是这样吗?”
      “九州之月,无有不同。”对方淡淡道,“赏月之人心境不同而已。”

      先生便笑,宽大的墨绿色衣袍在风中翻卷,越发显得他形销骨立:“那在你眼中,我已变成了与你心境迥异之人吗?”

      “……不。”那人莫名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疑惑他为什么突然问出这种问题,斟酌片刻,“……你与我一直都非同道中人。”
      不知何处而来的沉闷金声,像链条相互摩擦:“我与你相识的第一天就知道。”

      先生愣了愣,忽而朗声大笑。
      他像是许久没有过这样畅快的情绪,胸膛急速起伏,笑到最后剧烈咳嗽起来,好半晌都说不出话。
      待到平息下来,他脸色比方才更差,唇色却沾了血似的鲜红,一眼看去仿佛噬人的恶鬼。他笑着伸出手,抓住身边人的袖子,将柔软布料死死攥在掌心,苍白手背上青筋分明。

      而面前人端坐在那里,一身淡蓝灰色的衣衫,木簪挽发于脑后。身形清瘦,如松如竹。

      “东亭,东亭啊……”

      徐东亭面无表情,任由先生将他的衣袖东拉西扯。只是在对方使力过甚拉松了他襟领时,慢吞吞抬手,认认真真将衣襟整理平整。
      他抬手时衣袖滑落,露出两只手腕上扣着的金链,叮叮咣咣,相互碰撞。两条长长的锁链垂落在地,一路蜿蜒至身后的房屋深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中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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