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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月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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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递到眼前的野果,道了声谢接过来:“没什么,白日看见那边满山的红枫,颜色盛极,想必是登高的好去处。”
“……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年轻人目光顺着他的话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您初来楚州不知那处,那地方我们都叫“回头岭”,意思是行到此处处,及时回头,否则……”他语气在夜色里有几分幽幽之感,“便让红枫林吃了去。”
“……林子还能吃人呢?”慕清寂讶然一瞬。
“反正进去的人从没出来过。”年轻人摇头,“倒是那红枫一年开得比一年盛,都说是被血肉养起来的。附近几个郡县都知道此处,入山都要避开的。”
慕清寂攥着果子,笑着看他:“你怎么想,也信这个?”
“信不信的,我不去就是了。”年轻人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席地而坐,瞳色偏浅,映着篝火的光像块暖玉,“山里遇上什么东西都不奇怪,那红枫林里卧着只大虫也说不定。”
“听这语气,倒像你常往山里去。”慕清寂道,“这几日你行路摘果,辨识草药,不像生手”。
他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红色野果,“譬如这小朱果,味道远胜普通野果,却常藏在叶片之下,十分难找。但我方才见你怀里的,全是这种果子。”
“……司先生果真敏锐。”年轻人愣了一下,“没入……杨府前,空闲时我也会去山里挖些草药山货,想着多赚一点是一点。”
他看着自己的手出神:“明明没多少时日……却已经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慕清寂安安静静看着篝火,没有说话。那些士兵一直暗中关注着这边,本来低低的议论在年轻人到来后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要有意让他听到一般,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污言秽语。年轻人明显是听到了,微微垂着眼,眼睫被朱红火光勾勒出好看的弧度,慕清寂转头看了一眼,慢条斯理道:“你若一直这样退让,他们便会一直这样欺负你。”
年轻人苦笑一声,下意识摸了摸肩颈下方的伤口:“总不能给杨三小姐添麻烦。”
他是靠杨三小姐才能跟着一起来藏春山剿匪的,后者说要为他谋个闲差,这次剿匪就是为了在资历上贴金。
杨三小姐喜爱英俊男子,无论身份地位,但凡看上总要招到府中“做客”。因着是杨刺史最宠爱的幺女,也无人敢对她的行径有所置喙。慕清寂听闻她前些时日在舞坊看上了那里的头牌,将人带入府中日夜相对,甚至要为他谋个前程。为此她与杨刺史吵了一架,杨树玖这几日话里话外都是埋怨之意。
——就是眼前这位。舞坊的客人给他起了诨名叫“月郎”,他并非中原人,据说来自北部一边陲小国,为避祸带着母亲来到了楚州。他母亲久病卧床,日常开支外加看病抓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因此入了舞坊。
杨三小姐对人一见钟情,半胁半诱地将人带进了府,金银财宝流水似的捧到他面前,还请了名医为他母亲诊治,如今还要给人铺个锦绣前程。
闹得琅琊郡人尽皆知,看似鲜花着锦风头无两,但明眼人谁看不明白?且不说杨三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若真的喜欢,便不会给他此刻承担不住的“好”,更不会任他被人言欺辱。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慕清寂不置可否,却听得月郎道:“还没谢过司先生,下午我被他们为难,多亏您为我解围,还给了我伤药。”
“顺手罢了。况且——”慕清寂抬眼看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来,”今晨老许被蛇咬伤,一口咬定是我昨夜动的手脚,你不是还帮我做了证么?”
老许害他不成反被废了一条腿,他的攀咬慕清寂压根儿没放在眼里。这事真相不能摆在台面上,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以虽没人为他说话,但也没人敢因为老许的指控敢对他动手。
谁知道月郎突然冒出来给慕清寂作证,他和老许在同一个大营帐内住。月郎说他昨夜没睡着,睁眼躺了一夜,并没有看到司先生进来做什么手脚。
慕清寂昨夜确实没有潜入老许营帐,但月郎到底是不是真的没睡着他就不知道了。
月郎与他对视半晌,突然道:“司先生睿智,我不愿也无法欺瞒。我昨夜其实并不清楚先生到底有没有来过营帐。”
“我今晨为先生作证,是想向司先生示好。”
慕清寂唇边弯起的弧度不变:“司某一介白衣,有什么可值得月郎君示好的?”
“我知道司先生是长水君与刺史的座上宾,谈吐行事,绝非寻常人。我敬佩先生这样的人,所以想同您示好。先生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愿为您驱使。”
月郎是个聪明人,知道依靠杨三的喜欢绝不会长久,所以想提前为自己另寻庇护。司终心思深沉,同他玩心眼无异于班门弄斧,还不如一开始就将话摆在明面上,这样还有几分可能。
难得有人将利益交换说得这么明白又好听,慕清寂目光深了些许,他笑眯眯地将果子抛了回去:“月郎君,司某只是江湖游侠罢了。”
月郎一怔,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打断了:“我今日给月郎君的伤药,你用着可好么?”
月郎不明就里,顿了一下点头道:“甚好。”
“那便好。”慕清寂随手捅了捅篝火,“伤药里加了月草根,凝血用的。伤口凉意越重效果越好,你觉得怎么样?凉得厉害吗?”
月郎碰了碰伤口包扎的位置,又点了下头:“有些凉。”
“忍一忍吧。”慕清寂微一抬眼,复垂了下去,笑道,“月郎君身上带伤,不如早歇。”
他放下捅着篝火的木棍,收手仔细理了一下衣袖。动作间月郎敏锐瞧见他手腕上似乎是绑了什么,露出一点深青色的边缘。他待要细看,白色的衣袖垂落,又将其遮得严严实实。
他料想今日是很难再和司终说什么了,手指轻轻一蜷,月郎面色如常地行了一礼,告辞离开。
在月郎离开后,慕清寂安安静静摩挲着手腕上缠绕的发带,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眼底似蒙了层雾气模糊不明。
*
林子衿来季园的第二日就是中秋,周叶一大早指挥着仆从将园子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廊下换上了应景的花灯,路边的花树都系上了祈福的红绸。来往的侍女仆从都换上颜色鲜亮喜气的新衣,端着各色瓜果点心、古玩摆件在回廊中穿行而过。
这样的气派大部分是做给外人看的,私下里他们的行动与调查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周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内院的方向,心道林子衿这次的计划可一定要争点气。
他们现在没办法在不惊动先生的情况下进到他的府中寻人,但事情不能这么僵持下去。他昨晚见钟渐拿出了玄武军的虎符,烛光下垂眼细细摩挲,便知道丞相心里定下了一个时间限制。他对局势的拿捏可谓精准,倘若过了时间事情还没有进展,哪怕打草惊蛇过往布置可能毁于一旦,他也会先将徐东亭救出来。
林子衿也没有过节的心思,他站在内院的桂花树下负手出神,心中千头万绪,面上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沉凝之色。忽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一盘月饼怼到眼前,后面探出了季岚的脸。
“大过节的,你做什么脸色那么难看?搞得我都没兴致了。”季岚不满。
他今日也换了新衣,季岚平日一贯穿的华丽鲜亮,今日过中秋尤甚。深红色的衣摆上用不同种类的金线绣了深深浅浅的桂花,日光下花影错落流光溢彩,甚至还特意熏了桂花香。
林子衿被他发冠上镶嵌的珠子闪了一下眼,他移开目光:“你倒是无忧无虑。”
“我有什么可忧虑的,我又不是你。”季岚裹着大氅,没心没肺地端着盘子往石桌旁一坐,“今日过节,小爷高兴,这月饼是专门赏……留给你的。”
“点酥斋的上品!”他扬了扬下巴,得意道,“一般人买不到的,要不是我,你未必能吃到。”
林子衿无波无澜看了他一眼,突然道:“季岚,你不恨我么?”
他没注意到垂头的红衣公子眼底微光一闪,对方抬头瞪了他一眼:“小爷现在是虎落……落……”
林子衿提醒:“平阳。”
“不用你说!我自己也知道!”季岚气道,“反正我现在受制于你,只是暂时对你做小伏低,但不代表我不计较你威胁我的事。你别以为我给你一点好脸色,就是原谅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了!”
……做小伏低?好脸色?
林子衿看着他蹬鼻子上脸的嚣张样儿,心道还是低估了季公子。
季公子真是受大委屈了呢。
林子衿目光落在季岚带来的那盘月饼上,点酥斋的糕点历来是一绝,到了年节各家都得排着队等。莹粉色的芙蓉石小盘上摆着金黄的月饼,表皮焦酥雕花精致。他淡淡“哦”了一声:“季公子这么生气,还愿意给我带月饼呢。”
“周叶说你早上什么都没吃。”季岚的回答有些出乎他意料,“脸色难看得跟要死了一样,我怕你饿死在我府里。”
“林子衿,现在你我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得好好看着你。你若出事了,我身上的毒找谁去。”
季岚皱眉将盘子往这边推了推:”可从没人能让我送月饼的,便宜你了。”
他收回手时抖了抖衣袖,将落在身上的零星桂花抖落,一抬脸唇红齿白,被大氅上厚实棉软的白狐狸毛簇拥着,湛湛天光下色若春晓。
林子衿看着他,心中突生一丝微弱的奇异之感。
季岚的心思很直白,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到底。明明他行为举止都和以前一般无二,可林子衿此刻却突然觉得……季岚或许并没有他一开始以为的那样无可救药。
他诧异于自己是何时改变的看法,鬼使神差般伸手拿了一块,好在入口前还留了几分理智,悄悄检查了一下——无毒,也没下药。
他这才尝了一口,山楂味儿的馅料,酸酸甜甜的,倒也不腻。
林子衿没用早膳,吃完半块月饼才后知后觉感觉到饿。他又拿了一块,对季岚随口道:“季公子不是喜欢点酥斋吗?怎么不再吃些?”
“本公子早就吃过了。”季岚哼哼,“而且山楂味儿有什么好吃的。”
“……”林子衿咂摸出一点不对来,“你不喜欢山楂,所以才拿给我?”
“对啊,我喜欢吃的为什么……”季岚反应过来立时闭上了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林子衿。
“……”
林子衿朝着上一刻对季岚稍有改观的自己狠狠呸了一口。
他就知道!
两人用过午膳,季岚在里屋的软榻上小憩,林子衿正准备悄悄出门让人再打探一下常家的动静,迎面撞上走进院门的周叶。
周叶抬头的那一瞬林子衿察觉到一丝异样,待他凝神时对方却如往常一般露出个挑不出错的表面微笑:“青儿姑娘,少爷正歇呢?”
林子衿名字出自“青青子衿”,索性化名就叫“青儿”。他点了下头,指了指里屋。
然后他就见周叶往屋内去了,林子衿站在门外,里屋的声音虽低,却也听得清楚。
他听到周叶轻声叫醒了季岚:“小公子,华家来人了。”
“华家……甚么小门小户的,不是有你在外面接待么?”季岚声音含含糊糊的,像是还没醒。
中秋前后各家往来频繁,因着种种原因来季园拜访的更是络绎不绝,季岚不耐地理会这些事,迎来送往一应都是周叶负责。
“他说是代常公子来送礼,一定要见您。”
一个“常”字让林子衿微微一凛,立刻更加仔细地侧耳倾听。
“常家的礼不是早就送到了么?”季岚停顿了一下,“算了……更衣。”
他出来的时候还在揉眼睛,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吓得周叶在后面“哎呦”“哎呦”地连忙上手扶着他。季岚与站在外面的林子衿对上视线后微微一愣,后者轻轻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
季岚僵了一下。
周叶在一旁皱眉:“公子有正事要忙,你这是做什么?不是什么地方你都能去的。”
林子衿状似可怜地一抬眼,挽着季岚的手威胁似的紧了紧。季岚微微一缩:“去去去,周叶你别说了,她哪里都去得。”
林子衿满意了,上手怯怯给他整了一下衣领。
周叶看着眼前两个人心思各异对着演戏,嘴角不由微微一抽。
*
来的是华家二公子,他时常同常松那群人混在一处,因出身普通便没什么存在感。但钟渐曾查过这群纨绔,华二看似平平,私下却是为常松收尾善后的那一个。威逼利诱、杀人埋尸的事帮着做了不少。他是从偏门来的,钟渐看着对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常公子此礼贵重,请季公子屏退左右。”
钟渐挥退了下人,至于林子衿,他自己犹豫片刻,按着身份也退下了,只不过藏在了琉璃屏风后面窥听。
华二公子说:“我此番代常公子来送的,是家中此次出海得来的一颗东海夜明珠,夜间能生五色光,绚烂非常。常公子夜间邀您往监牢旁的仓库内观赏。”
钟渐与屏风后的林子衿同时在心内松了一口气。
钟渐微微一笑,他指尖绕着一串金镶玉的珠串儿,问他:“只是看那劳什子珍珠?
“常公子今晚要陪常家老夫人礼佛无法作陪,命我给您赔个罪,赔罪礼已经着人送到府上。”华二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带了几分意味深长,“常公子有几句话让我带给季公子,库房天干物燥,尤其是那林家的货,遇火即着。中秋夜城中多烟火,库房不远便是揽星楼,想必热闹更甚,请公子切莫带桐油一类的进去。”
钟渐与他对视,拉长声音“哦——”了一声:“他倒贴心。”
华二笑嘻嘻道:“常公子时刻念着公子呢,必不会让您受委屈的。您可着自己的心意便是了。”
华二走后林子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钟渐倚着长椅上的软枕:“能进库房……这就是成了吧?”
“这么顺利,你昨日到今日还一直沉着脸,弄得我也不安生。”他抱怨了几句。林子衿却只觉得这件事未免也太过顺利了,要进库房至少得要常来运允准,林子衿没把握这老狐狸能松口,他其实都做好了此计不成就去硬抢的准备。
他思前想后,暂时没察觉出什么端倪,最后只能归结为各方这几日向常家施压太多,常来运撑不住了。
他不晓得幕后推手就坐在他眼前,有一搭没一搭盘着手里的珠串,眼帘低低垂着,一副恨不得倒头就睡的模样。
林子衿不理解他哪来那么多觉要睡,一把将人扯了起来:“今晚既然要去,那就把定好的计划再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