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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青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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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寂站在豫章郡守府的大堂中间,衣衫有些凌乱,神情十分坦然。
他面前是黑着脸的尹半云。
尹半云:“你去哪里了?”
慕清寂:“去劝人迷途知返,”他观察了一下尹半云的表情,“……我偷偷藏在了那辆马车底下。”
尹半云:“你一路都跟着?!”
“那倒没有。”慕清寂摇头,“半途让人用药迷了踹下来了。”
踹的好!尹半云松了口气。
“……踹得挺狠,”尹半云蓦地又听这小子补充道,“大概是我把他捆疼了,报复我叭。”
“你捆了谁?!”
“挟持卢白的那位呀。”慕清寂坦然且无辜,“他很不配合的,一直向我丢暗器。我就把他手捆上了……好像有点紧,我瞧着都红了。”
他自己咕咕哝哝:“踹的太快了……我本来想先给他上个药的……”
尹半云快让他气撅过去了,没听清他最后哪一句咕哝的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在心里张牙舞爪地咆哮。
那能随便捆吗?!那么宝贝的一个人啊,在锦都锦衣玉食都没养好,一路颠簸到了扬州,还被人捆了!老子身为长辈平时都不敢和他说重话!
还有临行前收到的警告:要是擦破一点油皮,就把林御史家的斗鸡放进他的宝贝花园子!
尹半云看慕清寂的目光像是要吃人。
慕清寂:“……?”
尹叔等等,您忘了吗?您在外面是多温柔端方的一个人!不要为我破这个例!
好在尹半云还记得正事,深呼吸一口气:“……你去追那人,只是为了阻止他对卢白下手?”
“不然呢?还能是为什么?”慕清寂笑眯眯道,“毕竟我可不知道徐大人在卢白要更衣时故意开口拦下了他,也不知道您在那客人要下手时为了转移我注意力专门给我端了茶,更不知道一向爱民的徐大人怎么就在今天清了街道……”
“……”
尹半云惊愕之后迅速反应了过来:“……所以你早就知道——”
“摄魂草么。”慕清寂理理袖子,“去岁江南流出了混有摄魂草的香料,我一路追查去西域,得了些线索。本想找个机会递给朝廷,没想到尹叔您这边的进度这么快。”
尹半云正色道:“那你方才跟着马车……你见到他了?你说什么了?”
“我都说了啊。”慕清寂摇摇扇子,“我把查到的东西都交给他了。”
“你知道他是谁?”
“他没说,但能猜到。”
“那你还什么都和他说?”尹半云试探道,“他和你家关系冷淡,这不是全朝堂都知道的事?你把底兜给他,不怕他转手就利用你?摄魂草的案子可不是小案子,沾上就能撕你一层皮。”
慕清寂但笑不语,半晌道:“我那‘明月泪’还在奇珍坊内放着呢,尹叔您忙,我去验验我的货。”
“……这小子。”尹半云瞧着他离去的背影,“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还在我这里装糊涂。”
慕清寂走后,半晌,郡守府兵士来报,说徐东亭回来了。
徐东亭成功带回了半死不活的卢白,还有一具男尸,看衣着正是今日挟持卢白的那个琅琊来的客人。徐郡守说自己带人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看现场痕迹应是药效没散尽的卢白与客人缠斗,混乱中客人被银刀刺中了腹部,他死前夺了刀划过了卢白的脖子,但因为重伤失力,伤口并不深,故而卢白还活着,客人却是不行了。
尹半云唏嘘一声:“为亲眷报仇,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他说:“着人给卢白治治伤,他身上背着那么多孽债,还没还干净呢。”
“陛下赐我天子剑,见之如见天子。传令下去,暂夺卢白扬州刺史之职,待罪证集齐,押送锦都,请陛下定夺。”
“是。”
众人领命退去,尹半云带着徐东亭进了内堂,转过绘着青绿山水的屏风,便见一人坐在临窗的榻上,月白色的衣摆流水似的从榻边垂落,他没戴冠,只用了根同色发带,月白丝绦与墨发一起垂在身后。
青年正把炮制好的腊梅从锦囊中取出来,分在青瓷茶壶中,大袖中伸出的一截手腕素白消瘦,带着未散的瘀痕。闻声他转过头,露出那曾被帷帽遮掩的,清冷惊艳的一副好容颜。他形容清隽温和,倒再看不出方才假扮时的疯狂与歇斯底里:“我也刚回来,坐。”
尹半云与徐东亭落座,尹半云道:“一切都按您的吩咐,那尸体是周首领他们在衙门里确认无人认领的尸体里找了具身高体型相近的,那尸体肚腹上本就有伤,泼了些鸡血做了假伤口,不细看便看不出来,今晚我便命人将他好好葬了。只是和卢白在奇珍坊会面之人,也确如您所料,我们的人没有找到他。”
“无碍。”青年唇边微微露出点笑,“我们本也不是冲着他去的。如何从卢白身上拿到账本,罢免卢白而又不引起幕后人警惕,才是我们此行的重点。”
“可那接头的人跑了,我们如何知道幕后是谁?”
“我大概有数。”小火炉上煮水的小锅升腾起白色烟汽,沸水注入茶壶,慢慢冲开壶底梅花,青瓷的底面上黄色的腊梅舒展开,散发出一股极清幽的香气,青年缓声道:“现在打草惊蛇,倘若那边将牵涉卢白的这一条线齐齐断掉,我们再寻就难了。”
他牵袖斟茶,分了三杯,推给尹半云与徐东亭,偏头对后者道:“扬州刺史一位空悬,子归可暂代之。卢白那些强抢来的妾室,可要好生安置。之前许家姑娘的遗骨,可送走了?”
徐东亭垂首行礼:“已派人一路护送,交予她兄长了。待卢白事毕,我再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于他。”
——他们此次计划,借的就是这位许家兄长的身份。若不是碰巧让徐东亭发现,这位兄长本是要自怀利刃,为妹妹报仇的。
“可。”青年垂首思索片刻,“我先回锦都,随后尹大人再带兵押解卢白回去。”
“至于账本……”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杯口,“我自有安排。”
几人又叙话半日,尹半云见青年面有疲色,知他几日筹划,劳心劳力,便开口劝他去休息。两人送青年到郡守府的客房,刚迈过月亮门,就见院子里徘徊着一名素衣的女子。
女子见几人到来,上前行礼,抬头露出一张明媚娇艳的容颜,神情沉静。
“张姑娘。”几人还了礼。
“小女子斗胆,听说徐大人回府,心中有所猜测,便在此等待。请问……可是成了?”
“成了。”尹半云宽慰地笑道,“卢白已被下狱,账本也拿到了。”
张容一怔,微微张着唇,眼里泛出些泪来。
“从今以后,姑娘可再不用受蹉磨了。”青年从袖中摸出一方锦帕。
徐东亭一向冷肃的面容上也现出些许敬意:“姑娘高义,令人敬佩。”
张容家道中落,十四岁被卖入卢府,卢白见她乖巧知事,从没给她用过药。张容虚与委蛇数年,受尽折辱,看着这府中吃掉了多少年华正好的姑娘,她熬尽了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华,终于等到了见到光的这一日。
因为她,尹半云等人才能最快把握住卢白的罪证。也是她几番探查,才确定卢白的账本不在房中,而是时刻由他随身携带。
如今得偿所愿,张容接过青年手中的锦帕,一时悲喜交加。同时她心思机敏,意识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先生!”
“嗯?”青年站在离她稍远的地方,月白色的衣裳,像天边一剪浮云。
“此间事毕,先生……是不是要离开了?”
尹半云见势不对,拉着徐东亭走了。
“对。”青年颔首。
“先生、先生能不能……”张容急急道,她从来沉静,此刻却有些失态,“我知道先生不是普通人,可我见先生运筹帷幄,心中、心中十分倾慕……愿跟在先生身边……”女子低下头。
青年一双眼静静看着她,有些恍惚。
一时静默。黄昏的光斜斜落进院子里,模糊了他的目光。
青年突然开口,嗓音温润:“姑娘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就这样把自己交给我么?”
张容抬头:“只是觉得,再遇不上先生这样的人了。这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可能也就没机会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因为眼前人目光温柔明亮,他一直在笑,可他看起来那么难过。
青年低头思索,半晌后摇头:“……姑娘不是倾慕我。”
“姑娘是羡慕我,莫如说,姑娘是想成为才华可以施展,命运可以自己掌握,可以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的人。虽然……”
虽然我并不是这样的人。青年想。
张容下意识想反驳,可她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年的话,好像戳中了她心底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点希冀。
“世道不给女子活路,有时候不依附男子,女子寸步难行。姑娘怕是自己也不相信,能成为这样的一个人。”青年淡淡道,“可人生在世,总要试一试。”
“姑娘,你要试一试么?”
“……”张容颤着嘴唇,声音放得很轻,“可以么?我愿意的,愿意的,先生!”
青年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玉玉牌,放在她掌心,温和道:“拿着玉牌,去这里。”
“试试女子不依附男人,是怎样的活法。”
他转身离去,身影模糊在夕阳里,像尘世一场旧梦。张容却在这个旧梦一样的场景中,仿佛得了新生。
她低头去看手中玉牌,玉牌上行云流水般镌着两个字。
——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