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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酒歌 ...


  •   慕清寂那天从慈安寺回来,钟渐找了大夫给他看。

      大夫捻着胡子将脉象探了又探,指下脉搏跳动有力康健无比,偏慕清寂神情恹恹,钟渐在旁一脸担心。
      他看向钟渐,斟酌着道:“慕二少爷这脉象……老夫才疏学浅,没看出什么问题。”
      反倒是钟渐久病缠身,站在那里便能看出气血两虚,比慕清寂更像应该被把脉的那个。

      慕清寂开口:“更阑,我就说无事,你莫担心。”

      钟渐:“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脸色,再来同我说这话。”

      慕清寂笑了一声:“一时惊悸么。说不定是佛祖看我有慧根,要给我来个醍醐灌顶。”

      钟渐见他还有力气说笑,心下忧虑去了大半。以防万一,他还是请大夫开了些防风寒的药,将人送了出去。

      慕清寂没两日就恢复成之前活蹦乱跳的模样,他没有提起那日在慈安寺的恐慌与反常,钟渐也没有问。这几日正好是春闱批卷的时候,朝中忙成一团。钟渐哪怕是去中书省打卡,每日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今日他出了中书省已经是黄昏,天边能看见金红的云,白日的暖意还未散去,金色的光线尚且留恋地藏在他的发丝间,昏暗暮色却已悄然降临。

      今日来接他的是他在钟府的书童,叫听秋。钟渐平日不怎么用小厮书童,日常起居都是钟恒照顾。这些时日他住在慕家,钟恒要打理钟府便没有跟着,指了个书童跟去慕家照顾他。

      听秋麻利地帮他系上披风,扶着他上了马车:“少爷,直接回慕府还是?”

      钟渐想了想:“绕个路去孙氏糕点那里,我带些回去。”

      “好嘞。”听秋甩着鞭子,马车慢慢汇入傍晚的人流。

      钟渐提着糕点从孙氏出来时,夜色已经漫了上来,整条街上次第亮起了灯盏,远远看去,像璀璨的星海。
      他慢慢下了台阶,听见旁边有人道:“丞相?”

      钟渐转头看过去,是夏侯泽。
      夏侯泽看起来像是执行公务回来,他翻身下马,到钟渐面前行了一礼:“许久不见丞相,钟相身体可还好?”

      钟渐回了礼,他穿着寻常青衣,檀木簪子挽发,眉眼间静水深流:“夏侯将军当值回来么?”
      “去巡查了城门防务。”夏侯泽笑道,“春闱期间,各地试子赶赴锦都,城中人多,我当着这职责,便要为陛下分忧,难免多上些心。”

      “将军辛苦。”钟渐不动声色道,“这糕点将军要带些回去么?他家很好吃,就是太甜,容易招虫,需得早早处理。”

      夏侯泽从善如流接过一包:“哎,那我就不客气了。说起招虫,内子说入了夏蚊虫就多,最近要在家中好生清扫一次,想必之后家中就能干净很多。”
      “尊夫人说的有理,一劳永逸的事情。”

      两人明言暗语聊了几句,再加上之前的信息往来,钟渐心内已经有了数——张池的事情,近日就能收网,将人处理干净。
      到那时,他便也该回去了。

      夏侯泽告辞离开后钟渐仍站在原地,他怀中捂着尚温热的糕点,眼底落着融开的灯火,潋成一片。他站在世俗的悲欢里,微微出神。
      听秋小心道:“少爷在想什么?”

      钟渐回过神,思索片刻,温和道:“没什么。”

      “……只是觉得这几日,如归故里,如坠梦中。”

      ……
      买回来的糕点让钟渐送了一部分给辅国公和国公夫人,用过晚膳后,他拎着剩下的去找慕清寂。
      慕二公子正坐在廊下,怀中横放一柄长剑,剑身雪白如饮月光,钟渐目光微微一凝。

      “来了?”慕清寂仰头看他,目光有些复杂,“……这是你之前说,给我准备的礼物么?”

      ——钟渐年少练剑,一套寒山剑法飘逸轻灵,剑势同春风,无声无息,却是真正能杀人的剑法,故而他不常出剑。行云宗宗主爱重他,赠予他行云宗内珍藏的名剑“十四州”。

      一剑霜寒十四州。

      “你与我练的,都是行云宗的寒山剑法。”钟渐将糕点放到一旁的小案上,“‘十四州’是最适合使出这套剑法的,而且我听说,你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趁手的剑。”

      “那是你……”

      “我如今已拿不起‘十四州’了。”钟渐缓声道,“我身上带有怀剑,我用那个很趁手。你若不要,这名剑就束之高阁了。”

      慕清寂垂下眼,良久才道:“……我是因你才学的寒山剑。”
      他记不得,却也能想得到,钟渐年少用剑该是何等惊艳,才能让一个孩子一眼就记住,心甘情愿去学那行云宗里最难的寒山剑。

      “嗯?”钟渐把糕点拆开,“你想起来了?”
      慕清寂闷闷道:“我后来生了场大病,很多事都不记得了。这是母亲同我讲的。”

      “寒山剑法一套下来很好看的。”钟渐有意活跃气氛,笑眯眯的,“很衬你,你学这个学对了。”

      慕清寂想问问他的病,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他道了声“好”,小心地还剑入鞘,放在一旁。

      两人撇去这个话题,又聊了一会儿,慕清寂想起什么:“……说起来,阿泠会用毒?”

      钟渐“嗯”了一声:“怎么看出来的?”

      钟泠是出云楼掌柜的事除了当事人,现下外面大概也只有霍云平与慕清寂两人知晓。但钟泠会用毒的事情,兄妹两个谁也没有告诉。

      “……你那些日子昏迷在宫中,我有时候会去出云楼。阿泠问过我一些少见的香料,那些都不是普通的东西。像西域的离罗香,比起香料,更像是毒药。”慕清寂道,“她有些手法也不像普通调香师。”
      “随她,阿泠心里有数。”钟渐道,“你若愿意,也可提点她几句。”

      “说不上提点,举手之劳。”慕清寂说到西域,一拍手,“……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你等等我。”
      他往屋后面跑,一阵鼓捣,不多时抱来一个小酒坛。

      “我从西域带回来的,你一定想不到这是谁酿的!”慕清寂倒了两盏,清亮酒液注入玉杯中,“……这酒后劲大,你尝一尝,可不能贪杯。”

      钟渐接过酒盏低头抿了一口,微微一顿:“果真和锦都的风味不同。”
      锦都在偏南方,灵山秀水,风流蕴藉,酒也带着烟水汽儿,濡湿朦胧,悠远绵长。而这酒却入口辛辣,从嗓子一路烧到心,又带着一丝甘甜的瓜果香,细品味道丰富清爽,引得人荡气回肠。慕清寂自己也抬手饮了一口,倚着案几闲适道:“这可是‘赋胡姬’,名不虚传吧?”

      “‘胡姬年十五,不着南地襦。一刀断星月,百夫莫敌武。’”钟渐注视着杯中酒液,“我听说过,昔日大景的酿酒名家杜朗前往西域,结识一位胡地女子,深深仰慕其使刀的风姿,心意入酒,就成了这赫赫有名的‘赋胡姬’,自那以后,杜朗好像就不再有名酒传世了。‘赋胡姬’就成了绝作。”
      他问:“你得到了这酒,你见到了杜朗?”

      “嗯。”慕清寂转了转手中的杯子,“商队里结识的,杜先生倒还再酿酒,只是不再显名于人前了。我和他投缘,在沙漠里的时候还畅谈了一整夜。这酒,是我用一首琴曲换的。”

      ……
      黄沙白月,星河漫天,那年少成名的酿酒师当时已过而立,面目英俊深沉,腰侧佩一把胡刀,江南水乡锦衣轻裘的公子被西域的风沙与数年风霜磋磨,目光依旧清亮温和。杜朗道:“你背的那是什么?琴?”
      慕清寂摸了一把身后包的严严实实的乐器,笑道:“过雍州时无意间见到的,瞧着像是‘霜钟’,顺手买回来了。”
      杜朗“呦”了一声,起了兴趣:“拆开看看,‘霜钟’可是传说中的名琴。”

      慕清寂麻利地拆开一层一层的包裹,最后捧出一张看似普通的七弦琴,伏羲式,没什么雕琢的花纹。杜朗得了允许,上手感觉了一下:“沉香木,冰蚕丝,这做工……还真有几分大巧若拙的意思。就算不是霜钟,也可以说是上等了。”
      他目光落在琴面上,眼中沉浮着旧日的月光,忽的一笑:“小子,你弹首曲子给我听,我送你一坛我酿的酒。”

      慕清寂咧着嘴潇洒一笑,漫天星辰入眼,明光落玉:“杜先生不送酒我也给您弹,您要听什么?”
      杜朗仰头灌了一口酒,随手擦去嘴边的酒渍,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侠客行》吧。”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
      “他为什么不回来?”钟渐问道,“西域有他放不下的吗?”
      “有。”慕清寂举着酒杯看过来,“但是早就不在了。”

      钟渐明了:“是那位传说里的胡地女子?”

      ……
      杜朗从繁华如锦的江南一路纵马,走遍大江南北,且行且歌恣意潇洒,最后来到西域,遇到了一个使刀的姑娘。
      姑娘没什么显赫的身份,只有一身在狼群中搏杀出来的刀法,胡刀凌厉,在沙匪手中救下了杜朗一行。杜朗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往那里一站,竟是不输男儿的英雄侠气,铮铮凛然。
      他为她酿了酒,长留西域许多年。姑娘起初无意,只是这江南来的公子捧出了一颗真心。

      姑娘说:“你们中原嫁娶,女子要有嫁妆。我孤身一人,没人给我准备。我再护送几个商队,攒一攒,就跟你回中原成亲。”
      杜朗给她编头发:“我不介意这个。我有很多钱,全部都可以给你。”
      “那不一样。”姑娘认真道:“我认定你,喜欢你,便愿意为你守一守中原的规矩。我不在乎什么嫁妆,但不想让你亲友说你娶了个只会吃白饭的女人。”

      她想配得上他的夫郎,但杜朗到底没有娶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那女子护送商队时,碰上了凶名在外的一拨沙匪,对方人多势众,她没打得过,整个商队全死了。”
      死前,姑娘不愿受辱,把酒淋在身上,扑进了熊熊的篝火里。

      杜朗自此留在了西域。

      “荣和元年,陇西军出兵剿灭沙匪,荡平大漠,战报中曾提到在当地遇到一位自荐的军师。学识渊博自不必说,难得的是熟知沙匪习性与大漠地形。”钟渐轻声道,“那军师也姓杜。”
      “我是去年结识他,这个他不曾说过。”慕清寂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只说他那未过门的夫人是如何的举世无双。”

      “所以年少的时候不能遇见太好的人……那短短几年的欢喜,就好像已经用尽了一辈子的运气。”杜朗捅着篝火,火星子飘飘忽忽往天上飞,他看了一眼慕清寂,“听听便罢,瞧你也是个不懂的。”
      慕清寂“嗯?”了一声:“先生如何知道我不懂?”

      杜朗用酒壶指指他,大笑道:“见的人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没动过什么感情,倒像是让别人动感情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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