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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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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光熹微,上朝的钟声惊起四方的飞鸟,在琉璃顶上一圈一圈地盘旋。
文武百官分列入太极殿,于是提前跪在宫门口的吴阁老便分外显眼。钟渐站在文官之首,紫衣玉带,手中握着白玉笏板,远远看着站在晨露里的吴阁老,招来一个小太监,吩咐他送件大氅过去。
“麻烦小公公,别说是我送的。”
小太监头一次接触名满天下的钟相,兴奋得脸有些红,连声应了。
旁的官员一看,想起早年间吴阁老多次给钟渐使绊子,如今钟渐还能照顾他年老体弱。不管心内如何看待,面上倒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赞叹。
钟渐无波无澜地垂下眼。
陛下很快就到了,霍云平早早就知道吴重跪在宫门口,也知道他为何而跪,但就是不说。他不说众臣也不敢说。陛下先开口调侃了两句慕沉,又说起他外调的事情。他这次倒没再说些别的,让福海宣旨,调慕沉去了青州做刺史。
“你去青州,你夫人也一定跟着去吧?”陛下问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
“新婚燕尔,一起去也好。”陛下点点头,“朕记得北疆的仗快要打完了,肖三将军不日就要回锦都来。你们等他回来了,见上一面再走。”
肖家行三的将军肖寒书,肖祝景的三叔,去岁前往北疆平乱,一直打到现在,连侄女的大婚都没来得及赶回来。
慕沉叩首:“谢陛下。”
聊完慕沉,陛下还想聊一聊北疆具体的战事,目光对上丞相,后者往殿外一偏头。
示意差不多就行了。
霍云平发泄似的偷偷拽了一下自己的袖角,他看了眼福海,福海意会,上前躬身:“陛下,吴阁老跪在宫外,求见陛下。”
群臣: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陛下疑惑:“吴阁老并非不能上朝,他为何在宫外跪着?请阁老进来说话。”
宣吴阁老觐见的间隙,他目光又落在钟渐那里:“站了这么久,老师冷吗?”
他冲福海:“取个汤婆子来。”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毕竟不是第一天见了。说句不恰当的,陛下简直是拿人当眼珠子护着。
起初不是没人作些阴暗的揣测,毕竟钟渐有个“才色双殊”的名号。但钟渐为相三年,朝中赞誉日盛,巡抚地方时百姓无不称他人品高洁霁月清风。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流言也渐不敢在人前提起。
吴重进了太极殿,霍云平心思却全在钟渐那里,一分一毫都没分给他。吴阁老“扑通”一声跪在阶下,嘶声道:“陛下——”
福海取了汤婆子,霍云平亲自上手试了试温度,才让福海拿给钟渐:“阁老何事啊?”
“敢问陛下,四月初九,为何入宗庙不拜先帝?此等行径,太常寺与礼部能为陛下瞒得住一时,难道能长久瞒得过天下人的眼吗?”
慕沉身在礼部,此事虽有太常寺在前面顶着,但礼部或多或少也会牵涉其中。他思索片刻,刚要上前,却见前面的钟渐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慕沉一顿,没有出列。
只听吴阁老又道:“先帝行事略刚直了一些,与陛下或许有些分歧,但先帝毕竟是陛下的兄长,兄弟若是和睦了,天下见皇家如此,也必会多有效仿,明达孝悌。”
霍云平不说话,一手支颐,一双桃花眼笑意煦然。
陛下登基的那段时间吴重刚好回家祭祖,没亲眼见过这位陛下杀伐决断的样子,又自矜资历,故而并不十分害怕。此时见陛下这样,更是放了一半的心。陛下还是能听进去的。
他不知道陛下当年杀人的时候笑的比这还好看。
吴重又是一拜:“听说昨日太常寺与旧东宫同时闹鬼,事关鬼神,便更不可小觑。”
群臣之中起了小声的议论,有亲近吴重的几位官员也站了出来,还有上骂天子下骂百官的御史台也有人出了列。
无数双眼睛看着陛下与钟相。
“入宗庙不拜先帝?”
霍云平短促笑了一声。
“吴阁老说先帝行事刚直,又说天下会效仿皇家子弟。”霍云平眉眼弯弯,真心实意地求教道:“效仿皇家什么?效仿皇兄在位一年多,就死了五六个兄弟么?
“朕不拜才是对的,皇家人伦失序,祸起皇兄,受苦的却是活下来的人,还不知道会招来上天怎样的惩罚,他有那个脸让朕拜吗?”
吴重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脸都绿了。
群臣喏喏不敢言,甚至没人敢抬头,说出这天下最逆悖之言的是陛下本人,他不在乎什么天家尊严,纲常伦理,生生把皇家的面皮撕开,露出底下的腐骨烂肉,扔到明面上给所有人看。别说死后哀荣,就连先帝的尸骨,要不是钟渐拦着,他能将人挫骨扬灰。
霍云平:“吴阁老,你看朕现在这样和你笑,是不是显得脾气特别好?”
他下巴点了点:“你现在跪着的这块砖,对,就是你膝盖压着的这块,你知道当年朕初登基时,这块砖上流过了多少人的血吗?太极殿的宫人整整擦洗了一个月才清理干净。要是还不明白,你去问问你身后这些同僚,问问他们此刻为什么都不说话。”
吴重只听着那喜怒不辨的声音,背脊上窜起一股子电流,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皇帝,先前名不见经传,看起来懦弱可欺,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可他不甘心,先帝在时他鲜花着锦,百官唯他马首是瞻,可如今,如今站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他从心底就看不起的人。此刻,那紫衣端雅的年轻人揣着玉笏,两手间握着陛下让人送过来的汤婆,侧脸素白清致,一眼都没有给他。
才色双殊,钟郎十五。
他在先帝身边做丞相,但其实心里清楚,先帝看中的,不过是他寒门的背景,历经几朝的资历,以及一个学识渊博的名声。吴重不是傻子,他能从先帝毫不掩饰的言谈中听出,对方是多么爱重钟渐。
在先帝霍云颂眼中,钟渐才是特殊的,举世无双的那一个。
那时候钟渐才二十一。
他十年寒窗入仕,又熬过了好多个十年,才爬到了这样的位置。可钟渐为什么总是这样轻易,名声,地位,陛下的恩宠……就好像他只用笑一笑,就有人把这些全部捧到他面前。
若不是生做钟家郎,若不是那百年清贵做基底,若不是那张……钟渐凭什么能得到这些?
他越想越是战栗,既有多年来积压的不平与嫉恨,也有对接下来要说的话的惊惧。他知道陛下有多看重钟渐,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去恨,去将这些话脱口而出。
“老臣实在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这么想,兄弟之间何至于此?定是有人在陛下面前挑拨是非。先蛊惑先帝,再蒙蔽陛下!敢问钟相,身为陛下的授业之师,就是这样教授陛下的吗?!”
大殿之内回荡着吴重的质问,叩在每个人耳边,如一声惊雷,骇得文武百官宫人侍卫齐刷刷跪下来,匍匐在地。
钟渐刚做丞相时很多人从各种角度都质疑过,但才德放在那里,后来人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是吴阁老在暗示什么?
蛊惑先帝……是什么意思?
没人敢深想。
只有钟渐仍在原地站着,捂着怀里的汤婆,眼睫都没有动一下。
霍云平不再笑了。
他想杀人。
他捏紧龙椅的扶手,死死盯着吴阁老,眼神阴冷,像条即将咬住人脖子的毒蛇。
大殿里一片死寂。
“咣当!”
所有人俱是一抖。
然后他们发现,这不是陛下发出来的声音。
是钟相。
他似乎是一时不察,失手将汤婆子摔到地上了。
霍云平被这一声摔得略微回了神:“老师?”
“臣想把它揣到袖子里去,但手上还拿着笏板,一时没拿住,手滑了。”钟渐平静道,“陛下恕罪。”
他说着弯腰就去捡,福海察言观色,赶忙道:“丞相大人且住,若是摔出了热水,烫着您就不好了。”他指使一个小太监赶忙去把那汤婆收拾起来,“老奴再给丞相取一个?”
“不必了。”钟渐声音清浅,“此时拿着多有不便,若是陛下允许,待散朝后再赐臣一个,臣可以在路上揣着。”
霍云平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样一个来回,朝堂上的气氛不再绷得死紧,众人总算能偷偷觑一眼陛下。吴重此刻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面色煞白,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钟渐却在此时开了口。
他嗓音很轻,像是随口提了一件事:“我是不是奸佞,自有陛下与天下人看着。倒是陛下见先帝牌位不拜一事,吴阁老年纪大了,有些旧事记得不太清楚。”
“陛下在先帝面前可以不跪,这不是先帝亲口准允的么?”
霍云平蜷了一下手指。
群臣一时无话。
没人忘得掉。
那年冬天太极殿前落了雪,天地白茫茫一片。霍云平遭受诬陷,被罚长跪殿外。他穿的单薄,人也瘦弱,在文武百官面前跪在雪地里,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先帝靠着龙椅:“云平到底是朕的弟弟,跪在那里未免太不近人情,叫他站着吧。”
又说:“但是总要有个惩罚,不然不会长记性。”
于是道:“把鞋袜脱了吧。”
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察言观色,偷偷命人将锋利的碎瓷扔在在雪中,霍云平踩上去的一刹那脚底就见了血,疼得钻骨。他脚下蔓延开一片血色,先帝只是眯着眼看,明知故问:“怎么站也站不好?这样娇气。”
当时文武百官站在下首,吴重位列文官首位,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心内极快地划过一丝不忍,却也没有吭声。
散朝的时候众人纷纷从那本应是天潢贵胄的少年身边走过,探究与怜悯的目光,窃窃的私语,重重压在霍云平的脊梁上。他习惯了这样的伤痛与屈辱,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因此愤怒作呕。
最后钟渐赶来救下了他,而先帝传下口谕:“朕怜悯六弟,以后的日子,都先不用跪了。”
可他脚底的伤很重。
大太监咧着嘴笑:“六殿下,这可是独一份的恩宠哇!”
霍云平也冲他笑,眼中是温良怯懦的光:“臣弟一直都记着皇兄的恩德,没齿不敢忘。”
当时的事情如今在朝中的人要么亲眼见过,要么曾经听说。如今见钟渐提起,纷纷垂下头,不与陛下对视。钟相可以提旧事,他们却一点都不能表露,生怕陛下一个不顺心杀人灭口,毕竟不算光彩。
可钟渐这样一说,原本对陛下入宗庙不拜先帝之事怀有疑虑不满的人被堵了个严实,先帝确实说过这样的话,陛下成了占理的一方。
他们难道能直说,先帝当时不让你拜不是真的不让你拜,而是为了折磨你么?
吴重本身就是借此事发难,以抒发他这几年不得志的郁气,以及重振自己的声名。他素有名望,带动一部分人不难。此事若不处理好,人心难免浮动,于霍云平名声也不好。
——解决一个吴阁老很容易,要堵住悠悠众口却很难。
先帝是霍云平的逆鳞,他自然一点让步都不肯,钟渐也不会劝他让步。钟相既能束着陛下不让他越界,却也能兜得住陛下所有的恣意妄为。他风轻云淡,能以最合理的理由堵住所有人的口。
“……陛下听先帝的,没有跪。吴阁老却说陛下必须跪。”钟渐叹了一声,“阁老呀,陛下是该听先帝的,还是您的呢?”
“你……钟相莫要冤枉老臣。”吴重抖着身子,兀自强辩,“老臣也是因旧东宫与太常寺闹鬼,担心,担心于陛下有碍。”
柳哲已在队列中等了良久,终于等到吴重提到这件事,当即出了列,一撩官服跪了下去。
“陛下,微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