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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八十、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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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天里,没人知道许千在哪儿。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联系不上。
失败可以让人发现不足,从而进步。可接二连三的失败只会带来深深的自我怀疑。两次至关重要的考试,她都输了。
平时的耀眼无足轻重。在决定命运的关键,她永远是被淘汰的那个。举杯碰撞,叮当作响中碎了满地的何止是梦想,更是仅剩的那一点少年的骄傲。
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面对以前的生活。以前的朋友,以前的环境,以前的自己……以及路帆。这是登上泰坦尼克的船票。有了它,她才敢体面地站在路帆身边,邀请她登上甲板,一同眺望漫无边际的蔚蓝大海。她原本想,给不了她宽厚的肩膀,那就在她疲惫时变出一支玫瑰。现在连登船的资格都被取消,再多浪漫又有何用?
况且这一次失败无异于证明了,她连浪漫的能力都没有。
我就是个平凡的人,眼前是一摊艹蛋的生活。以前是,以后也是,一辈子都逃不出这个恶心的诅咒。
路帆,我救不了我自己。更救不了你。
复试结果出来后的第四天,她告诉李炳然他们几个,她要消失一段时间。不用找她,她不会想不开,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自洽。要是路帆问起她的消息,就说不知道好了。
“你这不是想让她急死吗?”
“那你就告诉她,我什么没有,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儿干什么。”
“要说你自己去说,别让我们传话。”
“我们不会再见了。”
“不是,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啊,有什么不能再见的?你不就是考研没上岸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能怎么着啊?”
“你没发现问题出在哪儿吗?”
“什么问题?”
“只要我们俩的事还这么僵着,我就永远迈不过这道坎,我没办法往前走。”
“那你就先把你们俩的事解决了啊。你们不是已经关系很好了吗?我一直以为你们俩已经在谈了。”
“两个人在一起,是要过日子的,不是搂搂抱抱说点甜言蜜语就能糊弄过去的。我没办法和她一起过日子。我们俩在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里。我根本解决不了她的那些烦恼。”
“哪儿那么多事。那么多在一块的,不都是俩个人凑在一起,拍拍脑袋就领证了,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复杂?”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第一,我和她领不了证。我们的关系,永远只能是两个人的约定,没有任何形式上的保障。第二,我对她的感情,不是那种拍拍脑袋随随便便的感情。从第一眼,到最后一眼,我的爱从来没变过。我想给她最好的,我想让她对我也有同样的爱。如果我解决不了她的烦恼、帮不上什么忙,那她就算在我身边,也是受委屈的。这样的关系,我接受不了。”
“你坚持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到了今天,说放弃就放弃了,不亏吗?”
“没有什么亏不亏的。都是我心甘情愿。”
“说真的,你不如不遇见她。”
“我宁可遇见她,至少留下了回忆。要是没遇见她,我这一辈子,就真的没什么了。”
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好多事情。
论文改了又改,答辩,毕业。去了一家证券公司。拿了点工资,再加上大学四年奖学金、做兼职攒下的一点钱,租了个次卧,试图落脚。工作不到两个月,辞职。跟着曾博忙活了半个月,还是离开。挣扎着在北京扑腾了一阵儿,灰突突地卷铺盖走人。买最便宜的票,坐了一夜的火车,去南方投奔李炳然,挤在他租下的房子里,给不知名的公众号写点文章,挣些稿费。
十八岁,许千站在北高的主席台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她一定想不到,二十三岁的她,过的是这样的人生。
三十四岁,路帆站在操场上微笑着听自己的得意门生讲话。她也想不到,三十九岁的她,居然这样想念一个走散了的人。
郑铎还是被带走了。送他走的时候,她没哭;回到家里,看着那间先后属于他和许千的房间,她哭了。她忽然意识到过去三十几年的生活里,自己一直在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试图用手握住一缕烟。而那些实实在在属于她的,却被辜负了。
她总是想着怎么过上别人的生活。当初母亲生病,她不得不回来。可她没必要结婚,没必要让一个短暂相识的男人进入自己的生活。她没必要选择教师这个职业,更没必要放弃自己长久喜欢的文学和艺术。
她没必要成为一个世俗标准上的贤妻良母。
她本就不是贤妻良母的性格,却选择了这一条路。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曾经有一个人出现在生活里,义无反顾,只想让她看到另一种可能。她不但装聋作哑毫无反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把她的那份热情和勇气也消磨干净。
终于,那个人退缩了,沦为和她一样的人。她们一同坠入世俗的漩涡里,再难回头。
你才是那个老师。从一开始,我们的身份就颠倒了,才有了这样的结局。
又是一年夏日长。
去北京的前一天夜里。从周梅那边吃过饭回来,她叫来李炳然和张淳,点了宵夜,在家里摆上一桌。
毕业之后,张淳回了家乡,在北高当老师,教历史,平心静气,安安稳稳。李炳然跟着工作室,写写剧本,搞点副业,收入可观,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知道许千明天要走,一个调换了晚课,一个提前两天就请了假回到北安来送行。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场景好似往昔。只是少了读研回不来的王旭然,也少了当年的那份意气风发。
“你果然还是‘叛变’了。”
明知道是句玩笑话,离别之际,听着还是不免心酸。
“没办法。混不下去了。”
“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怎么能?过年就回来了。”
“那边学期跟咱们国内的一样?”
“差不太多。”
“不难受?”
“好不容易录取了,难受也得去啊。”
话题沉闷,越聊越让人心里发堵。
当初决定要出国读书的时候,她就想到了,相比于适应国外的生活,分别才是最难接受的。
可是除了走,她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她要的不是学历,不是工作,也不是什么贴金的借口。她只想到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环境里,静下心来,想一想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过。
所以当老许问她要不要考虑出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哪个国家、哪个学校、拿什么样的文凭都无所谓,只要是艺术有关的学科就好,这是唯一的要求。
逃避没有用,她知道。
但她真的没有直面的勇气了。
“你到现在,真的一直没联系过她?”
“没有。”
“我跟你说啊,我在学校,有时候碰见她,我都不知道怎么躲才好。她总是问我你的事。”
“你怎么回答的?”
“就说你过得还好。”
“她呢?她过的怎么样?”
“老样子呗,还能怎么样。不过好像……我也说不太准,感觉她跟咱们上学那会儿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啊,明年就四十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最无可奈何的悲哀,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脑袋里闪过上了年纪的路帆一个人走在路上的画面,不禁升起一刹的悲戚。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你会找到另一个人。以后的路,会有人替我陪着你走。
“那你不打算和她告别了?”
“她会忘了我的。再见面,只会让忘掉的时间被推后。没必要。”
酒过三巡之后,李炳然问出了一直哽在喉咙的问题。
“你出国,是不是想躲她?”
“也许吧。躲她,也躲我自己。”
首都机场。
快步走向登机口,恨不得把过去都甩在身后。记忆在眼前翻飞。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迷宫,把她困在里面。
我想念你。我想见你。
我们见一面吧。我后悔了。
我可以抱抱你吗?最后一次,我可以抱抱你吗?
我不走了,好不好?让我留下来,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路帆,路帆,我爱你啊。我们这辈子,还能再见吗?
走得越快,脑海中的声音越嘈杂。她知道自己在哭。脸上没有眼泪,哭声却已响彻心扉。脚下的步伐只要慢下一个节拍,她就会回头,把之前的决心誓言全都击垮。她深知这一点,于是更逼迫着自己,不要停。
终于,上了飞机,在座位上坐定。擦掉额头的汗水,把安全带扣紧,同时扣住躁动的悔意。
快起飞吧。起飞了,一切就结束了。
“……在飞机起飞和下降过程中请不要使用手提式电脑,在整个航程中请不要使用手提电话……”
拿出手机,正要打开飞行模式,通知栏里突然出现一封未读的邮件。
“给许千”。
加粗的三个字,像雷一样把她击中。
新年,烟花,教室,黑板,蛋糕,拥抱,呵斥,泪水……
呼吸急促,她甚至快喘不过气。大量的信息在身体中横冲直撞,仿佛不属于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放我走?到了今天,你还想怎样?你真的要彻底毁了我才肯罢休吗?
路帆,路帆。
那句在心中说过千千万万遍的话又一次回到了脑袋里。
“如若万劫不复,那便万劫不复。”
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
缓缓吐出,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