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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七二、故乡的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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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几个今年刚结束了高考的孩子围着桌子坐满,正笑嘻嘻地和路帆聊天。
高一的时候,路帆是他们的班主任。后来按照成绩水平调整教师安排,路帆主动要求从班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走到了人生的一处平台,她有点累了,迫切需要一些心态上的调整,这对日后的工作和生活都很重要。
当时班上好多学生都舍不得她,甚至掉了眼泪,想让她留下来。可越是这样,她离开的心意就越坚定。
这些学生总是让她想起许千——那个依偎着厮守一冬后,不敢再次拥抱的人。
她需要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到底适不适合这个职业。或者说,作为老师,她够不够资格。
两年转眼过去,当初那批刚从初中升上来的孩子已经长大,步入成人,像以前送走的一届届孩子一样从容自信地坐在她面前,回忆起过去相处的岁月。他们穿过一段旅程,找到了某个答案,怀揣着这个答案奔赴了下一段人生。
然而她,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却还停留在原地。成人和少年是不同的,一年快似一天,一天却又能比一年还漫长。人生少有大的起伏,就算已经到了转弯的路口,光是想清楚方向盘该朝哪边打也要花上好几年来慎重考虑。
“老师,您一会儿有课吗?”
“今天没晚课,下了自习我就下班了。”
“那正好,我们几个想请您吃个饭,您看……”
路帆委婉地摇摇头,“你们几个去玩吧,我晚上家里还有点事。”
“噢……”
几个学生不无遗憾地互相看看,没再央求。其实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有了预期,路帆可能不会同意。她总是淡淡地游离在他们的生活之外,哪怕是做班主任的时候,也远不如几个科任老师亲近。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让人着迷,却不敢亲近。
“诶,老师,”一个男生忽然抬起头,“我记得之前说,有个您教过的挺厉害的学姐在北京呢,是吗?她现在还没毕业吧?”
路帆听了之后一愣。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当然是许千,可她不记得教他们的时候自己怎么提到过她,以至于两年过去还记得清楚。
“你说哪个?”
“就是有一个文科班的,您说她语文学得特好,除了默写基本不怎么错的。”
“噢,”故作平静地点点头,“你说她啊。怎么了?”
“我妈想让我报北京,我想跟她打听几个学校。”
“信息什么的,网上应该都有吧?”
“我听我妈同事说有的学校因为在北京所以分才高,实际水平不怎么样。我想找个明白的打听打听。”
路帆点点头,沉默了半晌,“她今年该升大四了,平时比较忙,我们也没太多联系……”一边琢磨着话该怎么说,一边从桌子上拿过手机。没想到刚摁开屏幕,就看见了一条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好久没看到的名字。
“许千:路老师,打个分?”
目光被这一行字吸引,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拿起手机是要干嘛。
空着的部分被填满了。
几个学生不明所以,一起等待着下文。
“老师?”
“嗯?噢。我把她的名片发给你。”
回过神来,点开微信,故意绕开了那个未读的红点,从通讯录进入,把她的名片发送出去。
“老师,学姐她叫什么名字啊?”
路帆没有回应。她被名片上的文字吸引了。一直留着备注,忽略了暗藏的心思。
昵称是“各凡”,个性签名一栏写着“自有玉壶冰”。
“老师?”
“许千。”
“我还以为就叫各凡呢。”
眼神中闪过慌乱。正好,下课铃响了,如同救星。
“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又客套了几句,把学生送出去。转身回到屋里,关上门,路帆才松了口气。
刚才到底在紧张什么?她也不知道。几个孩子一定不会把这个名字和她联想起来,自然猜不到两个字的意思。可能还是她太心虚了吧。有关于许千的所有事情,都让她坐立难安。
现在的自己,怎么这么不坦荡?她果然活到了一个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年纪了吗?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坐下来,强忍着冲动,先喝了口水,做好充分的准备,才点开了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我写的剧本,拍出来了。”
短短一行字,勾起心中无限激荡。即便还没看到什么,已经涌起莫名的感慨和自豪。
她把手机放下又拿起,盯着屏幕上的文字,迟迟不点开链接。笑容在脸上一点点展开,那种久违了的喜悦又涌上心头——埋一粒种子,等一场花开。当初埋下的期望,终于结出了果实。
侧过脸,窗外一片枝繁叶茂,层层遮掩,绿得生机勃勃。那张稚嫩的脸庞终于从记忆深处再次浮现:忧郁地望向窗外,那么孤独,那么疏离,却透着坚定和执着,让人忍不住想知道她到底从窗外看见了什么。
你果然做到了。所谓的离经叛道、不自量力,到底还是挡不住你。
点开链接,下载到电脑,播放。
每一帧里都有她的味道,和高中时候写过的文字一样,细腻隐忍,留下无数遐想。那些台词从角色口中说出来,自然而真实,透着一股生涩的力量。
这是她的作品。就算不被告知,也能轻易察觉。
侯扬跟佩佩告别的那个片段,熟悉得如同来自记忆。路帆说不出原因,怎么想都想不到究竟在哪里看过。直到佩佩转身离去,镜头里只剩下侯扬一个人,她恍然大悟。
那天走后,坐在车上,她看到的正是这个画面。
许千站在空旷的远方,寒风瑟瑟。
紧随其后,是一段长镜头。没有台词,只有节奏忽快忽慢的呼吸声。侯扬望着佩佩走远,自己也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风越吹越猛,走路甚至有些踉跄。侯扬边走边试图拉上外套拉链,拽了几下都不成功。最后他用力跺了跺脚,选择了放弃。
他搂着衣服一路走,走到路口的站牌下等车。摇摇晃晃的小巴载着满满一车人出现,他登上车,在吱呀呀的声响中朝最里面走去。镜头跟在背后,摇摇晃晃,时远时近。等他握着扶手转过身来,刚好落为特写。
发红的眼眶,潮湿的睫毛。
镜头平稳地拉远,从局部到整体,又从巨大到渺小。
影片戛然而止。
片尾响起音乐,然而呼吸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荡。微弱,颤抖,如同强忍着哭泣。
看到“许千”两个字从黑色中缓缓出现,她才意识到,这呼吸原来是自己的。
“我喜欢。”
思来想去,最后只把这三个字发送过去。
你明白,这是我最高的评价。
这条消息距离许千发过来的最后一句话隔了一个多小时。如果再早一点,许千就可以感受到眼看着它出现在屏幕上那一瞬的狂喜了。
然而,没有。
才等到十分钟,看路帆还没有回音,忐忑的心就坠入了谷底。她摸摸衣兜,发现烟没了,管李炳然要。
“你开始抽烟了?”
“嗯。”
“牛逼啊。”
“快点。”
李炳然刚把烟掏出来,就被她整盒抢走。点上一支,安抚焦躁不安的情绪。
抽到第三支的时候,她受不了了,果断地长按关机,把手机丢在了抽屉里。
“你干嘛?”
“每次都是这样。爱理不理,我他妈不伺候了。”
“不是,你伺候什么了啊?”
“给她发消息不是不回就是隔好久才敷衍一句,非得我低三下四地求她才能理我一下。凭什么?谁都不能这么对别人,她凭什么?”
“那不是你自己想找人家嘛……再说了,这还是上学时间呢,万一她有事儿呢。”
许千瞟了眼表,确实,还没放学,她可能真的在忙。但是心里的火气消不下去,盯着手机只会更加煎熬。她脱了鞋,气鼓鼓地往床上一躺,把被子拉到头顶。
“我睡觉了。”
李炳然明白她的心情。看了看,没再多说,默默地把烟灰倒掉,回了自己的房间。
本来只想躺着静静,没想到迷糊了一会儿,居然真的睡着了。
临时起意的睡眠总是多梦。梦里路帆回了消息,问她“和我有什么关系”。许千打电话给她,被一次次挂断。她买了回家的车票,连行李都没拿,急不可耐地想见路帆。回到北安,一下车,眼前出现的不是车站,而是北高的教室。格局和记忆中完全不同,但潜意识里有个声音让她确信,这就是北高。她找了一层又一层,像是在迷宫里转圈,碰到一个人就问看没看见路帆。
后来迷宫塌了。她也醒了。
睁开眼,天已经黑了。月光洒进来,落满地板和床铺。一个翻身下了床,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走到书桌那边,拉开抽屉,开机。网络恢复,程序运行。
一条消息弹出来:“我喜欢。”
迷宫坍塌之后,路帆从废墟中款款走来。
关掉屏幕,光刚好照在手臂上。她走过去,把窗户拉开,把晚风和月色一起迎入心房。
异乡的风,故乡的月。
你还是照耀着我,一如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