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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你为什么不开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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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语文这一科,许千的成绩单上再难找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一科生拉硬拽,加上文综三科中等偏上,综合下来在班级位列第八。乍一看倒是在前十里,但是仔细想想,他们班一共也就三十人。
这主要怪数学。
考试之前她就很清楚数学肯定要拖后腿。虽然不至于像张淳那样一窍不通吧,但肯定跟马清文他们比不了。数学是要做题的。可她讨厌做题,非常讨厌。到现在,平时留的随堂练习册,她甚至都没完完整整全凭自己地写过一节。
不出所料,一出成绩,90出头,刚刚及格。她自己倒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只要语文一科考好了,她就满意了,别的什么样完全无所谓。
她就是这么个半吊子的性格,差不多就行。反正回到家里,周女士又不会过问她的成绩,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甚至还希望自己能考得再低一点,那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选择艺考了。
这就和所谓的梦想有关了。
她一直都想学电影,小学没毕业的时候就开始自己了解艺考的事了。
跟妈妈谈过,但周梅一直觉得许千不是那块料,既没有创作的天赋,家里也提供不了需要的人脉。就算真的要走这条路,也应该是长大之后发现文化课水平实在一般才会选择的备用方案。只要她的成绩还能混个不错的大学,准备艺考就永远提不上日程。
还有一个理由周梅虽没有明说,许千也了然于心。学电影要花不少钱,不管是前期的学习还是以后的发展,经济上都不像老老实实考个文化类大学那样容易。
周梅和许宏鹏离婚以后,主要开支都靠周梅一个人的工资。爸爸每个月都会往卡上转两千的抚养费,暂时来看生活还算宽裕,可考虑到北安市的经济越来越不景气,各处花销还是要精打细算的。
周梅工作的医院两年里已经三次裁员。她作为医生,倒是不至于被裁掉,不过收入难免收了影响。以后要是真学电影,各项花销,难免要去找爸爸要钱。
这是周梅不愿看到的。
许千从小寄人篱下,这些道理早就懂得,所以也没跟周梅就这件事争执过。她不想让谁为自己陷入两难的处境,哪怕是自己的妈妈。
反正现在还早。她想过了,再等一等,不论是自己文化课的水平,还是对电影的冲动,都再观察一下。要是以后真觉得这条路非走不可,到时候再去和爸爸谈也不迟。她自己去说,把一切都讲清,不用妈妈出面。
当然了,这都是许千自己的打算,别人一概不知。这是有意隐瞒的结果。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一直是一个普通学生的样子,任谁知道了自己想去学电影,都会先忍不住怀疑一番吧?
大部分人总是先带着恶意看别人的,以一种看笑话的心态,暗暗诅咒我做不成的事情别人也不要做成。她不想被别人评头论足、妄加揣测。从小亲身经历的那些人情世故不是白白经受的,她很清楚人与人之间永远也迈不过的距离和绕不开的恶意。
缄默着不说,别人也就没了开口奚落的机会。
等着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切自有分说。
对于她的考试成绩,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自己这样满意。准确的说,有人大为不满。
比如数学老师。非说她搞学科歧视,语文上下那么大功夫,数学却学成这个样子。平时看着聪明伶俐,中考数学还拿了满分,这次明摆着在跟她唱反调。
再比如花姐,一直对她寄予厚望,拿到成绩单后,同样对偏科这件事颇有微词。出分过后没几天,花姐就挑了个自习课把她单独叫出去了。
“许千,”花姐皱着眉头看着她,“你觉得这个偏科应该怎么解决?”
“没法解决吧……我从小就偏科。”
“我觉得有办法解决。你从明天开始,每天做一套数学卷,自批自改。咱们一周上六天课,我就收你六张卷子,每周六放学之前交给我,还有对应的错题集。你看这样,能不能把你这个偏科治好了?”
许千边听着边瞪大了眼睛,“一天一套?”
“那要不一天两套?”
“不不不不不不,不用不用,不是……那……”
“那数学就这么定了。英语这科,还行,你还能看在我是你班主任的面子上没太丢人,但是比别人还是差了不少。按理说你语文好英语也不能差呀,怎么没像语文一样给我拿个年级第一?”
“……”
“每天一个完型三篇阅读,和数学一样,写好了拿给我。”
“……”
“有意见吗?”
“……”
“问你话呢!”
“啊……哦……没……”
“回去吧。”
走出英语组,许千愤愤地边走边捶墙。她不明白花姐为什么非得这么逼她。
做题做题做题,她最讨厌的就是做题。干嘛不让她做点有意义的事呢?这些时间拿来看看小说,不比做题有用多了?
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外界常说的“北高适合应试”是什么意思。她讨厌这样。她讨厌这种绕着试题展开的教学。
气鼓鼓地走着,没留心眼前的情况,转过楼梯差一点撞到人。许千往后退了两步,一抬头,发现眼前的人是路帆。
路帆眯起眼睛,故意装出一副嫌弃的表情,“你这小孩走路都不看人的?”
阴霾一扫而空。
“老师好!”
“怎么愁眉苦脸?”她指了指英语组的方向,小声说:“挨骂啦?”
许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嗯……算是吧,说我太偏科……”
“还好你偏的是我这科,不然我也说你。”
这句话说得许千一阵脸红,忽然有一种被“宠幸”了的感觉。
“走,去我办公室,我也有点事要跟你说。”
“啊?????”
“啊什么?”路帆笑吟吟地看着她,“不想去?”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跟在路帆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语文组在行政区的另一边,平日里没觉得有多长的走廊此刻仿佛走不到头。许千轻轻地跟在她后面不远不近的地方,不敢靠近又惟恐落下,贪婪地享受着这距离带来的暧昧气氛。
路老师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短袖,衬得肤色更加白皙。衣服宽松地罩在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的头发还是半散在身后,每走一步都会轻轻上下摆动,让许千的心里痒痒的。
即便一个月来几乎天天见到,望着这个身影,许千还是出了神。
“诶,许千,”路老师突然侧过头,“你为什么总是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呀?小小年纪,这么愁?”
本就被这突然的回头吓了一下,听到这个问题更是脑袋一懵,许千支吾了半天没接上话。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提起她的不开心。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问起她不开心的原因。
“也不是愁吧……”许千飞快地想着,不知道怎样把自己脑袋里的那些东西简洁而准确地说给路帆。
她不想过多表达自己的内心,这是这么些年里养成的自我保护机制;可是矛盾的是,面对着路帆,她又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给她看,让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是个怎样和其他小孩不一样的人。
很奇怪,在路帆面前,她很害怕自己和别人被归在同一个类别里。她希望自己与所有人都不同,在她的心里,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可能是和小时候的一些事有关。”
别的老师都不在办公室。路帆让许千进来,自己轻轻关上了门,拉过一只椅子让许千坐下,自己也坐下了。
“小时候?”
“嗯。小学三年级之前,我其实不在这边住。我爸当时被调到这来工作,我妈妈也跟着来了,把我放在了姥姥家。但我姥姥身体不好,其实是小姨在带着我的。我小姨,是个挺特别的人吧,我受她影响很大。她没结婚,自己开一家店,卖耳环项链什么的。她去上班就把我带到店里,在那种老的百货大厦里面。人少的时候她还能照顾到我,人多起来也就顾不上了。我自己就在楼里面闲转,和其他店里的小孩玩。在那种地方,就是……”
许千顿了顿,看见路帆听得入神,继续说:
“见过了很多事情吧,很多人,就比其他同龄的小孩成熟一些,想的事也乱七八糟,更多点。后来我爸妈在这边稳定了,把我接过来了。但是……怎么说呢,我和他们俩一直不是很熟。”
“反正好多事儿吧,说不太好。我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但就是,总觉得没那么开心。”
许千慢慢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思考,像是在讲给路帆,又像是在给自己一个解释。
路帆看着她,心一点点揪起来。
自始至终,许千的两只手一直紧紧握在一起,充满了不安和迟疑。
其实刚才那个问题只是忽然想到她的作文临时起意,并不是喊她来的目的。她也根本没想到这孩子会这样信任自己,能敞开心扉把不好轻易说出口的话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越是这样,那种脆弱感就显得更强烈。这其中的逻辑,别人可能不懂,她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如同深海中的一块岛屿,远远看见个轮廓,也要拼命游过去。
她很想安慰些什么,但又觉得无法安慰。
人各自的命运、各自的家庭,旁人终归是没有安慰的权力。
许千啊许千,你这个孩子,怎么总是让人忍不住心疼?
似乎是注意到了路帆的伤感,许千搓搓手掌,抬起头笑嘻嘻地看向路帆,两只眼睛亮闪闪的,“不过还好,没有多么不开心啦!平时还是挺快乐的,只是没有那么快乐。”
善解人意永远是最心酸的。
好想抱抱她。
不过这孩子,一定不希望被同情吧?
路帆定了定神,尽可能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回给她一个同样的笑容, “好,那就好,人千万不能被过去的事情限制住眼前的快乐。”
许千用力点点头。
这一点她很清楚,并且此时此刻正在做。
“叫你过来是想让你帮个忙。”路帆收拾好情绪,拿过旁边一个本子,边翻边说,“你们陈老师应该说过了吧?下周要开运动会。每个年级入场的时候呢,都要有一段入场词,展现一下这一年级的精神风貌。这个是要你们学生自己来写,我们几个老师商量了一下,觉得交给你来完成比较合适。”
“在这儿呢。要求是大概五百字,两分钟左右念完,可以稍稍长一点,但是不能太短。”
“老师,这种官方的东西我写不太好……”
“不用写成官方的,随意一点,可以活泼些,用你们这些小孩喜欢的方式就可以。这对你来说不算难吧?”
“嗯……我试试看吧。”
“不用太为难,敞开了写,我相信你。”
“那我明天打个草稿拿给您看?”
“好,那就明天,还是这个时间,你吃完饭过来,我欣赏欣赏你的大作!”
许千表面上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实则心花怒放,尤其是听到最后“大作”两个字的时候简直想站起来跳一段舞。
这几天上课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自己和路老师的关系有了一些改变,似乎拉近了许多。她问张淳有没有察觉,张淳一头雾水地表示并不觉得,让她怀疑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今天这一番谈话可算是让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只是她没想到,路老师对自己的喜欢已经超出了她以为的程度。路老师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分明就是有了一种朋友间的感觉。
她喜欢这种关系。
这种,别的同学都得不到的关系。
晚上是数学晚课。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快要上课了。
许千把教材、试卷、练习册都拿出来在桌上摆好,又拿出几张稿纸夹在它们之间。等到数学老师走进来,她火急火燎地喊了个“起立”,一坐下就提笔开写,全然不在意讲了什么。
反正按照每两周往后挪一排的规矩,她现在已经不在数学老师抬眼可见的范围里了,她写的时候低下头、思考的时候抬起头,老师也发现不了她在干嘛。
写了又改,改了再改,调整完词句调整音韵,连课间也仅仅是伸了个懒腰。等她终于满意地放下笔,抬起头才发现已经八点半了。数学老师早就停止了讲课,大家都在低头忙活自己的事,时不时瞄一眼时间等着九点二十的放学铃。
许千把定好的稿子又工工整整誊了一遍,收进文件袋里。从王旭然桌上拿来批改的试卷和练习册,放学时刚好订正完。
晚上回到家,妈妈一如既往地不在。她从冰箱里拿出半颗西瓜用勺子一勺一勺挖着吃,边吃边对着电脑看新闻联播重播。看完了,收拾收拾,拿出笔记翻了两页,又把花姐要求的英语题做完,数学卷写了半套。看看时间,十一点半。
终于做完这些,可以进入到每天放学后最快乐的环节了。
拿出日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她把钢笔吸满墨,想了想,写道:
“好久好久,第一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开心。
第一次,我把自己和盘托出,坦诚地凝视那些伤疤。
你听得好认真。不打断,不评价。你只是看着我,耐心地听。
我可以把这理解为是一种爱惜吗?
为什么我们没能早一些遇见?
我好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当你看向我,天都晴了。
我好想做你的朋友啊。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和你做朋友的资格?
路帆路帆,路帆路帆。
我好喜欢你的名字,也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你知道吗?每当你喊‘许千’,我才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在这儿,在你喊我的瞬间,我在。
这原本是件太难的事。可是现在,只要你轻轻喊一喊,我就能感受到。
路帆路帆,路帆路帆。
我好喜欢你。我好想每时每刻都见到你。”
那天梦里,许千又一次回到了记忆里挥之不去的那个场景。
姥姥的遗像立在柜子上,爸爸站在阳台,生气地抽着烟。小姨和妈妈你一句我一句争吵不休,两个人都涨红了脸。
她已经长成了现在的模样,依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面前一盒水果糖和干果,焦躁不安地揪着小熊的耳朵。
然而这一次,不同于往常的梦境,门铃响了。
心里默默念着一个名字,她跑过去开门。
打开门,如她所愿。
路帆站在门口,穿着第一节语文课时穿过的那件宝蓝色T恤。光从背后的窗子照过来,投下一片阴影。
牵起她的手,走出房间。下楼,绕过小区的花坛,走出大门。
路上碰见一些人,梦里的她好像认识。
他们问她,这是你的老师吧?
她笑着点头,手又攥紧了些。她一遍遍叫着路帆的名字,路帆笑着,同样握紧她的手。
梦境是那样清晰真实,直到意识苏醒,手心也像是存着些许余温。
路帆。
睁开眼,又一次呼喊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