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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五、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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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一天,许千和张淳他们仨见了面。
这当然是王旭然的主意。他在他们四个的小群里发了二百多条消息,又挨个打电话游说,终于凑齐了这场“假期最后一疯”。这名字也是他想的。
碰头的地点定在老公园的轮滑广场。说是轮滑广场,其实就是一块铺了石板的空地,还没半块操场大。
在北安长大的人都来过这儿。许千记得小学时,一放寒假,她就会和同学来这儿玩轮滑。二十块钱租一双鞋,两双三十。从小窗口把钱递进去,再拿着纸票去找一个凶神恶煞的老爷爷取鞋。
好几年没来了。
八点五十,许千提前来了十分钟。她到的时候,王旭然已经吃完了第二根雪糕。
“诶呦,千儿啊,你怎么才来呀!”
“这不还早呢?”
“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呢?我在家都快憋疯了啊!真的,真要疯了!”
“那你还差这‘最后一疯’?”
“你这人,真是的,就爱揪字眼。走,租鞋去。”
“不等他们了?”
“先玩着呗。反正四双一起租也还是六十。”
走到窗口前,王旭然掏出三十块钱,比划了一下,“两双。”
许千站在一边朝里面看。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从没看清过这个窗口里面是什么样的。
那会儿太小,个子矮,给钱都要踮起脚来。所以印象里,这个窗口就像个没有光亮的山洞一样,又黑又深,藏着怪物。她通过声音判断窗口里坐着个老奶奶,凶巴巴的,像个巫婆。
现在,她长高了。那个窗口不到她的肩膀,想看里面甚至要低下头。
不是山洞,没有怪物。
收钱的老人就是最平常的老人,看眉眼,甚至有些和蔼。一张折叠床,两只饭盒,小小的办公桌,杯里沏着茶。
杯口有浅浅的茶渍,像是记忆的裂纹。
“想什么呢?走了。”
王旭然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拽着她去那边换鞋。
“姑娘,多大脚呀?”
“38码半。”
“穿这个吧,试试,大不大。”
许千接过鞋,穿上,扣好。
“行,就这双。”
站起来扶着栏杆走了两步,童年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王旭然倒是熟练,蹬上鞋就滑出去了,像只快活的鸟。
“千儿,来呀!”
“这就来。”
走了一段,慢慢松开栏杆,连贯地滑了起来。世界飞快地后退。场地太小,一圈绕下来连气都不怎么喘。她赶上王旭然,继续用力地向前。
风声在耳边越来越响。虫鸣、花香,一切都变得自在起来。这个假期压在心头的那些东西仿佛都不见了。她是一只割断了线的风筝,高高飞在天空,无忧无虑。
滑了几圈,张淳和李炳然也到了,换好鞋,迅速加入进来。
场地上只有他们四个人。一圈又一圈,互相追赶,不知疲倦。
“千儿,慢点,别摔了——”
“无所谓,摔了更好!摔了就不用开学了!”
“那你不得难受死呀?”
“我难受什么?”
“见不到你亲爱的路老师了呀!”
“见她?我才不要见她。”
“怎么?还和她生气呢?”
“不是啊。”
许千突然加速,又滑远了些。滑到前面一个转身,绕了回来。
“见到她才会生气呀。”
以前租鞋是有时间限制的,到了两个小时就要再交钱。现在不用了。这几年,购物中心一座座建起来,小孩们的娱乐项目也从户外转向了室内。这种近似于太阳底下疯跑的活动,已经少有家长愿意让孩子来参与了。
一直滑到中午,广场上还是只有他们四个。
还鞋的时候,老爷爷说让他们有空再来玩。四个人都笑着点点头,转过身,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们可能是最后的人了。最后的,还保有这些记忆的人。
“你们说,咱们是不是老了啊?”
“你以为呢?也都是快二十的人了。”
“二十倒不算老,但离老也不远了。”
李炳然推了推眼镜,长叹一声,“人呐,就是这么一代把一代送走的。”
王旭然从后面窜过去,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明明,咱能不能别跟个老头儿似的?”
“行了,别闹了,说点正经的。去哪儿啊?”
“吃饭去呗!”
“我问的就是去哪儿吃。”
“走,咱找个能喝酒的地儿去。”
“喝个屁喝,大白天的。再说了,咱四个还都未成年呢。”
“那吃什么?”王旭然拍拍许千,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千儿,听你的,你说。”
“找一家烤肉?”
“成啊!走着,我知道有一家好吃的!”
“你带路。”
一路跟着王旭然拐来拐去,在烤肉店门口停下的时候,许千快要心脏骤停了。
店门正对着路帆的小区大门。
“换一家吧。”
“怎么了?你在这儿赊账了?”
“不是。”
“那干嘛换?他们家特好吃,尤其是石锅拌饭和冷面,绝了。”
张淳和李炳然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算了。
“那就这家吧。”
店不大。服务员领着他们几个进了包间。旁边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刚好能把小区入口的全貌尽收眼底。
她仿佛能看见上个假期的自己,拿着糖葫芦,站在那个位置加油打气。
站起来,拉上窗帘。
“诶?拉窗帘干嘛?怪黑的。”
许千撇撇嘴,不说话,坐下喝了口水。
李炳然打量着她,试探着问:“班长,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
张淳缩着脖子往许千旁边凑了凑,“什么什么事儿呀?诶呀,你们别说这种奇怪的话,说的我都害怕了。”
“真没事。”
许千苦笑着把她推到一边,“我是怕被人看见。”
“被谁看见?”
“路帆。”
“嗯?”
“她家就在对面那个小区。”
“她家住这儿啊……诶?你怎么知道的?你不会跟她补课吧?”
“她不补课。”
“你又知道?”
“……你们俩能别阴阳怪气的吗?看人家明明,多冷静。”
李炳然不看她,涮着杯子,幽幽地说:“我要是还不冷静那就是傻子了。”
王旭然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俩,又看看张淳。
张淳也是一样,看来看去,看不出个眉目。
“行啊,合着这里面有秘密呀。千儿,我懂了,喜新厌旧了。明白,了解。我不如明明讨喜了,是吧?”
“你能不能别老给自己加戏?”
张淳拿手撑着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千儿,你是不是和帆姐有什么事儿?”
沉默。
“我去。这是,默认了!?”
依旧沉默。
“我去我去,你不是把她给举报了吧?”
“啊?”
许千知道自己这几个狐朋狗友没一个脑子正常,但倒还真没想到能不正常到这个地步。
“我……”
抬头看看李炳然。
“说吧,没事。”
已经坦白过一次,再说出口,也就没那么艰难。
“我,喜欢,路帆。”
“……害。”
“我以为什么事儿呢,你这大题小作的。全班都知道你喜欢路帆,还用得着再说一遍?”
“不是那种喜欢。”
“也没说你是那种喜欢呀。谁敢是那种喜欢?”
“……”
这下好了,彻底绕蒙了。
“明明,你说。”
“她对路老师,就是你们说的不能是的那种感情。”
“你等会,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王旭然眯着眼睛,身体靠后,手指在下巴上夸张地摩挲。他挑挑眉毛,问张淳:“你明白了吗?”
张淳扭过头,凑到许千面前,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
“你认真的?”
“嗯。”
服务生推着车子进来了。肉和菜一片片铺好,在铁板上滋滋作响。
本以为沉默会继续下去,没想到吃了块肉,王旭然就开口了:“怎么说呢,千儿,你要是真的喜欢她,那我们绝对支持你。”
“支持我什么?”
“追她啊!追他妈的!人啊,年轻的时候,就是得干点疯狂的事。谁都能看出来你对她的感情,你要是确定自己是那个喜欢,那就不该留下遗憾,对吧?”
张淳也跟着点头,“这就是个冷暖自知的东西。反正我是觉得,有她在场的时候,你跟平时不一样。话也多了,人也高兴了。能遇见这样一个人真挺好的。就算她是老师,你也应该争取一下。以后再想碰见一个,可就难了。”
“她比我大十六岁,还有个小孩。”
“这能怎么样?她不是已经离了吗?孩子不是跟他爸呢?”
“你怎么知道?”
“沈松说的啊。千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再不抓紧,人家可能就要下一位了。”
话虽是好心,但怎么听也不算好听。
“你别这么说。虽然,虽然我……”
“虽然你就是这么想的。”
“……你们说可能吗?”
“可能什么?”
“她接受我。”
“有什么不可能的啊?我看网上不是挺多呢?”
“那是别人。路帆的性格,你们觉得,可能吗?”
“可能。她只是外表冷啊。外表越冷的人,越需要人去温暖。我觉得她对你也是有好感的。每次一见到你,她就会笑,你没发现吗?”
“有吗?”
“诶对,这我也发现了。只要看见你,她就特别开心。而且你犯错她也不说你。”
“其他成绩好的,她不也这样?”
“不一样。她对别人,是礼貌;对你,是宠爱。”
那一声“莹莹”又在耳边响起。
许千把当天晚上的情景又还原了一遍,问:“相比之下,她对我,还是宠爱?”
“害,这你吃哪门子醋呢。孟莹莹,她爸是副校长,你不知道?”
“哪个副校长?”
“孟校长呗,地中海那个。她可是从小就在学校。同事家孩子,关系肯定要近一点呀。”
许千向来不关心这种事情。听他一说,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她还有很大可能是路帆最喜欢的学生?不和别人并列?
悬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她不禁觉得好笑。自己怎么会这么小心眼,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又是生气又是难过的,足足折腾了快一个月,甚至都闹到了课堂上。
“千儿,那天语文课,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嗯……”
“我就说嘛,你那个样子,一看就是存心找茬。怎么样?她是不是没和你计较?”
“算是吧。”
张淳往碗里添了一大勺石锅拌饭,一脸嫌弃地看着许千,“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对你都好得这么明显了,就别在这儿杯弓蛇影了。珍惜当下呀,别等毕业了再后悔当初太怂。”
珍惜当下吗?
那我该怎么做?路帆,我该怎么让你相信我可以保护你?我能给你肩膀,让你依靠。我能做的比他更好。
童年会过去,记忆会消失。但是风不会。小时候吹过的风还会再来,一遍又一遍,把悲伤吹走。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以前,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像我一样爱你的人。
让我做你的风吧。
等我。等我。
我会证明的,我给得起你那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