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十九、赌 ...
-
一周了。
拆下石膏一周了。许千已经整整一周没和路帆说过话了。
一切照旧。早饭放在十一班外面的桌洞里,下课自己去拿。语文课,路帆走进教室。许千站起来喊一声“起立”。讲课,听课。从头至尾,没有一句交流。哪怕偶尔对视,也是迅速撤开。
她不敢看路帆,怕两个人眼神对视后看见她眼里的反感。在走廊碰见,能躲则躲,躲不及了也是飞快地问声好就跑开。
发自内心的恐惧。
其实路帆从没明确表过态,偶尔还会点她发言,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那天阅读题里讲京剧,她顺嘴提起寒假又看了一遍《霸王别姬》,惹得许千浑身一颤。
这就好像在别人家碰碎了什么东西。不管主人怎么说“不要紧”,心里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无论路帆在意与否,许千都觉得自己不可饶恕地冒犯了她。她很想去把这件事开诚布公地说一说。哪怕被觉得莫名其妙,也好过于整日提心吊胆。
可是,她不敢。
早上,看见路帆停好车,她就从车棚走出去。马上要在楼门口相遇了,总是忍不住快走两步,走到前面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课间回班,咬咬牙选了另一条楼梯。等到路过十一班时,大气都不敢出,目视前方,两步跑过,连个人影都看不清。
胆小,幼稚,可笑。
许千无比嫌弃现在的自己。
她这一周做过最勇敢的事仅仅是在朋友圈里转发几首伤心情歌,连加个文字的勇气都没有。
怎么会有这么怂的人?
瞻前顾后,担惊受怕,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生怕暴露了行踪。这种恐惧甚至延申到了梦里。有一天晚上,她梦见路帆对她恶语相向。
在操场上,路帆出现在很远的地方。她一路跑过去,说对不起,说希望她能原谅,说还想和以前一样。
“许千,你让我觉得恶心。”
就是这句话,一个字不错。她记得太清楚了,永远都没法忘记。梦里,她被路帆一把推开。哭着追上去,又被推开。手上、衣服上沾满了土,她爬起来,继续追,不停地说“对不起”。
路帆始终没有回头,大步向前走,走出学校,走出视线。
那天她哭醒了。睁开眼睛,连枕巾都是湿的。
以前的梦从不是这样。以前的梦里,她都是温温柔柔,谈笑风生。她们两个紧紧靠在一起,没有任何距离。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连梦都察觉到不对劲?
一周的失魂落魄,许千像是大病了一场。体育课的时候,王旭然问她是不是瘦了。回到家一量,果然,瘦了四斤。斗志被消磨殆尽。拿着笔写字,脑袋乱成一团,没有丝毫头绪。
可能是憔悴得太明显了,大课间,李炳然凑过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就是,一点事。”
“不要紧吧?”
他一副关心的表情,倒让许千忍不住想要倾诉。锁在心里的那些秘密叫嚣着,恨不得自己从嘴里冲出来。
也好。说出来,就会好受一些吧?
“下楼。”
操场上。
“怎么回事啊?你这几天看着都不对劲,挺吓人的。”
“我好像,把一个很在意的人惹生气了。”
“什么叫,好像?你们吵架了?”
“没有。”
“冷战了?”
“没有。”
“那个人跟别人背后说你坏话了?”
“也没有。”
“那,怎么叫生气了?”
“就是,嗯,她表面上没有任何波动,但按照当天她的反应来看,应该是生气了。”
“什么反应?”
“我的话有点……过近了,就是把我们两个的距离拉得太近了……你懂我意思吧?”
“懂,继续。”
“她当时很直接地质问了一句,一下子跳开,把距离拉远了。”
“你们不是很熟的关系吗?”
“嗯……”
这个问题把许千问住了。
她和路帆,是很熟的关系吗?
她在她家过夜,知道她生活里的很多事情。她开车接送自己,听她讲好多好多故事。她们一起看电影、吃糖葫芦,她还抱过她不止一次……
可是每次开口,她都要喊她“老师”。哪怕有意换掉了“您”这个字,她还是她的学生,永远都是。
“我不知道。我们,好像永远都不可能熟悉……我是说,像咱们之间那样熟悉。”
李炳然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问道:“是老师吗?”
遮布被一把掀开。那些心思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让许千打了个冷颤。
许久,轻轻地点点头。
“路老师?”
一切尽在掌控。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这么轻易地识破。而且,还是被认识时间最短的李炳然。
气氛紧张起来。除了日记,她从没在任何时候提起过这件事。张淳、王旭然,所有人都不知情。她怕朋友们会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也怕消息不胫而走,传到路帆的耳朵。
对视着,不安地寻找他眼睛里的态度。似乎……没有质疑?
“你好像,一直都很在意路老师,是吗?”
“是。”
“那这次,也是路老师喽?”
“……”
无声地点头。
“我不确定观察到的对不对,但你在语文课上的样子,总是很反常。”
“之前,每次路老师走进教室,你就特别亢奋,说话声音都变大了。别人提起路老师的时候也是,你总会不自觉地看过去。要是她跟别人走得近一些,你……眼神不太对劲。”
“最近这几天的语文课,你居然一直低着头,就算抬头也不敢看她,连脖子都是僵的。你可能没注意,她叫你站起来发言,你的声音在抖。”
李炳然有条不紊地说着,像个举证的律师,一句一句让许千哑口无言。
没有挣扎的必要了。
“所以,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们俩之间的问题,怎么解决?”
“你还没说你们俩什么问题呢。”
“……你猜猜看。”
“我不太敢猜。”他低着头,不看许千,手里捏着校服的衣角,“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啊,就是……我看你的眼神,有点像《卡罗尔》……”
一语中的。许千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凭几个眼神?凭她偶尔流露的在意?
许千自认伪装得不错,在学校里从没靠得太近过。课上发言,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夹带私货。去十一班找她都是正常地公事公办,很少有题外话。上学期还会跑去办公室吃早餐,这学期都是自己去拿。
《卡罗尔》,是这样的?
她想矢口否认。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否认什么?
否认对她的爱意吗?
这份爱是她现在最宝贵的东西。否认了它,她还剩下什么?
“大概。”
“我不知道你们具体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但你,你确定吗?”
“什么?”
“你对她的感情,你确定吗?确定是师生以外的感情?”
“确定。”
好多事情,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初见时的惊艳,第一次夸奖,第一个梦,情不自禁地窥探,按捺不住地靠近……
“我确定。”
我也曾以为,是师生之间的感情。直到我开始奢求这段关系以外的东西。
我想要每天都见到她。从睁开眼睛,到入睡,我想她一直在我身边。
我嫉妒那些能名正言顺靠近她的人。我也想有那份名正言顺的底气。
我希望她永远不要怪我,就算怪我也能原谅我,不会离开,不会消失。
我恨自己没能早生几年,在她年轻的时候遇见她,相识,相知。
我宁愿我们以另一种方式见面。她不是我的老师,我不是她的学生。
种种这些,是师生之内的感情吗?
许千停下来,看着李炳然。没有表情,两只眸子望不见底。
“那你要让她知道吗?”
“我本来没想让她知道。”
“可是喜欢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什么?”
“你对她的喜欢,就算不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的。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吗?”
“我已经说漏了。”
“她什么反应?”
“我让她不要多想,她反问我,她多想什么。”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件事吗?”
“嗯。”
“那你现在,还想不想让她知道?”
想。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回答,理智却把答案深藏在心。
想,能怎样呢?她后退的那么清楚,有可能逼着她把那一步走回来吗?
“我做不到。”
“她明确地疏远你了吗?”
“没有……”
“那有什么做不到?做了,没成功,才叫做不到。你根本没试一试,刚冒个头就缩回去,怎么就说自己做不到?”
“我不想赌上自己在她心中的那些好印象。”
“哪些好印象?”
李炳然松开衣角,脸上挂着一副罕见的坚定表情。
“那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不往前一步,你永远只是她的一个学生,成千上万个学生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学生。只有往前了,她才能看见你。就算不同意,至少她记住你了,毕业了也不会忘了你。”
“你在她那儿没什么好印象。三年结束,毕业,这些老师不会再和咱们有任何联系。可能某一天,过节发个短信都会变得很尴尬。你希望是那样的结局吗?”
一连串的句子抛过来,把冷冰冰的未来丢在许千面前。没有联系,没有交集。二十年后再提起“许千”这两个字,路帆可能都想不起她的模样。
短短三年。仅此而已。路帆的名字变成一个回忆,提起来,除了遗憾什么都不剩。
“不,”话一出口,竟带着哭腔,“我不想她忘记我。”
“我好不容易才遇见了她。真的,很不容易。她要是不记得我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那就主动一点啊!去和她说话,去见她,在她眼前绕来绕去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你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再怎么喜欢也不会有进展。你难道要她走下来找你吗?”
指甲嵌在肉里,疼痛,却还是越攥越紧。
至少还有一半的可能去赢。赢了,我就再无所求了;输了,我也能把这份感情留在你的记忆里,像我记忆中的一样刻骨铭心。
既然你不会走向我,那我就走向你。
只要你能记住我,赌上这些有何不可?
如若万劫不复,那便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