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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长夜漫漫 ...

  •   推开门,看见周梅坐在沙发上,许千在玄关停了停。
      多久没见了?
      一想到两个人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却能连着好几天碰不上面,许千就觉得好笑。
      “千千回来了呀。”
      “嗯”了一声,换鞋。
      周梅迎过来,亲热地接过她的书包,一手挽住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
      “这书包可真够沉的,上学背着累不累?”
      “还好。”
      “诶?这个是你初中背的那个吧?”
      “嗯。”
      “怎么还用这个?开学之前不是给你买过一个新的?”
      “太小了,练习册装不下。”
      “你这孩子,”周梅嗔怪地看着她,“那你不早跟妈妈说。这书包都背了几年了,你看看,这儿都开线了。正好,明天出去,你再挑个新的。”
      原本就一头雾水,听到这句话许千警惕起来,“明天?明天不是周二吗?”
      “对呀,周二。我和你们老师打过电话了,让你休息一天。”
      “昨天不是才休息过?”
      许千不明就里,疑惑地看着周梅,身体不自觉地向后躲了躲。
      周梅贴过来,亲昵地揽住她的肩膀,却被闪开了,不免有些尴尬。搓了搓手,自顾自地说:“诶呀,我们千千长大了,不跟妈妈亲了。”
      小时候我也没跟你有多亲。
      非奸即盗,非奸即盗。
      许千不答话,只是盯着周梅看。浑身肌肉高度紧绷,做好随时站起来跑路的准备。
      突兀地沉默了一会儿,周梅继续说道:“是这样,明天呢,妈妈的一个朋友想见见你。本来不想耽误你上课,但他只有明天一天时间,马上就要飞南方出差了,再回来又得小半个月。想着临走之前来和你见见。正好你现在学习上不怎么紧张,所以我……”
      “我去不了。”
      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周梅自以为渐入佳境的情绪。
      周梅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她知道许千和自己关系没那么近,不像其他人家那样,但也没料到平时听话懂事的许千此刻会这样果断地回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许千用余光瞟了瞟周梅,“明天有个课堂汇报。”
      “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陈老师请过假了,她会把你往后面安排的。”
      “不是她的课。”
      “那她也会去和任课老师说的呀!”
      许千抬起头,直视着周梅。她们长得太像,不用说就能看出血脉的联结。
      她第一次如此厌倦这一张面孔。周梅的,也是她的,这样的面孔。
      “你们喜欢让人失望,”克制住复杂的愤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常一样,“我不喜欢。”
      “千千,”周梅也有了情绪,“你这孩子,妈妈那个朋友只有一天时间。他就是想见见你,吃个饭,聊一聊。你别这么不懂事,行吗?”
      哀求。
      记忆中,这一向是她的专属。怎么如今自己却成了被哀求的对象?
      一瞬间晃神,语气略有缓和,“你的朋友,见我干嘛?”
      其实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待一个确认。她并不反对妈妈再找认识一个男人,再去经历一遍年轻时经历过的事,甚至最后的结局也是再组建一个家庭。她都不介意。
      怎样都无所谓。她在周梅的生活里,一直是无足轻重的。以前的家,以后的家,她都仅仅是写在户口本上的一个名字。一个陌生男人的到来不会让她失去任何东西,情感上的,物质上的,都不会。
      一直哽在喉咙里的怒火来自于她的自作主张。明明是她的生活,周梅却问都不问,像是布置一间客房一样随心所欲。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没人问她喜欢在哪儿生活、跟谁生活,没人问她开不开心、难不难过。她所珍视的一切仅仅是大人们决策中一个棘手的问题,好不容易解决了就万事大吉、再不过问,留她一个人面对冰冷破烂的生活。
      以前她可以忍耐,别的事情她也可以忍耐。但是明天不行,这次不行。
      明天上午有两节连着的语文课。
      和路帆有关的部分,不容冒犯。

      周五的时候,路帆说下周开始讲诗词。她不讲,找人讲。
      这种机会许千当然不会放过。
      几乎是话音刚落,她就举起了手,选的是课本里第一篇,陶渊明的《饮酒》。诗不长,但是要讲的东西却太多,刚好能满足她在路帆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愿望。
      周五、周六,两个晚上,再加上周日半天,查了数不清的资料,密密麻麻写了五页教案,才算满意。她从没这么认真过。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刻不停,骑车子时脑袋里都在想这件事。
      她盼着周二的到来,迫不及待。到了那天,她会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台下的她,学着她的样子和语气,抽丝剥茧,把这首诗一点点展开。她会在黑板上一点点搭建起那个诗里的世界,呈现在路帆面前。
      天高地广,云淡风轻。那个闲适安逸的院落里,只有她们两个。
      这是她此刻的梦想。谁也不能剥夺。
      谁也不能。

      “千千,”语气越发急躁,“你不小了,你知道妈妈的意思。你非得这么逼我吗?”
      “你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去不了。”
      “你……哎,是,这些年妈妈工作忙,没照顾好你,你受委屈了,对我有意见。这我都知道。妈妈现在不就是想补偿你吗?妈妈以后……”
      “补偿我什么?”
      那些隐痛被轻易勾起,在和路帆有关的事情面前,显得更加丑陋不堪,疼痛难忍。
      路帆出现以前,他们没有担负起该负的责任,把她丢在一边。现在有人愿意真心实意待她了,他们却又横在了中间。
      许千轻蔑地笑着,“你怎么补偿?找个我不认识的男的,结婚,给我钱,然后赶我走?还是你们再生个小的,美其名曰陪我作伴,一家三口逼我不得不自己滚蛋?”
      周梅“腾”地站起,一只手扬在空中,脸涨得通红。
      “许千!你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你不要以为自己长大了就能无法无天!你懂什么?大人的苦衷你知道什么?你以为这么多年把你丢在一边,我这个当妈的心里好受吗?”
      不好受,可你还是这样做了。
      “我确实不知道。”许千也站起来,迎着周梅的手往前跨了一步,没有一丝畏惧。
      很奇怪,居然连愤怒也消失不见。内心无比平静,仿佛真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只知道,你们要我承担的时候,我就长大;你们要我听话的时候,我就长不大。你们一直都是为了自己,没有人为我。你还想让我知道什么?”

      支离破碎的家庭,千疮百孔的生活。
      她一直想当个好孩子。乖乖的,听话懂事。遇到事情了就自己默默扛下来,在大人争吵时收拾好恐惧和不安。这样他们就能少操一些心、少吵一些架,大家在一起的时间也就能久一点。
      她以为自己是漩涡的中心。那些争执都是因她而起。只要她不吵不闹,乱流就会停止,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她错了。她只是个无需考虑的存在,随便安排在什么位置都可以。她越乖巧,越显得没主见,越没人在意。小的时候,觉得她还小;长大了,觉得她无所谓。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她看透了。
      真正在意的人是不会把她置于两难的处境的。
      哪有什么补偿,不过是为了利益在嘴上做些退让。
      如果反抗之后能让这副早就烂透了的壳子彻底垮掉,她情愿忍受指责、背上骂名。

      周梅伸开手掌,在空中扬了扬。
      月色如水。
      许千梗着脖子,丝毫没有躲的意思。她甚至期盼这一巴掌落下来。从没有人打过她,连斥责都很少。不管她犯错还是哭闹,不管怎么折腾试图引起注意,都没有人打过她。没人在意她会不会养成不好的习惯,没人介意她长大后会不会因为缺少管教而跌跟头。
      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和谁也无关。
      她恨不得周梅打她一巴掌,把那点虚假的联系打散。从此天涯陌路,断个干净。
      手悬在头顶,一如僵持不下的情绪。
      终于,那只手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周梅没再说话。她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许千枕着手臂躺在床上。
      看不见月亮,唯有月光从房檐淅淅沥沥流淌而下,透进窗子。晚风拂着窗帘轻轻舞动,把影子投在地板和床铺上,一起一伏,宛若呼吸。
      长夜漫漫,长夜漫漫。

      下课铃响。
      许千放下粉笔,背对着写满了板书的黑板,深深鞠了一躬,赢得满堂喝彩。
      路帆笑着鼓掌,走上去,宠溺地拍拍她的肩膀。
      她的眼睛里,是骄傲啊。
      昨夜的月光仿佛又照在了身上,寒意刺骨。紧绷的神经等待一个怀抱,温暖亲切,供她休憩。
      她渴望在她的怀抱里大哭一场,把所有委屈和痛苦都倾倒出来,直到无话可说、无泪可流。
      肩并肩走出教室,听她开着玩笑喊自己“许老师”。许千转过头,毫不掩饰眼中的渴求,直视着她的眼睛。
      “老师,”声音干涩,“我能和你聊聊天吗?”

      空教室里。
      麻雀停在纱窗外的树枝上,和着风叫。
      路帆一句话也不说,侧着头,安静地听。许千讲了很多,昨晚的事情,姥姥去世时大人们的争吵,爸妈分开时被告知的愕然……
      午休时间,走廊里静悄悄的。诉说的声音低沉,沉入寂静里,沉在路帆的心上。
      “说出来了,心里是不是舒服很多?”
      “嗯。”
      “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争吵,血迹,哭泣。散落一地的碗筷。
      昏暗狭小的屋子,收音机里刺耳的声音。
      酒瓶,倒在地上的父亲。
      病床上的母亲。
      还有,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小时候,我和你一样,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母给我的,是这样的生活。”
      顿了顿,“但现在我都理解了。许千,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经历的这些,它就是你要走的路。你以为别人的生活是风平浪静的吗?只是遇到的问题不一样而已。没有人能幸免。知道吗?”
      许千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和她毫无关系。她的眼睛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如同两汪泉水。
      这些故事让她惊讶,也困惑。
      她没想到,永远从容冷静的路帆,年少时竟和她有着相似的苦痛。
      有一天,她也能这样坦然地回望过去吗?
      点点头,似懂非懂,却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肯定的答案。她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告诉她,即便眼下满目疮痍,往前走,总会有一片安宁之地。
      路帆给了她这份肯定。她让她相信,这些苦痛,都会过去。
      站起身,把椅子摆好,和路帆一起走出教室。
      阳光烤过的风,有芬芳的味道。

      目送着许千离开,路帆站在窗边望了一会儿。
      但愿这孩子能相信吧。晚一点,发现那些不堪一击的伪装。
      发生过的事怎么可能留不下痕迹。少年时心口烙下的疤,就算时间再久,也不会完全消失的。
      不然,她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宿命啊。你要走的路,你要陷入的轮回。不管再怎么想摆脱,他们留在你身上的那些东西都像影子一样,逃不开,甩不掉。
      你什么都能改变,除了他们给你的、流淌在你身体每一处的血液。
      又或许,她比自己更勇敢呢?

      电话响起。
      路帆从远眺中收回视线。
      这几天的通话记录里只有一个号码。除了他,还能是谁?
      接通。
      “路帆,我想过了,我们还是离婚吧。这样对孩子也好,你说呢?”
      是啊。这样,对孩子也好。既然做不到全面参与,还不如全面退出。给不了他爱,也不该留下创伤吧。
      “好。协议你来拟吧,我签字。”
      挂断。
      阳光刺眼,风也凛冽。树叶的颜色越发暗淡,似乎一眨眼就会转黄。
      差一点,就走过十年了。
      她以为她可以学会怎么爱一个人。
      或许换一个人,她就可以学会了。只是没有了验证的机会。
      可是当初,不也是认准了这个人吗?
      算了。算了。
      转过身,下楼。脚步声留在走廊的回音里,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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