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九、跟我走吧(下) ...
-
单元门前。
从上到下所有口袋都翻了一遍,没有钥匙。
路帆怕天黑看不清,没急着走,停在旁边,开着车灯照亮。
雨越下越大,喉咙也越发干涩。
一定是被那个男生撞出去了。
许千四肢僵硬地背对着路帆,进不能,退不敢。
车窗降下的声音。
“怎么了?没带钥匙?”
转过身,脸上挂着局促的笑容。
“啊。”
抿着嘴笑了一下,扬了扬头,“上车。”
又回到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虽然开着冷风,还是觉得闷闷热热。
“家里没人吗?”
“嗯。”
“你爸妈都不在?”
“我妈夜班。我爸不和我们住。离婚了。”
轻飘飘的语气,却让路帆噎了一下。只知道这孩子小时候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没料到搬回来也并非一个完整的家。
“那,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点点头,接过手机。拨号,陌生的声音。
“喂?啊,是小千啊,你妈妈在做手术,有什么事吗?钥匙?行,我找找……没有啊,包里没有……她刚进手术室,还早着呢,最起码得四五个小时。噢,那好,那等她出来了我让她给你回电话……”
挂断。
许千把手机递回去,“老师,您送我去医院吧,我去找我妈。”
“别去医院了,去我家。”
猝不及防,像是中了病毒,脑袋里乱成一团。
“啊?不用,不用的。我可以在医院休息……”
车子已经发动,自然而又坚定。
“在医院怎么休息。”路帆以为她是怕见到生人不好意思才拒绝的,于是解释道:“没事,今天我家小孩和他爸去奶奶家了,就我一个人。”
她的家。她的房间,她的床。她的生活。
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那是梦寐以求的场景。
可越是这样,她越不能去。
“老师,真的不用,您还是送我去医院吧,我……”
“你去了不是给你妈妈添乱吗?照顾好病人又要照顾你?”
一味的拒绝让路帆有些烦躁,语气不免重了些。话出了口,她才想起自己不该这样讲。这孩子的性格那样敏感,从小被父母丢在姥姥家,心里肯定觉得自己给大人添了麻烦。她刚才的话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无以回应。
刚刚还燥热不安的心完全冷了下来。
是啊,不过只是,添乱而已。她以为可以照顾好自己,不被埋怨,不被丢弃。她可以什么都不需要、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享受着陪伴和依靠。他们不用为她做任何事。姥姥,小姨,爸爸妈妈,路帆。他们只要在她身边就足够了。在她可以看见的地方,幸福快乐。
她以为这是一件很好实现的事。以前,她确实做到了。
可是,可是。
可是遇见路帆以后,那么多本可以轻松完成的事却被她搞得一团糟。早餐,胃病,雨伞。她原本是那么成熟老练,能够不着痕迹地熨平生活中的每一处褶皱,不需要任何帮助。为什么现在却不行了?
如同一只蛋壳敲在石头上,轻轻一碰,裂缝蔓延。
她想保护她。不成想,自己才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一个。
鼻子酸酸的,就快要滴出眼泪来。许千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双手绞在身前。呼吸难以控制地加重了,夹着含糊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格外清晰。
路帆没有回头,方向盘上的手握紧了些。
她能想象到,那个后座上的小小身影是怎样的孤单无助。
就像刚才在雨中一般脆弱。
后悔不已。
不该,不该。她不该放任情绪溢出,流露在言语里。为什么不能好好讲话呢?这样的脾气,怎么就是改不了?
路帆就是这么个人,做事直来直去,含着锋芒,不拐弯,不闪躲。别人和她接触时总会抱怨这人太冷冰冰,说话不留情面。可是骨子带着的傲气,改不了。今天以前,她也从没想过要改。哪怕是儿子和她耍性子的时候也是冷处理,不哄,不安慰,导致孩子很怕她,不像和爸爸那样亲。
然而今天,她却发自内心想改过。张了张嘴巴,试图找出一些弥补的词句。
失败。
一路沉默。两个人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煎熬。
停好车,拔掉钥匙。
路帆暗暗鼓舞着自己,刻意放慢脚步,接近低着头闷闷不乐的许千。但这孩子似乎有意在保持距离,始终不远不近地落下一步。
转弯处,路帆停下来,看向她。
许千也停住了,仍旧低着头。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头顶,轻轻揉了揉,随后揽住她的肩膀。
她的体温。她的气息。
漂泊的船终于靠岸。
一路强忍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毫无遮掩地滚落下去。许千死死咬着嘴唇,不想自己太狼狈,鼻息却不可控制地加重。
哪有什么蛋壳。
不过是血痂结成的盔甲。敲开裂缝,才露出了软肋。
这个怀抱她等了太久太久。
路帆又把她朝自己揽了揽,轻轻拍着肩膀,“好啦好啦,这么委屈呀……”
客厅里。
平复下情绪,许千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等路帆给她找睡衣。
“穿这身吧,大小应该差不多。”
宝蓝色。
和初见时她身上的T恤一样。
抬手指了指餐厅旁的房间,“你睡这间。”
点点头,接过衣服,拎着书包走了过去。
这是她儿子的房间。
天蓝色的墙壁上挂着地图,书桌是白色的,摆着些人偶,旁边的架子上都是小孩子看的书。
一只相框挤在书架里。许千走过去拿起。
一家三口。
男孩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一只气球,笑得灿烂。左边的男人梳一头偏分,戴着眼镜,肚子微微鼓起,格子衬衫一半掖进腰带。他们两个笑起来很像。
路帆站在右边,微笑着,右手搭在左臂上,垂在身前。比现在要年轻一些,头发全散着,白色的衬衫,浅棕色的裤子。
她好美。
手指停留在那个身影上,抬起时竟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指印。许千擦掉指印,把相框放回原处,连同心底泛起的涟漪一起收拾妥当。
换好衣服,对着镜子看了看。
把衣领向上拽起,遮住脸。
走出房间,路帆正站在餐桌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好。
“不错,挺合身的。去洗手吧,顺便把衣服丢到洗衣机里,我一会儿去洗。”
许千不出意料地摆手拒绝,几乎成了习惯。
路帆打量着她,笑着说:“这么热的天,校服不洗,明天接着穿?”
确实不妥。
“我自己洗就好了。”
“反正也是用洗衣机。快去洗手,一会儿面都凉了。”
无话可说,只好扭扭捏捏照做。
“诶,你要不要冲个凉?”
“不不不不不不,这个真不用!!!”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路帆家里洗澡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做的。
“不用就不用呗,你反应那么大干嘛?”
路帆被她逗得笑出了声,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许千一开始觉得尴尬,后来才意识到路帆的本意就是要嘲弄自己,气鼓鼓地转身走了。放好衣服又洗过手,坐回来闷头吃面。
好吃。
暖暖的,咸淡刚好。她喜欢吃细面,煮的刚好就是细的。面上还卧着一只荷包蛋,溏心的。
“慢点吃,别烫到。”
路帆就坐在她对面,笑着看她。
又吸溜了一口,抬起头,“你不吃吗?”
“我不吃,怕胖。”
面条哽在嗓子里。
“你长身体呢,不怕,多吃点。”
嘴上虽这么说着,眉眼却泛起得意的笑。
许千撇撇嘴,心里则因这轻松的对话变得轻快。
“许千,”路帆往前坐了坐,“你妈妈,平时经常值夜班吗?”
“嗯,夜班比较多。”
“工作这么忙?”
“也不是吧……以前,他们俩还没离的时候,她白班比较多。是这两年才开始常上夜班的。可能是离婚之后,她不太想回家吧。”
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情绪上的起伏。
“那你平时的饮食起居,都是自己?”
“嗯。也没什么事情。早饭……早饭你给我带了,中午晚上都在食堂。回来之后要是饿的话随便买点什么就够了。衣服也是直接丢进洗衣机,转好了只要拿出来晾一下。没什么事,不用做什么。”
许千满不在乎地说着,脑袋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人回家的画面。
钥匙在锁芯里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打开门,一地月光。她甚至不用打开客厅的灯。换好鞋,直接走进房间。洗澡,洗衣服,写作业,记日记,看一会儿手机,睡觉。
一晚上,只有她一个人。万籁俱寂。
“你自己待在家里,你妈妈放心?”
点点头,“嗯,放心。”
不然也不会这样随意丢下她。
吃完面,许千拿着碗筷站起来,被路帆接了过去。
“给我吧。”
“诶?”看到她指尖还未愈合的血口,路帆变了脸色。一把拉到眼前。几乎每一个手指都是这样,新伤叠着旧伤。
许千想把手抽回去,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这是你自己弄的?”
“嗯。”
吊灯把路帆的眸子照得很亮,带着责备。
“以后不许再撕手上的刺了,知道吗?”
沉默着点点头。
“知不知道?”
不容反驳的语气。
“知道。”
坐在书桌前,耳边是路帆在客厅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随便拿出基本练习册摊在桌上,脑子乱遭遭的。
这个夜晚,实在太过离奇。现实就像那些做过的梦一样,充满幸福与快乐,却又时时刻刻洋溢着强烈的不真实。
这个雨夜,她抱了她,在她哭泣的时候。和梦中如出一辙,她轻声地安慰着,把自己紧紧护住。那一刹那的接触仿佛还停留着,触手可及。她的手掌,她的鼻息,她身上散发的温热……
“咚咚咚。”
浑身打了个激灵,飞快抓起笔伏在桌上,装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情急之下,她忘了门是开着的。
路帆端着切好的水果,把一切尽收眼底。
“吃点水果。”
“噢。”
路帆靠过来,翻了几页。
“刚开始写?”
“嗯,刚才写别的来着。”
“三心二意的,怪不得你们陈老师总跟你生气。”
边说着,路帆握住她拿笔的手。
坏了。刚才胡思乱想的时候,不自觉地又犯了毛病。许千握紧拳头,挣扎着,可还是被路帆看见了。
“耳旁风呗?”
手上重重地挨了三下。台灯明晃晃地照着,手背上落了半个手掌印,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又麻又痒,滚烫滚烫。
“好好写题。”
“噢。”
脸烧得和手一样红。
低下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在注视下稀里糊涂蒙了两道。听见路帆走出房间,她才松了口气。
啊啊啊啊啊啊!!!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万只羊驼奔腾而过,踏出一片狼藉。
今天怎么总是做出这种没脸见人的事情???她是被谁下了降头吗???
心烦意乱地吃完水果,糊弄好作业,连订正都懒得做,合起来就塞进了书包。走到洗手间,洗洗脸,拿路帆准备的牙具刷过牙,回房间关上门就倒在了床上。
听见客厅一连串的动静,路帆看看时间,快十二点了。
等关门声传来,她也起身起了洗手间。洗漱停当,把许千的校服拿出来,听着雨声,用吹风机一点点吹干。
这孩子。
脑子里还在回忆许千的一举一动,越想,越觉得心酸。
这孩子,和自己是那样相像。
早早地长大,担起自己的生活。没有陪伴,没有遮蔽,不管阴晴雨雪都要一个人扛下。
明明是成年人的过错,却要孩子来承受。
蓦地,白天和丈夫在电话里的争吵又回到了耳边。手不自觉地停住了。
她有什么资格评价别人?
纵使自己童年时是受害的一方,现如今,她不还是走到了当年父母站在的位置?
人啊,兜兜转转,怎么走也要落进那座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