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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冥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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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回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屋舍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向下是高低不齐的梯田,向上是蜿蜒曲折的石板路。
古朴的建筑,暖融融的路灯,像个美丽的陷阱。
晚风送来纸条,凝回捡起:“到■■来,我等你。”是许长公子的字迹——或许,这是“许探”。
他走近路灯,灯光映照下,弄脏的文字依旧模糊,而第二行苍劲有力的“我等你”呈现鲜红色,如同血迹未干。
凝回像被针扎了一般,愕然弹开手。纸片在空中盘旋,静静落地。
犹豫再三,他拾起纸片,沉吟片刻。纸条的另一边经历了什么?倘若遇到危险,如何平淡地说上一句“我等你”?倘若安然,这一抹血红算什么,墨水不够用吗?
他在哪呢?
凝回低头,身后的梯田蔓延到无穷远,消失在茫茫大雾之中,根本望不见底。想想还是算了,他抬望山顶。
每十步就有一盏灯笼,而怪异就在,建筑的地基很厚,像踩着高跷的人,行走其中,如同穿过层层深巷。
不知不觉来到了岔路口。凝回稍作停留,泠泠溪流伴随脚步声,一名中年人笑眯眯地走进他的视线。
凝回正欲开口,对方却知道他要说什么,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走吧。”
凝回颔首:“谢谢。”谢完又觉得不对劲,他自己都不清楚要去哪,中年人怎么知道?
他回头一望,发现中年人也在看他,于是加快步伐。
灯火惺忪,道路两侧种满冷松,松涛细腻得如同缓缓流下的沙子。
真奇怪,明明山顶近在咫尺,可无论他怎样走,都无法抵达。有些路段极其相似,就如同鬼打墙。
譬如他经常看到,羊圈里关着七只山羊,每次经过他都停下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只不差。久而久之,那群羊眼熟他了,每当他经过,都会瞟一眼。
他在数羊,羊则在数他究竟经过了几次。
一气之下,他换了一条羊肠小道。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人,那人原是面向残墙,慢慢转身,痞里痞气的:“小朋友,你一个人吗?”
凝回望向身后,寂寥无人,回头时只见那痞子站在他三步之内,而他没听见任何脚步声。
“我的同伴就在后面,他们马上来。”凝回倒退半步。
“你们上山去吗?”痞子信步悠悠,“换条路吧,我的坟在前边,太吵了。”
“你的坟……哦好,这就走。”凝回转身离去,额上挂着汗珠。
刚刚那人说什么?他的坟?亲人的,朋友的,还是他自己的?
凝回一路狂奔,羊圈的山羊看了他最后一眼,
回到岔路口,那名中年人又出现了,几只母鸡跟在他身后啄食——晚上哪来的鸡?
“进来歇歇吧。”中年人推开栅栏,吱吱呀呀的响声回荡,像紧锁多年的木门。
白布棚下四人围桌搓麻将,见客人来,露出清一色的笑。
花圈旁摆放遗像,积了厚厚的灰,中年人盛了一碗凉白饭,淋上半冷不热的汤和几片泛黄的菜叶,插上筷子递给凝回:“吃吧,不够再要。”
凝回看清了遗照上的人,跟中年人简直不能说像,完全是同一人。
尊敬的时序,看看你这设的什么好局!
中年人总盯着他,脸上和蔼的笑无比真诚。
盛情难却,凝回小口地扒饭,没吃出滋味,一心想着纸条上那句“我等你”,在哪等啊?黄泉路上吗?
中年人走到门边,坐在矮凳上叹气:“自从我过世以来,就很少有活人来拜访了,他们给我扎了四个纸人,整天就知道搓麻将。”
本来没什么滋味的饭更加不香了。“你过世了?抱歉,打扰了。”
中年人摆手:“没吓着你吧?”
废话,当然吓着了。
凝回放下碗筷:“冒昧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冥荒山。神明的慈悲,让我们安息于此。”中年人眺望天空。
凝回:“你说的神明,是时序吗?”
中年人新奇地打量他:“哦?看来你知道的不少。你说的没错,世间亡魂千千万,小小的冥荒山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这片区域,是留给我们这些信徒的。”
传言道,时序的信徒基本没什么好下场,原来都聚集在了这。
可是不应该啊,如果时序陷害了他们,中年人为何说出“慈悲”之类的话?
凝回:“这和传闻不太一样……”
中年人料到他会这么说,哈哈一笑:“外边是不是说,时序是凶神,会把诅咒降在信徒身上,让他们不得好死?我来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吧。
“其实不难理解,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把希望寄托神明?都是些穷途末路之人,难道就能把他们的不幸归咎于神明的诅咒吗?就拿我自己举例吧。
“这一切都要从我家闺女说起。当我还在世的时候,与她相依为命,不幸她染上了病,最开始只是咳,到后来连气都喘不上。
“后来我才知道,她得的是绝症,根本治不好。而我忙于挣钱给她治病,没能好好陪她。答应带她游遍天下的诺言,最终也没能履行。
“那时的我万念俱灰,正巧听说了时序,都说向祂祈祷的人九死一生,可当时的我,死又何惧?
“我不听劝阻,在时序祭坛取了一支香,一边焚香,一边自我了断。如果神明能听到我的诉求,就请让我再见见我的小女儿,如果听不到,就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人世吧。
“神明回应了我。让我回到女儿还活着的时候。闺女生前,最喜欢听游记,她一直想亲眼去看看书上的地方,然后自己也写。
“这一次,我不再寻求治病的良方,就带她游山玩水,逛了上元的灯会,尝了中秋的月饼……如果终有一别,一定要不留遗憾。
“我问神明,能否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段日子。慷慨如祂,向我允诺,无论重复多少次都可以。
“每次循环,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两年半,到不了多少地方,我就把她写的游记背下来,等了换一个时空,再把这些故事说与她听,也算间接了却她的心愿了。
“就这样,我沉浸在那段欢乐里,数不清是第几次,当我感慨‘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女儿却偏了脑袋,困惑不解地说‘就是因为往者不可追,我们才要格外珍惜当下,不是吗,阿爹?’
“是啊,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逃避,我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她,女儿在天之灵,也一定不希望我沉溺于过去的悲喜。于是我决定,我要走出循环。
“我把这个念头告诉时序,祂却说,仅作为神明的祂,无法撼动结局,而我早在焚香那天便已经死去,也就是说,我只能活在过去。
“倘若早知道,我竟会如此渴望活下去,当初焚香之时,我就不该糟蹋自己的命。事已至此,我利用最后一次循环,整理女儿留下的笔记,花光所有积蓄,将其订制成书,到此,我的时间也走到了尽头。
“时序说,祂或许有办法阻止我自尽,这样我就能继续活下去,让我留在这等祂。”
中年人说完,陷入悠长的沉默,而后才说:“跟你倾吐了这么多,想必你还听得云里雾里吧。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久没有像这样与人促膝长谈了。”
倒也没有,凝回听得津津有味。
他对凄惨的故事不感兴趣,可当这一切与他有关时,就另当别论了。
首先,他腹诽了许长公子一百遍。说什么祭品,说什么以命换命,都是桂圆儿编来吓唬他的。
时序哪有这么多神通?祂就是个不爱管事的吉祥物,连人世间的结局都不能撼动,还指望祂当什么凶神?
许归远身为神使,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不如辞职不干了让凝回上。
其次,一系列的旁敲侧击,让凝回意识到,他和时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还没狂妄到以神明自居。
退一万步说,假设他就是,但那又怎样?他始终是他,而非独步时间之外的时序,时序哪怕不管事,那也比他潇洒多了。
他尤其在意的是,时序说过的“仅作为神明的祂,无法撼动结局”是否有别的意思。
仅作为神明……那,祂要是摆脱了神明的身份呢?
到此,思绪终止。
凝回被屋檐的露水敲醒,想起要答话,歉意一笑:“啊,附近住着其他信徒,你为什么不去跟他们聊聊?”
中年人满目怆然:“别看这村庄房子多,其实谁也看不见谁,一座空山罢了。”
中年人沉默良久,又道:“小兄弟,你怎会出现在这?”
“来找一位朋友。”
“他也不在了?”中年人回头。
凝回捏紧纸片,指腹在“我等你”三个字上摩挲:“他还活看。”
“那就别找了,在这儿,活人只能与死人相会,我们都看不到同类,故称‘冥荒’。”
之前在松间上,凝回谎称同伴就在身后,痞子却不怀疑,莫非桂圆儿也在附近,只是他们互相看不见?他展开纸条,或许某个时刻他们擦肩而过,却毫无知觉。
凝回:“可他明明说,他在等我。”
“果真有此事?”中年人眉眼中透露惊讶,“想必他就是这座山的主人吧,劳烦你替我向神明致意。”
凝回嘴角微颤:“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才是这里的主人。”
中年人换了脸谱,目光精明而幽深:“小兄弟,这种玩笑可不兴开啊……”
遗像旁的烛火蹿动,拉长了中年人的影子,那影子也随着烛火的晃动,渐渐从地上爬起来,摆脱了躯体,张牙舞爪地朝凝回走去。
“先生,我不明白,您为何要这样?”凝回瞳孔猛缩,想必他触了忌讳,可是,也没人告诉他规则啊!
中年人缓缓站起:“神明大人,老身恭候已久,请收下我对您最大的敬意。”烛光把他的脸照得时黑时白,脸上的表情更分不清是微笑还是狞笑。
凝回慌了,他该不会死在这吧?不行,他还没找到今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