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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绿衣人 ...

  •   “他们已经上路了。”

      须发花白的老者坐在一张紫檀案几前,双手平放在双膝上,微眯着双眼打坐。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浅薄布衣,虽是寒冬腊月,却似乎感受不到寒冷。案几上的香炉里缓缓飘散出袅袅轻烟,把老人的容颜笼罩在一片虚无缥缈之中。

      对面的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黑色的金属面具下看不清他的神态,他坐在一张蒲团上,暗绿色的长衣下摆铺在身侧,听到他的话,绿衣人淡淡地开口:“那我也要出发了,多谢白谷老人。”

      “你是什么时候得知,四皇子奉旨前往宜州?”老者依旧微阖双目,听到对面之人已经起身欲要离去,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绿衣人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面具下的人没有丝毫惊慌,刚从蒲团上站起一半的动作又缓缓坐下,沉默了片刻,简短地回答:“在帝都之时便已知晓。”

      老者的眉毛抖动了一下,他早已料到面前的人会如此说,却依然问道:“为何不阻拦?以你的造诣,屈屈三个鬼瞳杀手,应该不在话下。”

      绿衣人沉默了片刻,他摇了摇头:“我不能暴露行踪,你知道那个人依然心存疑虑。”

      听到“那个人”这个几个字,老者沉默着,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双已经快要失去光彩的眸子逐渐露出,他盯着眼前的案几,叹了一口气:“那个人……当年做了最正确的选择,否则如今的邺朝将会危在旦夕。”

      沉梦香在炉中缓慢地燃着,淡白色的烟袅袅而起,把整个幽闭的室内染成沉睡的梦境,隔着案几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默不出声,他们都对彼此说得话心知肚明。

      “身处那个位置,情意,是最危险的东西,”面具下的人低声说,“他没有错。”

      老人暗淡无神的双眸缓缓抬高了一线,他的瞳孔已经无法聚光,视线却依然准确地落在绿衣人的眼睛里:“这么多年,你依旧对他的所作所为无比支持。”

      “尊者,当年您以布衣之力,将高祖从必死之境救回之时,”绿衣人依旧稳稳地坐在蒲团上,毫不畏惧地与眼前的白发老叟对视,“您可曾想过,如今会面临此番境况?”

      他不过刚刚而立之年,与他相对而谈的老者早已名满中州,邺朝建朝后第一柄龙凰金令,便是高祖亲赐于这个须发尽白的老叟,如今二人隔案而坐,谈起当年往事,却犹如同龄人一般自然。

      白谷老人听他说完,蓦然一瞬,毫无神色的眼睛看向虚空中的别处,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干哑着嗓音问:“这么多年,你往返于中州西域,可曾遇到过爱慕之人?”

      他的问题令绿衣人微微一怔,面具下的双眼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诧异:“身处险境,不敢有如此所思。”

      “难怪了,无情就是最锋利的武器,”白谷老人口中轻声说着,眼睛看向对面的人,“你教出的徒弟,以后会比你更上一层。”

      绿衣人面具下的双眼垂了下来,他依旧端坐着,气息稳定,身姿岿然不动。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他,那个身穿一件合襟小马褂,站在花园边一角里抬头看着四四方方天空的小男孩,他不哭也不闹,似乎分外稳重。他潜在宫殿房顶一角,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他的眼睛真像她。

      绿衣人沉默了半晌,他饶有兴趣地向对面的老人问道:“尊者,冒昧问一句,您身后的画像是?”

      老人身后是一面密室的墙体,墙体悬挂着一副女子的画像,画中人容颜秀美,乌羽一般的长发束成简单的发饰,眉如远山黛,眼似含烟水,身穿一袭淡蓝色的衣裙。她手中握着一把打开的骨扇,尖端的利刺无比锋利,竟然是一柄奇门武器!骨扇上没有丝毫装饰,只是用隽秀的小字写着:林忆情。

      “是我早亡的发妻,”当他说出这句话时,白谷老人空荡暗淡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些许光彩,“很早以前,我在岭南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赤脚游医,有一次,我在一个山野村落里为一个年迈老叟医治,不巧遇到西南蛮族进山抢夺……”

      “整个村子里的老弱妇孺都拿起武器抵抗,然而,他们终究无法地抵御那些野蛮之族,当村民死伤过半的时候,一个身穿蓝衣手持骨扇的女子站了出来,她似乎刚刚从昏睡中而醒,却依然以一己之力将数千南蛮杀退,她像鹰一样将对方首领猎杀,提着他的尸首,要求从此之后不得再踏入这个村落。”

      “对方来不及为首领收尸,仓皇而逃,她用最后一点气息撑着那些南蛮全数退去以后,陡然摔倒在地。我上前为她诊断,发现她中了苗疆之蛊,神智游散不清,在为那个村落医治之后,我把她带回了这里……那个时候,这里还仅仅只是两个小木屋而已……”

      白谷老人沙哑的声音絮絮而谈,沉梦香的气味在密室里迷离游散,绿衣人不动声色地稳坐着,看不清他面具下是什么表情。

      “她所中的苗蛊日渐严重,神智被蛊虫控制,一次她突然消失了,我寻了她整整一夜,次日天亮,我在一个被屠杀殆尽的小村子里找到了她,她满身鲜血淋漓,呆坐在一口井边,目光呆滞。我为整个村子的亡者挖坟埋葬,再次把她带回,把她囚于密室之中,翻遍所有医书典籍,终于找到了为她解除蛊惑的方子。”

      绿衣人沉默中笑了笑,他低声接着老人的话说道:“后来,你为邺朝高祖解了所中之毒,求了龙凰金令,只为保她曾经屠村之罪。”

      “你我都知,当年高祖被暗卫刺杀,所中之毒实则是苗疆毒蛊,而林忆情也并非只有一次屠村之举,”绿衣人叹了一口气,他仿佛在说无足轻重的往事,“邺朝本纪中的第一次岭南之变,军民全被屠戮殆尽,也是她所为。”

      “只是御史馆中的记录里,这些事件均被扣在了南蛮之族头上。巧的是,虽然白谷中有龙凰金令,历代宜州刺史却从未提及过岭南之变,龙凰金令也一直未曾动用过。”

      绿衣人说完,面具下的双眼牢牢地盯着对面须发尽白的老叟,淡然地问:“尊者,我说的对吗?”

      年迈的师尊像是回忆起令他欣喜的往事,皱纹横生的苍老面孔上浮起一层笑意,他打开燃着沉梦的香炉,香已经快燃尽了,白色缭绕的雾逐渐变得浅薄,他失去视线的双眸放空着,口中喃喃自语:“心中真正爱慕一个人,是不会看着她死去的。”

      绿衣人表面没有任何反应,心里却叹了口气,中州谈及白谷老人无不肃然起敬,如今看来,即便是已经身为中州众人口中的尊者,却依然难以忘却旧时爱慕之人。

      这次税银之事同时涉及到四皇子与宜州,自己又不方便出手,只能求助于白谷老人。当他接到宫中传来的密信时,便连夜动身前往宜州等待萧溯,白谷老人以闭关为由连他一起关在密室里,拒绝一切外界纷扰,只为等待税银之变的消息,而今事已成了一半,他必须要保证萧溯安全到达帝都。

      “当年之事您也参与其中,所以才能保白谷一方安稳,”绿衣人深深地换了一口气,他心中一边盘算着萧稷车马脚程的速度,一边幽幽地说道,“自从您解了高祖所中的毒蛊之后,有多少杀手暗地里计划着把白谷从中州抹杀,能在这片山林隐居,您真的以为只靠龙凰金令和尊者亡妻传承下来的扇中飞针,便可安稳度日吗?”

      绿衣人言语中丝毫不落下风,他语气平淡,却直中要害:“很多人,都湮灭于中州的夺权争斗之中,您也逃不掉的。”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一只手放在案几上悄然握紧,言辞中带着一丝冷漠:“当您在缅怀故人,伤春悲秋之时,也请尊者睁眼看看,中州其他身在权势浪潮中的其他人。”

      “您,早已深陷其中。”

      他虽然年岁不及对面之人,许多往事也是仅仅听他人传说,然而你如今相对而立,二人之中早已隔了几十年,他不由得出言提醒眼前似乎已经失了智的年迈之人。

      白谷老人闻言,却没有丝毫波动,他依然垂着眼睛看着面前那盏香炉,葳蕤而起的烟顺着空气向上攀爬,终究在顶端散开消失。他的视线已经快完全看不清楚了,只能依稀感觉到光亮闪烁。

      老叟默不作声地把香炉重新盖好,他暗淡如死去游鱼眼珠的双目盯着对面的绿衣人,哑声说:“现在的你,也不过在走我的老路而已。”

      “我要比您更明智一些,”绿衣人低声回答他,“因为,我并不懂情意。”

      他说完,从蒲团上站起身,从案几旁边的木架上拿起一把供奉的长剑,回头看了看依旧端坐在案几后面的老叟,双手抱拳微微俯身:“多谢白谷的援手,密信我会准时送到四皇子府中,尊者口中所说的那个侍女,我也会暗中保护。”

      白谷老人没有应答,他如干枯树枝一般的手臂伸向案几下,触动了一个小巧的机关,那副挂画后面轰然开启一扇隐蔽的门,门后露出一条黑暗的通道。他颤抖着手向身后的密道指了指,沙哑的声音对绿衣人说道——

      “沿着这条密道一直走,走到尽头便是山体另一侧,邺朝帝都风云际会,就靠这封密信了 。”

      绿衣人再次抱了抱拳,朝他道了一声谢,侧身走入那条通道,消失在黑暗中。

      机关应声而合,那扇隐蔽的门缓缓关上,老人依旧坐在案几前,仿佛一座安静的雕像。

      半晌,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转过身看向身后墙壁上悬挂的那副画像,画中的女子依旧容颜秀丽,双眼含笑与老人对视。

      而须发尽白的尊者双眼却已经难以视物。

      “忆情,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闭关了……”他仰着头佝偻着身躯,似乎在自言自语。

      “香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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