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人非草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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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年迈的秦王总是坐在已故宣太后宫前的树下，久久沉默凝思，不愿离去。太子柱担忧父亲身体，自己又劝不动父亲，便央求春燕前往劝说。春燕在秦国是百年圣姬，看着一代又一代秦王长大老去，她说的话，老秦王总该会听的吧。
春燕带了两个侍女款款地走到宫前，见白发苍苍的秦王已被落叶洒了满身。老人耳背，春燕踩碎了一地落叶走到他身边，他都浑然不觉，只留给春燕一个颇为落寞与孤寂的背影。
她记得这棵树。那时，公子耀在楚国，极力促成秦楚两国修好。宣太后初嫁入秦，公子耀也随行左右。他为春燕带来了许多楚国稀罕物什，其中便有些楚地树苗。春燕对花草树木并无研究，也叫不出这一两棵树的名字，更不知这些来自南方的树苗能否在黄土大地上生长。她只是怕芈八子初来秦国，思乡心切，便着人将树苗一一在八子宫前栽下了。那批树苗死了一大半，眼下这棵却是盎然地活了下来。七十年，对于一棵树而言，还是年轻的；但对于一个人而言，却可能已是一生。
春燕应当是理解他的。
她还记得公子稷尚在襁褓时的模样。平心而论，那个时候，于公于私，她始终偏爱太子荡一些：虽然春燕与太子荡母亲惠文后的母国魏国在百年前颇有嫌隙，但是太子荡由春燕一手带大，从小威猛勇敢，很得春燕欢喜；此外，少年时期便跟着秦国地灵阿秦南征北战，立下战功累累，也的确符合春燕心中对于未来秦王的期许。秦惠文王嬴驷壮年薨逝，十九岁的太子荡便顺理成章地即位为王。
春燕原以为他青年即位，自是能施展一番手脚。谁知，天不遂人愿。攻占韩国都城后，他前往周室王畿，见到九鼎，年轻的君王惊叹不已。他在龙文赤鼎前停下脚步，与好友孟说比试举鼎。没想到，即使他一向孔武有力，终究是凡人之躯，大鼎脱手，只有二十三岁的他气绝而亡。春燕后来听说他在被大鼎砸断胫骨后，仍强撑了一天，到了晚上才死去。死前，他喃喃交代身边臣子，晚些教母后和燕姑姑知道，荡儿怕她们伤心。
但是国不可一日无主，终究还是瞒不住的。消息传回秦室，朝野震荡。已去世的秦王年轻无子，后继者便成了问题。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公子芾、公子壮等人，皆为人选。彼时春燕虽为嬴荡之死而伤心不已，但却仍要振作精神撑起秦国。她与诸臣权衡各方利弊，最终选定彼时仍在燕国为质的公子稷为王。
老实说，做出如此决定，春燕心中也不无忐忑。公子稷并不是在她跟前长大的，不似太子荡这般知根知底。在迎新君入朝前一天晚上，春燕坐在自己宫内，点燃烛光，悠悠地回忆嬴稷从前的模样……在与芈八子去燕国为质前，他是什么模样？春燕闭上眼睛，想要从千百年的回忆中打捞起一两片花瓣，那些记忆却终究如流水般远去了。
阔别多年，再见到嬴稷时，他已然是个少年。他跟在母亲的身后，看起来颇为内向胆怯，但是春燕却一眼看出了他眼睛里泛着的一团活气。他虽并不像异母的兄长那般勇武，但是他的所长却在别处。只要假以时日，纵使他成不了猛虎，也将成为西北黄土之上一头矫健又锐利的孤狼。
春燕猜得果然不错。从未行冠礼的少年到年逾古稀的老者，他在位五十余年，对内，母不能制，舅不能约，大权在握；对外，长平破赵，东伐南下，鲸吞蚕食。他坐镇于咸阳王宫之上，冷眼旁观，却足以让诸国闻风丧胆。而他又是如此长寿，仿佛不死不灭，以至于东方有了传言，说秦王根本不是凡俗人类，而是国魂地灵杀死了原先的秦王取而代之，所以他才会如此强大，如此无懈可击。纵然是流言，倒也听起来颇有几分道理，于是从东方传到西方，从南方传到北方，越传越是离谱。一开始有人说现在的秦王是公子耀，急得在楚国为臣的公子耀周游列国一圈辟谣；于是又有人说现在的秦王是阿秦，更为离谱的则说现在的秦王压根是“那个秦国的小妖女”春燕所假扮的。秦人是最听不得这种污蔑的，但春燕倒是觉得新鲜有趣，每每听闻，都能一笑置之。
但是，或许嬴稷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能够活那么多年。臣子尊他敬他，敌人恨他怕他。他活了七十岁，比他的祖父和父亲都长了将近一倍。他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活过了母亲，活过了舅舅，活过了妻子，甚至活过了他的儿子。几年前，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亲手埋葬了他的悼太子。春燕感觉得到，这个原本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虎狼之君在一夕之间苍老了不少。
而如今，他枯坐在树下的身影，老态尽显。春燕忽然想让那些疯传秦王不死的人来瞧上一眼，他们会明白，那如狼似虎、看似坚不可摧的秦王，原来竟也老去了。
“王上。”
直到听见春燕的呼唤，嬴稷终于才意识到春燕的到来，他站起了身：“圣姬。”
“方才听太子说，王上最近忧思不断，时常来先太后宫前徘徊。王上有何为难之处，可容臣相助排解？”
秦王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春燕会意，屏退左右侍女。
已在古稀之年的秦王，他忽然松懈了脸上的威严表情，露出了些属于孩童的无辜。他问：“圣姬千年万岁，是否偶尔会觉孤寂？”
春燕微微睖睁。未等春燕回答，秦王便自顾长叹一声，他拨去了身上的落叶。他说：“寡人近些日子……总能想起久远以前的人和事。”
然而，如今，那些故事中的人，却似乎只有他和春燕等寥寥几人还留在这世间。
“圣姬可曾记得，寡人年幼时，圣姬曾带着王兄来此处？”
“记得。”春燕闭上眼睛，回忆起六七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太子荡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由她带着在宫里闯来闯去。她带太子荡去看那棵独活下来的楚国奇树，在树下遇到了正独自玩耍的公子稷。
“寡人始终记得，那日圣姬告诉寡人和王兄，此树来自楚地异域，成活不易。可是一旦扎根，便有千秋之寿。”秦王伸手，抚摸着树干上粗糙的纹路，“那时，寡人十分羡慕。既羡慕王兄，能够得到父王和圣姬的如此垂青与宠爱；又羡慕这棵树，想着若能如这树一般千秋万岁，那该有多好……然而。”
秦王转过头，望向春燕。一双因年迈而浑浊了的眼中，却仍然泛着少年时的活气。而他望向她的眼神，除了这团活气之外，竟还带了一丝悲悯。
“寡人那时并不知道，人非草木，这独自一人的百年……竟已孤寂至此。”
过得几年，老秦王终于寿终正寝。在置办葬仪之时，忽然天降异象，一道雷劈向秦宫。宫人检查一番，各处均无大碍，只是原先太后寝宫前的一棵树通体焦黄，已然死在了这道雷下。
那时春燕正在秦国新后华阳夫人的宫中。听闻宫人奏报，华阳夫人微微怅然。她亦是楚人，那棵树自然也缠绕了她的一丝乡情：“听闻那棵树还是先太后入宫时，先生送来树苗，圣姬亲自命人栽种，想来，已有……”
“已有近八十年了。”春燕幽幽地接口道。
此时，她所能想起的，竟是老秦王嬴稷在树下望向她时，那悲悯的眼神。她当时有略微的恼怒：江山社稷岂容你这黄口小儿肆意怜悯？
但是。
她从华阳夫人宫中离开，走向了那棵枯死的树。八十年……树也好，嬴稷也好，在她千秋万岁的生命中，本该如朝露一般短暂。
然而，人非草木，树犹如此。
她伸出手，抚过枯死的树干上交错复杂的纹路，想起嬴稷，想起往日的种种，心中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人非草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