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除却巫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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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死的梦境中睁开眼，巫山缥缈的云雾散尽，眼前的夜已阑珊。烛火边站着的清癯男子，却并不是她梦中的人。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烛光映红了他的半边脸庞，而他的眼睛却如夜晚的寒星一般冰凉。
他问，阿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国神女瑶姬翩然起身，眼中隐然有泪。她向公子耀盈盈一拜，道，先生，瑶姬所求，唯一死而已。
公子耀无言。他望着眼前姣丽如玉的神女，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熊槐死于秦地的消息传来，举国皆悲。在一片哀怆之中，公子耀并没有寻觅到楚国化身神女的身影。他心知不妙，立刻遣人四下去寻。人们在云梦泽边找到了已然自尽而亡的神女。楚人谨记公子耀的关照，强忍心中悲痛，并未将神女的尸身安葬，而是小心收殓，只待公子耀到来。公子耀收到消息后便从郢都昼夜不歇快马加鞭赶到，对神女尸首照拂数日，那已无生机的躯体竟悄然回魂。
她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死去，又是第几次从死的深渊苏醒。
“瑶姬但求一死……竟不能如愿。”她木然地摇头，声音恍若叹息。
“阿瑶，你我乃天地化身，不老，不死，不灭。你又何苦如此……枉费心力。”
“先生可有过心爱之人？”
公子耀微微蹙眉。
两百年前，在灵岩山的熊熊烈火之下，那来自越国的曼妙西子也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只是，百年过去，他仍未想好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原可以威严万方地喊出一句“放肆”，斥责少女的无礼。可是，眼前这殉死又不能的少女多少让他心中不忍。幸好，神女似乎对他的答案并不关心。她只是低头，摩挲着随身的玉佩。那是一块极好的玉，经工匠精雕细琢而成神人驭龙的图纹，泛着温润的光，他知道那是熊槐多年前赠予她的。
公子耀抵达楚国时，熊槐垂垂老矣，瑶姬正当年少，二人在他眼中只有君臣之分，并无任何僭越之举。只是一众楚臣宴饮作乐之时，酒过三巡，一位老臣极为隐晦地提起过，数十年前，楚国神女瑶姬与太子槐的宫闱秘事曾闹得满城风雨。当时公子耀并未觉察异样：瑶姬和他一样，乃不死之灵。百岁千年长夜寂寞，觅得一二良伴以御枕冷衾寒，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未想瑶姬竟用情至深如此。
“先王他……终究是肉体凡胎，比不得你我。你伤心一时，便就忘了罢。楚国一方水土百姓，仍须你来护佑。”公子耀字斟句酌地劝慰道。
瑶姬没有回答。她缓缓阖上眼睛，但是却握紧了手中的玉佩，握得手心生疼。
她受云梦泽的天地精华和巫山的雨露滋养而生，在渺渺云雾间浑噩地度过了许多年岁。后来有个自称楚王的人寻到了她，说她乃楚国护国神女，理应受国人尊崇礼拜。他用炎帝之女的名字为她命名，唤作瑶姬。然而，楚王怜她天真无辜，并未将她携至宫内，而仍是放还她在云梦泽草木之间生长。只是在楚庄王之后，每年多了群奇装异服的人来到她的居所，装模作样地向她顶礼膜拜。
太子槐和那群人不一样。
即使他在公子耀口中已成为了“先王”，瑶姬却仍愿意记得他最初的模样。那时他还是太子槐，误打误撞地泛舟闯入巫山之间，在云雾缭绕间遇见瑶姬。骤见神女，这未行冠礼的翩翩少年竟是看得痴了。他解下了随身玉佩，递给了她。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所有人都当她是神，只在他眼中，她不是神，是人。
瑶姬记得那天巫山云雾缱绻，下了一场雨，似是多情人纷纷的眼泪。
抛弃了巫山的云雾，也背叛了云梦泽的雨露，她义无反顾地随着他去了郢都。
中间的许多风雨，她记不得了，也不愿再去想起。他最终不能娶她。她眼睁睁看他迎娶贵女南氏，看他即位为王，看他韶华逝去，看他前往武关一去不回。她还记得他最后望向她，老态尽显的眼中落满了疲倦。他说，瑶姬，寡人负你。你还有千秋万载，你还有黎民苍生。
那跳脱飞扬的少年太子槐，终究是消散在了巫山翻涌的雨雾之间了。
所有人都称她为楚国佑国神女，哪怕是与她同根同源的公子耀，也只是劝她忘怀。
可是，又有谁曾问过她？
她从来不懂什么千秋万载，黎民苍生。她终其一生想要护佑的，从来不是一山一水一国，而仅仅是一人而已。
她在云梦泽的幽夜与水风中再度闭上眼睛，只有手心的玉佩兀自温热。
第二天，公子耀再走进瑶姬的房间时，卧榻上已空无一人。公子耀遍寻了云梦泽和巫山的每一个角落，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却只在云梦泽湖底打捞起了瑶姬随身的玉佩。拨去玉佩上的淤泥，驭龙的神人仍然栩栩如生，而那楚国神女的身影，却恍若永远地消失了。
后来某次和宋玉推杯换盏时，公子耀向他回忆起瑶姬。在他遇到的那么多的国魂地灵之间，她实在独特，如巫山上的一株遗世的灵芝。宋玉微微颔首，若有所思，而后写就《高唐赋》，描摹先王与瑶姬的巫山之会：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竟成千古华章。
在那之后的千百年间，每当走过巫山，公子耀的心中便总是怅然。后来楚地又诞生了新的地灵，于是他宁愿相信，她死在了那个夜晚，死在了云雨翻涌的巫山云梦之间，化为草木生灵，永远地追随她的爱人远去了。
瑶姬一去一千年。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除却巫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