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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太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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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头,金灿灿的阳光似烈焰般焦灼,夯实的土地热的似乎要冒起烟来。毒日头下,内侍宫女躲在树荫壁影下贪凉,唯有殿前平地之上祭台高筑、香烟缭绕,一名女子双手合十虔诚的跪在祭台前,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
午后的太阳最毒,寻常人早就躲回屋中午歇,偏偏她却跪在日头下祈祷念经。随侍的宫女已是司空见惯,淡漠的倚在一旁打盹。知道太阳不落山,她必不会起身,半年的时间都是这样,今日也不会不同。
“圣旨下,跪迎接旨——”长长的音阶穿透整个宫殿,仿若一记惊雷惊醒了承恩殿内外的所有宫人。各个仿若如梦方醒,强打精神跪迎圣旨。
大宦官手举圣旨快步进来,身后的内侍抬着箱子跟上。他见杨良媛恭谨的跪在祭台之前,便走至她面前,朗声道:“太子良媛杨氏恭听圣谕。”
宫人纷纷伏地高呼“万岁”,唯独杨氏毫无反应,依旧合十祈祷。
大宦官瞄了一眼身后,直接展开圣旨诵道:“太子良媛杨氏,孝谨恭让、谦和有礼,秉承弘农杨氏之门风、光耀皇家之风范,特赐正四品朝服宫装及珍玩饰物,钦赐。”
宫人谢恩完毕,唯独杨氏不曾睁眼看过。大宦官托着圣旨走至她面前,轻声嘱咐:“娘娘,陛下有旨,让您即刻穿上拜谢皇恩。”
一名宫女托着锦盒跪在她面前,恭谨的道:“请娘娘穿上朝服跪谢皇恩,奴婢等人会亲自伺候娘娘。”
淼浑身一震,惊愕的睁开眼睛,期盼又紧张,竟不敢抬眼,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娘娘”,她才缓缓抬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她难掩激动之情,可扫到身边的宫女宦官,硬是收起欢欣之色,淡然道:“臣妾领旨、谢主隆恩,这就穿起朝服叩谢天恩。”淼由敏搀扶起身,因跪地太久,腿有些麻木,踉踉跄跄的走进寝宫,随侍的青绯想进门,却被守在门口的大宦官拦住,只得静静守候,那个背影为什么那样熟悉,她几分怀疑却不能肯定,阴晴不定的望着殿内。
转进卧室,淼再无顾忌一把搂住敏的脖子,哭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日日焚香祈祷就盼着这一天你平安回来,我终于盼到了!爽怡没有骗我,她说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太高兴了!敏敏,你告诉我这是真的,这不是梦,你真的回来了!”
敏轻抚着她的头,眼中点点温暖,笑道:“你没有见鬼,我还活着,你摸摸我有下巴的。别再为我担心,我命硬的很,索命的鬼差都怕了我,不敢锁我下黄泉呢!”
淼放开她,仔仔细细的打量她一番,见她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心稍安,内疚涌上心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泣道:“对不起,敏敏,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我没认清他的真面目,你也不会顾虑我而帮他,反倒害了你和吴名,也伤害了爽怡。你怪我吧,骂我打我都可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赎罪!”
敏没拉住她,见她泣不成声、跪地不起,也跪在她面前,握着她的肩膀坚定的道:“猫儿,不要责怪自己,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如果我有丝毫怨恨你,我就不会进东宫来看你,更不会路远迢迢回长安。猫儿,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识人不清,而是历史太过于残酷、太过于现实,本以为可以超脱于世外,但还是牵扯其中。这是我的命,从我决定留在宫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的结局。我可以原谅他对我做的种种,这是历史的必然,可是我不能原谅他对你做的一切,你是那样真心对他,他怎能幽禁你、还夺去你的孩子,让你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不能看你这样让他欺辱,猫儿,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和孩子离开东宫,远离那个忘恩负义的人。”
淼听她一心只为了自己,更是痛哭不止,埋首在她的怀中哭泣,仿佛将这一年的泪水尽数流尽。
敏紧紧的搂着她的肩膀,强忍住心酸,急道:“猫儿,我进来没有多少时间,我想我们之间再没有心结,我不想你再为我自责内疚,我也想让你知道我随后会有所行动,也许会对他不利。所以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你和他还有没有可能,如果我做出伤害他的事,你会不会伤心难过?如果可能,你想不想离开他跟我走?我想听你的实话!”
淼在她怀中瑟缩了一下,缓缓支起身子对上她探寻的眼神,心中扬起不安,喃喃:“你会杀他吗?”
敏盯着她的眼睛摇摇头,冷冷道:“我不会杀他,我也杀不了他。但是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非常沉重的代价!”
淼垂眸沉思片刻,抬头坚决的道:“我跟你走,我们姐妹四个离开这里,让一切重新开始。”
敏看着她眼底的悲哀,心疼的将她搂进怀里,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不让它流下来——
夜幕初降,步辇由嘉福门抬入,一路往嘉德殿行去。辇上的李隆基支着额头闭目养神,处理了一日的政务让他疲惫不堪,回到东宫还要将政务再梳理一遍,他按按自己的太阳穴,长长舒了口气。
步辇停在嘉德殿的白玉台阶前,李隆基缓步下来,慢慢走上台阶,余光却瞟到高力士正与职守东宫的宦官低声说着什么,他知道必是有事,不在意的直接走进嘉德殿,靠在窗下的榻上休息,也等着高力士进来。
高力士快步进来,见他假寐便放轻脚步,站在榻前轻声道:“今日东宫没什么大事,几位娘娘和小王子都安好,唯独七王子病势加剧,太子妃甚为忧心,令太医日夜陪护,只望小王子可以转危为安。”他见太子没什么反应,接着道:“其余事都无关紧要,只是今日下午陛下接连两道圣旨因殿下在宫中处理政务而未曾亲自接到——”
李隆基蓦然睁开眼睛瞪着他,道:“我一直在太极宫中,父皇为何不直接降旨于我,反倒传进东宫,是太子妃接的旨?”
高力士迟疑的点点头。“第二道圣旨是太子妃娘娘亲自接的,陛下说明日大吉,让殿下和、娘娘和小王子进宫共聚天伦,太平公主以及其他王爷公主也传了旨。而第一道圣旨是——陛下颁给杨良媛,说娘娘谦恭谨让,特赐娘娘正四品朝服及首饰,已由娘娘亲自穿上叩拜皇恩了。”
李隆基深思不语,父皇这两道圣旨下得蹊跷,他人在宫中却没有知会他,而宫中并未有举办家宴的准备,怎会在明日仓促请皇亲进宫?而偏偏在此之前赐给淼四品朝服,还要她亲自穿戴,这太不同寻常了。他越想越觉得古怪,心中不安逐渐扩大,他腾的一下从榻上跳起,急急出了嘉德殿。
一进承恩殿,便看到以往留灯的殿阁漆黑一片,过去的半年里她日日祷告,直到子夜时分才会歇下,他每夜总是透过窗棂默默看她,今日为何不同?他心中的恐惧莫名,竟有些胆怯不敢进去,守夜的青绯积极迎上来,李隆基瞪着她问:“娘娘呢?”
青绯不敢直视他,垂首道:“娘娘念了一天的经,加之午后陛下传旨赐朝服,娘娘试穿费了不少功夫,倍感疲累,因而早早就歇下了!”
李隆基听她说完稍稍安心,可越觉得睿宗的旨意传得蹊跷,不禁又问:“娘娘今日可有异样?”
青绯想了一瞬,默默点点头。“娘娘平日对什么都不关心,话也不多说一句,今日似乎跟宫里来的女官聊了很久,而且宫中来的公公将我们挡在门外,不让我们伺候。过了许久,娘娘才穿着朝服出来谢恩,看样子娘娘似乎哭过。”
李隆基更是证实了心中的猜测,站在门外思考着明日的宴会如何应对。
青绯见他许久不语,便大着胆子问:“殿下是否要奴婢通传?”
李隆基不答,拧眉步下台阶,慢慢往殿外走去,却不知寝室的门早已打开,淼只着中衣站在阴影中看着他逐渐走出她的视线。
青绯愣愣的注视着他离去,怅然回头正看到她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吓了一跳,还未说话,她缓缓走出殿外,仰望着满天繁星。
李隆基处理完一天的政务,乘步辇由太极宫进入大明宫,想必人也到得差不多。一路无碍的行至蓬莱殿,还未下辇,只听有人见礼,他扭头看去,正对上薛崇简阴沉的眼神,他冷笑着道:“许久不见,立节郡王怎么愈加清瘦了?听说王妃近日小产,对姑母的打击不小吧。你与王妃还年轻,以后多的是机会。不过王妃要调养身体,你身边也没有贴心人,不如再纳几房姬妾,尽早生下子嗣。”
薛崇简嘲讽的笑道:“太多的如花美眷,臣可消受不起。这齐人之福只得殿下享得,短短一年便生育五子,据说宫中一位女官也即将临盆,看来臣又要置办贺礼了!”
李隆基嘴角抽动了下,冷冷的瞪着他,薛崇简毫不相让,还以颜色。两人正眼神交战时,岐王薛王结伴而来,打破他们之间的眼战。
“三哥、崇简,你们怎么站着说话?进去吧,父皇还等着呢!”隆业笑着走过来,才发现他们神色有异,转头求助的看向隆范。
隆范温和的笑道:“是啊,好几个月都没有轻轻松松的聚一聚,今日不谈政事,好好玩乐!听说嗣直、嗣谦都来了,好久没见这两个小家伙,他们随皇嫂早到了吧,那就别让他们等着了!”
李隆基冷笑着点点头。“走,我们一同进去。”说着抬步进去,隆业紧跟着。
隆范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薛崇简先行,薛崇简淡漠的扫了他一眼,也进入大殿。
蓬莱殿位于太液池南侧,一望无际的湖水旁一座超凡脱俗的殿阁,竟真似海边仙阁。清凉的风和着莲花的清香幽幽飘来,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太平三子、宋王成器、申王成义及家眷都已到场,尤以太子李隆基的姬妾仆妇最多,因大多王子还未满周岁,都由乳母嬷嬷抱着,而太子妃亲自抱着三王子嗣升,更甚亲生。
淼坐于太子姬妾中的第三位子,跟太子妃有一段距离,孩子躺在王氏的怀里看不真切,她压下心中想奔过去的冲动,打量着他的个头、动作,见他比离开时打了许多,小手不停的动着,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王氏一逗他他笑得更欢,眼见嗣直随母亲刘氏坐在首位,嗣谦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陪着母亲,下手还有钱良媛和皇甫良媛都看着孩子,一副享尽天伦之乐的感觉。她却比喝了黄连还要苦,心里像是有千百根针扎着,眼泪竟夺眶而出。
突然一只小手按在她手上,塞了一方绢帕给她,她抬头对上嗣谦单纯的眼神,他见她看着他便笑了起来,笑弯的眼睛让她的心再度暖了起来。
赵灼华见儿子扭头看着她,轻轻哼了一声,嗣谦吐了吐舌头,转头直视前方,又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淼看尽她眼底的讥讽,苦涩的垂首将绢帕揉进手心紧紧攥着,眼泪一滴滴的落在裙上,将一朵文绣的桃花一片片打湿。
一只小手再度出现在眼前,他从她手中将绢帕抽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拭去她脸颊的泪水,笑着道:“娘娘脸上沾了些灰尘,嗣直帮您擦掉了。一会儿陛下就要驾临,娘娘的容止不会有问题的。”
淼抬头看着他眼底的心疼,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她欣慰的笑了起来,梨涡在唇边荡开,整张脸绽放着如花般的美丽。
李隆基走进殿来就看到她绽放的笑靥,不由自主的止住脚步,这样温暖的笑容他有多久没有看到了,仿佛上一次她这样笑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多么想将这笑容攫取收在怀里细细珍藏,他笑着迎了上去,却看到她瞬间冷下脸来,竟不屑的转过头去,对嗣直说了句话,嗣直急忙起身回到母亲身边。
李隆基原本压在心头的火再度燃起,他想揪住她问清楚为何他可以笑着面对他的儿子,却这样对待自己!可他刚迈了一步,就见在座的人起身向他行礼,他才从五里雾中跌回现实,微笑着还礼入座,再不看她一眼。
隆范隆业却始终注视着垂首不语的淼,瘦弱憔悴的她不复以往的开朗活泼,显得阴郁愤懑。再看向太子妃怀中抱着的幼儿,心中的疑惑更深。
淼微微抬头正看到薛崇简在打量自己,他眼中沉沉的满是愁绪,想起当日他故意告诉她真相,就是为了看到今日的局面,而他却是为了敏,如果让他再看到敏他会如何呢?还会义无反顾的做出难以想像的事情吗?
薛崇简疑惑的看着她,她的眼神不是愤恨而是担忧,她虽然憔悴却透着一丝生气,是什么能让她再度坚持,他探究的望着她想知道答案。
“陛下驾到。”蓬莱殿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众人急急起身迎接,只见睿宗身着明黄服色当先而来,身旁跟着身着桃红色宫装的太平公主,紧随其后的竟是身着杏黄色宫装的敏。
李隆基惊异的瞪着太平公主身侧的敏,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确定不会看错,继而转头凝视薛崇简,见他也是一脸难以置信,随即眼中充满希冀和激动,若不是薛进拉住他,他便要冲上前去。再度转向淼,见她微笑着望着敏,毫无惊讶之色,便恍然明白那日进东宫的人正是慕容敏,不禁又气又恨,却不能发作,躬身迎着睿宗入座。
太平公主优雅落座,竟拉着敏坐在她身边,笑着跟她说话,敏只是笑着连连点头。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疑惑、诧异、记恨各色眼光齐齐投在她身上,她却惶然不觉,只温顺的回太平公主的话。
薛崇简紧挨着太平公主的几案,一席之隔便是她,他扭头细细的打量她,一身杏黄色的衣裙衬着她光彩照人,眉梢眼底平静淡然、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唯独自额头之上用同色丝巾缠住了万千青丝,显得有些怪异。他愣愣的看着她头上的丝巾,心中莫名不安,他压抑不住内心的躁动,伸手按住了她放在腿上的手,惹她扭头看他,她清浅的笑着,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只听她轻启朱唇道:“薛公子清减了不少,还是当注意调理身子才是,莫让公主担心,才是为子之道。”
薛崇简一愣,看到她身边的母亲,惭愧的低下头,却仍旧没有松开她的手,低声问:“你可好?身子没事了吗?”
敏并没有挣扎,任由他握着,用下巴点点自己,笑道:“您看呢?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多谢公子关心,我已无大碍。”
薛崇简默默点点头,可总觉得她跟以前有所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只是怔怔的望着她,似乎下一瞬她又会消失不见,因而手上加劲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睿宗见殿中气氛尴尬,温言道:“慕容尚仪自天后去世后每过几年都要去守乾陵,朕十分感念她的忠心,因而依旧封她五品尚仪女官,赐宅群贤坊。”
在座人都默不作声的注视着她,见她神色淡然,也便移开目光,如常的谈笑。
殿中歌舞一如往昔,殿中人却各有各的心思,完全未将歌舞看进眼里。因是家宴,加之睿宗为人随和,最喜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因而放纵孙辈在殿中嬉戏打闹,尤其让太子妃王氏将嗣升抱来,亲自抚孙为乐。嗣谦却像个小大人一般端坐在母亲身边,睿宗见他可爱,问他读了什么书,嗣谦年纪虽小,却对答如流,睿宗欣慰的拍拍他的头以示奖励。嗣直却是个静不住的孩子,跟着隆业的几个儿子笑闹着,睿宗只是宠溺的看着他们并未阻止。
高力士自李隆基身边走向嗣直,叮嘱了他几句便又回来。嗣直愣了愣,怔怔的望着母亲,见母亲只看着怀中的六弟,不禁失望的低下头,复又抬头望向淼,淼注意到他,遂笑着朝他摆摆手让他继续玩。他失意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神采,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便和伙伴们笑闹着跑向敏,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便将嗣直推到敏的背上,他急忙起身,衣衫的盘扣却勾住了丝巾的流苏,将丝巾扯了下来,杏黄色的丝巾如蝉蜕一般脱落,如瀑的白发披撒而下,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披在她肩头、胳膊上。
所有人倒抽了口凉气,并不是因为没见过白发,而是从未见过一个妙龄女子未老头先白,自发根处皆是银如白雪,清秀的面容如雪的白发,透着说不出的诡谲。脑海中仍是她玉冠束发的清丽模样,却没料到一年之后竟是白发如雪。
淼震惊的蒙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那日见她便觉得她眉间眼底是化不开的哀愁,虽然清浅却绵长,浑身透着丝丝的寒意。她蓦然想起白发魔女,心碎愁白发、一朝红颜尽,难道敏也是心碎神伤而愁白了一头青丝?她痛心的看着银亮的发丝,只觉得心脏阵阵的抽痛。
薛崇简望着披撒在手臂上的白发,不由自主松开握着她的手,转而绾起她的发,冰凉的发丝缠绕在掌心,竟让他自心底发凉,银丝根根裹着他的掌、却勒着他的心。
敏却好似没看到异样的眼神,慢慢起身对睿宗恭敬的道:“奴婢失宜,请容奴婢退下修整姿容。”
睿宗从惊愕中回神,几分哀悯的看着她,挥手示意她退下。
敏微微躬身行礼,转身看到嗣直和几个孩子傻傻的愣在那,嗣直手里仍旧抓着她的丝巾,她微微倾身笑对他说:“小王爷,可否将丝巾还于奴婢?”她一倾身,如瀑的长发甩到身前,如帘幕一般垂在嗣直眼前,让他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将丝巾递了过来。敏道了声谢,缓步走向后殿,如雪的长发随着夜风飘扬着,竟让人有种羽化升仙的感觉。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所有人竟不约而同的叹息。
李隆基也沉浸在惊讶之中,直到她退出大殿,他才瞪着站在原地的嗣直,喝道:“陛下面前岂容你放肆!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你还不跪下!”
嗣直瑟缩了一下,跪倒在地,愣愣的看着父亲愤怒的走来,而他的眼神直盯在父亲的手掌上,虽然小脸倔强的扬着,但仍因惧怕而闭上眼睛。随着脚步声逐渐临近,他希冀的微微睁开眼睛望向母亲,母亲却畏缩的抱着孩子低头不语。他死心的再度闭上眼睛,等待着父亲的责骂。突然一片阴影罩住了他,他以为是父亲,畏惧的缩了缩肩膀,可许久都没有动静,他大着胆子睁开眼睛,只见一袭翠绿挡在自己身前,与父亲默然对抗。
李隆基没想到她竟会离席冲到他面前,毫不退让的挡在嗣直身前,带着愤恨和讥讽瞪着他,他的心如堕冰窟透心的凉,双手紧握成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死死的瞪着她。
隆范隆业急忙过来劝说,李隆基却仍旧站在原地。睿宗温和的声音响起:“顽皮乃少儿天性,冲撞在所难免。何况今日是家宴,在场的都是自家人又岂会和孩子认真?回去好好跟他说明白,嗣直天资聪颖又怎会不懂!好了,都坐下,让乐师们走些轻快的曲子来!”
乐师本就因接连不断的事弄得不知所措,如今睿宗发话,立刻奏起轻快的乐曲,但各个仍旧胆战心惊的观察着殿中皇亲的行动。
李隆基本欲请罪,睿宗不甚在意的摆摆手让他回座,他忙行礼回去,隆范隆业安慰的看了淼一眼,也回到坐席。淼长出了口气,转身安抚的摸摸嗣直的头,牵着他回到刘氏身边,刘氏并没有道谢,而是将嗣直拉过去按坐在自己身边。淼本就不期望她道谢,而她坐在王氏身边,嗣升已窝在王氏怀里沉沉睡去,细嫩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淼不禁看的失神,竟忘了回到自己的座席。
青绯见所有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急忙赶过来拉着她回来,她恋恋不舍的看着儿子,心中竟似打翻了调味罐五味陈杂,一个人落寞的坐在那儿,心神却早已飞出这冷漠的殿阁。
碧波荡漾的太液池中千叶莲怒放着,浓郁的香气令暗夜撩人,白色的莲花附着在通往湖心的桥柱上,似是皑皑白雪铺就去路,任人不忍亵渎。
月光泻的一池银白,遥望湖心的太液亭,五盏琉璃宫灯缀在飞檐之下,随着夜风摆动,朦胧的灯光似在水汽中划出缥缈的光晕,似真似幻。
薛崇简慢慢踱步至池边,太液亭下一袭黄色染着纯洁的白色是那么夺目耀眼,他的心不由得为之一荡,她似乎就要融入这夜色之中。他怕惊扰到她,缓步走向湖心亭,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清晰,他的心从未有过的踏实,似乎有什么将他的心填满,再不觉得空虚。他随手折下一支莲花攥在手心,走到她身后将轻抚着如瀑的长发,他用手指将银丝梳理整齐,随手绾起发髻,用白莲为簪固定在头顶,只觉得白发衬得白莲愈发洁净、而白莲衬着白发愈加清冷。
“你这样真美!”他由衷的赞叹。
敏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笑道:“如今看过我这个样子还能称美的,也只有薛公子你一个人了!”她抬头触摸着发髻上的白莲,清凉的感觉直达心头,让她不由得轻叹口气。
薛崇简看着她的笑心疼,抬手抚过她的额头、眉毛、鼻翼、嘴唇,捧着她的脸叹道:“就差一步,就差那一步,我就可以拉住你,你也不会受这一年的罪。”他转而笑了起来,“回来就好,只要你回来,等这一年就是值得的!”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无欲无求、单纯彻底。她还记得她跳下去的一瞬间,痛苦的叫声和面前一闪而过的身影,她知道是他,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为他们饱受情花之苦,却为吴名一人了断世间情缘。她轻轻拉开他的手,退后一步,看向碧波白莲,幽幽出神。
薛崇简并未发怒,而是平静的看着她阴郁的侧脸,许久才道:“我能为你做什么?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为你办到!”
敏心神一动,看着灯火辉煌的蓬莱殿,柔声道:“我要你继续与他为敌,不算过分吧!”
薛崇简脸色倏冷,道:“我与他是永远的敌人,看似势均力敌,可我却稳操胜券。他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得到,而他已经拥有的我也会一样一样夺去。”
敏正色道:“既是如此,那你能救出林紫叶和张苒来吗?”
薛崇简一愣,仔细打量她的脸色,见她不像作假,点了下头道:“要救出她们不难,只是你要张苒做什么?只是为了杨淼?那为什么不直接将杨淼救出来,这才是打击他最快捷最沉重的方法!”
敏不答,静静的看向湖面,许久才道:“你究竟愿不愿意帮我?”
薛崇简看着她萧索的背影,柔柔笑道:“我说过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为你办到!即便是倾覆全国,我也在所不惜,何况是要区区两个人呢!”
敏不言,回首望向重重的宫殿,夜晚的大明宫多了些妖娆少了些华贵,多了些神秘少了些威严,而这秀美的宫殿内却上演着怎样阴毒的戏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