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喉咙里的盐》芒不果

21、家的味道

　　许一流家住在老小区的五层，她家一大口人都住在一栋楼里，许父母在五楼，姥姥姥爷住二楼，爷爷奶奶住三楼，倒是热闹。
　　许一流是他们家的独苗苗，打小被惯着长大的，又是许家大系这一代里唯一一个姑娘，本来起初大家都欢天喜地的，觉得这野猴子基因里总算能有个斯文点的闺女来调整调整了，结果没过多久就发现这厮也还是不负众望，把这血脉里的不靠谱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进到国际社会上了，让人好不郁闷。
　　不过说归这么说，许一流在体坛上面的成绩也是绝对超出许家所有子弟的成就的，祖坟因为她前几年拿冠早就冒青烟了，因此皮是皮了点，但好在有出息不是。
　　于是愈发骄纵，搞得人继续没皮没脸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冯少凌刚把老人家背进屋里，就被许家妈妈逮了个正着。
　　“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叫，“许一流，你把你姥爷怎么了——”
　　“关我屁事啊——”许一流无辜道，“我在楼下吃面呢。”
　　“诶呀，别张口就骂人啊，”李姥爷道，“我自己摔的，自己摔的。”
　　姥姥正坐在客厅跟着亲家一起看电视呢，头都不回，跟个老小孩似的笑：“叫你逞能，摔了吧，活该。”
　　冯少凌帮着把人放到沙发上，许一流顾自去翻药箱里的跌打酒，许家人这才注意到多了个生面孔。
　　“这小伙子是？”
　　一脸意味深长的样子，仿佛捕捉到了什么惊天大八卦。
　　“我队友，”许一流忙着给姥爷揉腿，“路过的，见义勇为好青年吧，今年才十四，别瞎想啊——”
　　“我瞎想什么了，”许母心虚道，“人这么辛苦你不给人倒杯水？小伙子也是国家队的啊？叫什么？也是打羽毛球吗？”
　　“谢谢阿姨，”冯少凌将水接了过来，“我叫冯少凌。”
　　“少凌今天得留下来吃饭啊，”李姥爷还记得这茬，“说好了的，必须吃，不吃就是不给我老头面子，我这稣鸭还热着呢——”
　　“爸——”许母大叫，“您怎么还去买稣鸭了啊，这么远，大雪天的，我懒得说您了——”
　　“是该留下来吃饭，”许一流的爷爷奶奶看上去性格很和气，没姥姥姥爷这么像老小孩，“这年头热心助人的年轻人可不多，上回他爷爷被一自行车给撞了，那小子撒腿就跑，幸亏被他爸骑电动回来逮了个正着，不然也没处说理去。”
　　许一流上好了药，把人重新放回火箱里去暖着脚，抬头问：“我爸呢？”
　　“你上来没见着啊，”许母道，“在楼下杀鸭子呢，小冯不急吧？家里饭都做好了，一起吃一顿，我烧的辣子鸡可好了，这可不多得——”
　　冯少凌有些尴尬，站在原地，不自觉地去往许一流身上看，对方乐了，躬身在鞋柜里给他找拖鞋。
　　“叫你吃你就吃呗，很急么？你怎么现在还在队里？不急着回家？”
　　冯少凌想说我车是今晚八点的我很急啊，但是又说不出口，这屋子里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一种难得的热乎劲儿，这种热情实在是让人有些挣脱不开，结合着玻璃窗外面透露出来的冰冷，让他对接下来的繁重旅途有了一丝的倦意。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犹豫被许一流捕捉到了，立即上前帮他把包卸下：“别瞎扭捏了，这么大个人了，就当自己家，我家最喜欢招待人了，我妈周末一休息不给人做饭就浑身痒痒，天天找人来家里玩，还嫌我朋友不够多呢——”
　　“又给我胡说八道呢，你那是朋友不够多吗？你那是压根没把一个往家里带啊，你天天在外面疯，我连你朋友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要是哪天被人抓进局子里去怎么办——”
　　“我都天天被关在营地里练球了跟局子这辈子是扯不上关系了，”许一流没好气道，“进来吧，别杵着了，外面冷，我们这不像北方屋子里有暖气，你跟他们烤烤火呗？”
　　冯少凌在北方长大是没见过火箱这种玩意儿的，方方正正老大一个矮箱子，上面罩了层棉被，脱鞋从里面踩上去有木制的隔板，铜管在里面发热，把热气腾出来。
　　南方的冬天是骨子里的阴寒，因此尤其重视冷从脚底冒出来的感觉，一旦脚上暖和了，身上也就舒坦了。
　　但饶是这样，让冯少凌一个人跟一群老头老太太坐在一起烤火，也还是非常尴尬的，顿时有点坐立不安。
　　许一流家的拖鞋都是毛线拖鞋，冯少凌从来没见过这种款式的东西，浓浓的手工质感，拿给他的那双似乎还是新的，毛料都硬挺非常。
　　见他似乎对这个感兴趣，边上的许奶奶道：“这都是我跟她姥姥勾的，小冯是北方人啊？北方人不打毛线？”
　　“我家不太打，”冯少凌老实道，“我爸妈没什么时间——”
　　“就是没什么事的人做才打这玩意儿，”许奶奶道，“年轻人嘛，得出去工作赚钱养家，我们没事儿在家就打，这沙发褥子，拖鞋，枕头套，都是我们打的。”
　　“我也有份啊，”李姥爷道，“别说的跟我们都在家里吃白饭似的。”
　　“你打那两下子，”姥姥道，“只能给窝窝做头罩子的。”
　　“窝窝是我姥姥姥爷家的狗，”许一流忙完也过来了，坐到冯少凌身边，沙发上几乎挤满了人，“你没脚臭吧？这玩意儿要是有人脚臭，基本上就得被熏死，所以我爸从来不被允许烤火。”
　　“你这小孩，”许奶奶伸手过来轻轻打了她一下，“天天胡说八道的，小冯是客人——”
　　“客人怎么了，”许一流莫名其妙，“客人脚臭也不能烤火啊，奶奶，这东西会交叉感染——”
　　“我没脚臭——”冯少凌要被她气死了。
　　门突然开了，玄关那边灌进来一阵冷气。
　　许剑锋一手拎着湿哒哒几乎要结成一层冰霜的鸭子一边换鞋：“冻死我了冻死我了，要我说下次直接买现成杀好的就得了，大冬天的还折腾人——”
　　李桑在里面炒菜都听到他的抱怨，立即大声道：“你知道什么，送去市场上那些鸭子哪个不是被短斤少两的，就你金贵，你爸今天在外面摔跤被人送回来了你知道吗？还抱怨，抱怨什么——”
　　“真的假的，”许剑锋踩着拖鞋冲到客厅，见姥爷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烤火，全手全脚的，这才松了口气，“这不没什么大事嘛，爸，你摔哪儿了？”
　　“脚崴了，”许一流道，“你那鸭子指甲剪了吗？”
　　“鸭子有什么指甲又不是鸡，”许剑锋终于注意到了边上的冯少凌，“这位是？”
　　随即脑中警铃大作，只瞪着他，一双眼睛都要喷火了。
　　冯少凌的求生欲顿起，立即道：“我是一流姐的，队友，路过的——”
　　“少凌把我背回来的呢，”姥爷哼哼道，“这就是缘分，对了少凌，刚刚说你几岁来着？”
　　“十四，”许一流剥了个橘子，“都别想了啊。”
　　“牛牛，”许剑锋把鸭子放回了厨房，蹲在茶几边上搓了搓手，许一流往他嘴里喂了瓣橘子，把他冻得半死，“队友来怎么也不跟爸爸说一声啊，爸爸好好好招待招待——”
　　“都说了是路过的，”许一流道，“姥爷非要留人吃饭——”
　　“你这话说的，”爷爷顿时吹胡子瞪眼，“难道你姥爷不开口你就不留人吃饭了？我们老许家可不是这么做人的——”
　　“没有，真不用——”冯少凌道。
　　“你安心坐着，”许奶奶握了握他的手，放进被窝里暖着，“现在外面这么冷，都快过年了还在外面飘着，年纪这么小，怪可怜的——”
　　“许剑锋——”李桑在里面发话了，“进来帮我砍下鸭子——”
　　许剑锋无法，只得起身进去了。
　　许一流抬手把剥好的橘子放在茶几上面暖着，桌面接着火箱，被烫得热乎乎的。
　　冯少凌看着她，给她的脚稍微让了让位置，让她也挤了进来。
　　脚尖隔着袜子碰着，他的脑子里也晕乎乎的。
　　“你刚回来？”他小声道，“把......那谁送走了？”
　　“对啊，”许一流道，偏头去看他的脸，表情十分正直，“你头发是不是该剪了？”
　　“我改天去剪，”冯少凌将头重新转到了一边，“你什么时候去U市？不是还有春晚排练？”
　　“过几天吧，”许一流想了想，“只能回家呆这么一会儿，也怪对不起的——”
　　“别说这话，”姥爷道，“你们这是在给国家做事，我们做家人的，心里只有一百个骄傲——”
　　“行了行了啊，姥爷，”许一流道，“领导人现在不在这里呢，先别忙着表彰我——”
　　冯少凌这辈子还没见识过这么多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场面。
　　他家是个大家族，但是父母关系不好，所以也很少会这么几代人聚在一起吃饭，多数年夜饭也都是家里零星几个坐在饭桌前，跟平时吃的也没什么两样，吃完就回屋了。
　　像许一流这样的生活，里面的这种融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也从未想象过的。
　　他总觉得，那些东西是不属于自己的，就算别人施舍过来，也都是带着既得利益者的怜悯味道，不是自己愿意去感受的。
　　所以他很多时候都在拒绝，拒绝去到别人的家里直面感受那种融洽的氛围。
　　可是许家不一样，许家对于外人的宽厚带了种与生俱来的亲和，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亲热，而是更加深层的一种打心眼里就欢迎的热烈。
　　或许就是因为在这种家庭里长大，才能塑造得出许一流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她是被爱包裹长大的小孩，被无数保护网层层维护着的强者。
　　然而这样的人，也是愿意，把自己放在心上的。
　　冯少凌接过了许一流递过来的橘子，暖呼呼的，放进嘴里少了点甜味。
　　“不甜是吧，”许一流道，“我也觉得这么烤着吃不好吃，但人老了就吃不得太凉的东西，我就给你试试，尝尝我们这儿的特色——”
　　正说着，饭已经做好了，李桑在里面喊着许一流过去端菜，许一流急忙起了，把手压在冯少凌肩膀上示意坐好。
　　“难得来一次，你就把自己当个大爷吧，也就今天了，回队里还是我小弟——你以为我乐意伺候你呢，不然我妈抽我——”
　　许家的饭菜的确不错，不同于很多家庭里面的荤素交替，基本都是大鱼大肉，冯少凌实在震撼在这样的伙食之下许一流竟然没吃成个大胖子，看来队里的训练强度的确功不可没。
　　许家长辈们不住地给冯少凌夹菜，见他今年年纪不大，看他的时候更是带了种怜爱，似乎有种许一流小时候的影子，想到许一流虽然是X市本地人，但进国家队的时候估计也就12岁，一点高，那时候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
　　一顿饭冯少凌吃了个肚儿圆，都快把晚上的车忘到脑后了，跟着一起重新回到火箱里才想起来，八点早就过了。
　　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许一流见他坐着发呆，以为他食物中毒了。
　　“干嘛，”她道，“别摆这幅脸啊，又没叫你洗碗，我家有洗碗机。”
　　“不是，”冯少凌道，“算了，懒得跟你说。”
　　“又怎么了，”许一流乐得去哄他，一屁股挤在了他边上，“你什么时候走啊？也该走了吧，不然都要过年了。”
　　“实不相瞒，”冯少凌拿手机给她看，“八点的车。”
　　许一流大惊：“那怎么办，你这人心真大啊，要赶车还老神在在地跟我家坐着吃饭——”
　　“你好意思说吗，”冯少凌见她吃瘪也是好玩，错过车的郁闷一扫而空，“还不是被你们热情挽留，谁狠得下心啊——”
　　“快别给我盖高帽了，”许一流道，“你就是馋我们家的饭吧，那你现在没车了怎么办，今晚住哪儿，回基地吗？这会儿都没人了吧？”
　　“怎么？”李姥爷耳朵这下机灵了，“少凌没地方去了？来我们家啊，我们家就我跟她姥姥两个人，哦，还有窝窝，窝窝很乖的——”
　　“姥爷，您别出馊主意成吗？”许一流无奈了。
　　“这哪儿是馊主意啊，难道让少凌这么一小孩去自己住招待所啊，也太欺负人了，”姥爷道，“没事，少凌，听我的，上我家去，我家地方大——”
　　“小冯回不了家了？”李桑搓着手回来，“我看外面下大雪了，不然就留下来吧，明天再说，我给你爸妈打个电话说一声，牛牛，你带小冯去姥爷家收拾收拾——”
　　“干嘛非得我收拾——”
　　“你不收拾你姥姥姥爷收拾？像话吗？别啰啰嗦嗦的了，赶紧的，这鬼天气，怎么越来越冷——”
　　许一流无奈，只得领着冯少凌下楼，跟她姥姥姥爷一起，把门一开，就蹿出来一条大狗。
　　是条活泼的狮子狗，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一见姥姥就撒欢。
　　“窝窝——”姥姥把狗搂到怀里，关了门，“想死姥姥了吧——”
　　许一流伸手开灯，进去客房帮着把床单换了。
　　“行吧，你就先将就一个晚上，我给你铺电热毯了，你开开等个一会儿，待会就暖和了。”
　　冯少凌还没见识过电热毯呢，自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老老实实地等着了，见她安排好一切就要上楼，忍不住道：“等你到U市，没事的话，可以叫他们一起来找我。”
　　许一流回头看他：“那是当然，不过估计没这么多时间，但是既然小狗发话的话，我肯定是要来找你的，不然你寂寞死了怎么办，你还欠我一个金牌呢——”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去U市找他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第二天一觉睡到天明，冯少凌差点被冻死，半夜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开了低档的电热毯突然熄火了，把他冷得都快睡不着觉，幸亏最后实在太困，实在顶不住就这么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浑身热气也发了出来，缩在被子里倒没有这么冷了。
　　只是呼吸间都能看到屋子里面的白气。
　　南方的冬天真是要了人的命了。
　　许一流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你干嘛——”绕是冯少凌平时再怎么端着，此刻也忍不住喊出声来了，“你倒是敲个门啊——”
　　“我寻思这么冷你大概也不会只穿个裤衩，”许一流身上套了厚厚的好几层毛衣，外面还罩了件非常硕大的羽绒外套，“还没起床呢，停电了，我妈怕你被冻死在床上了，叫我喊你过去吃早饭。”
　　“怎么会停电？”冯少凌脑子里迷迷瞪瞪的，“停到几点啊？”
　　“不知道，”许一流揉了揉鼻子，“估计是昨天晚上大雪，把线路压坏了，你赶紧换身衣服起来吧，太冷了，也没火箱，我爸把我姥爷的旧炉子弄起来了，就在客厅呢，等你一人了——”
　　冯少凌没办法，只得找了几件衣服匆匆换上。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呆这么久，因此没什么比较厚的衣服，就一件外套，差点被冻得直打哆嗦。
　　许一流坐在炉子边上喝茶，见他身上穿得单薄，只得去找了许剑锋的衣服给他套上。
　　冯少凌这才恢复过来。
　　“我爸妈上班去了，”许一流道，“估计够呛，千年难遇的寒流，我看门口好多树都给压断了，停水了还，姥爷，后屋那口井还能用吗？”
　　“能用，”姥爷乐呵呵地用旧炉子烧水，拉着冯少凌过来烤火，“要我说啊，这种老物件还是有点用处的，你妈就整天说我喜欢捡破烂，这不，关键时候救命了吧——”
　　“瞧把你给嘚瑟的，”姥姥道，“这天寒地冻的，什么东西都给冻坏了，小冯，你看看你票还能买吗？我听说好多线都停了，咱们这边一大片接连好几个省都瘫痪了，这家伙弄的——”
　　冯少凌打开手机，业务上面显示线路暂停，不由得哑然：“真的买不了了——”
　　“不会吧，”许一流惊讶道，“那我不成大恶人了，早知道昨天不留你了——”
　　“别这么说，”姥爷道，“你要是昨天就走，指不定半夜还被冻在路上呢，这寒流来得太紧了，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抢救不了——”
　　许一流也急了：“我过几天还要回U市呢——”
　　“等通知吧，”冯少凌见她倒霉，心里有种莫名的幸灾乐祸，又或许是觉得更多独处的机会了，不由得为自己这份自私感到惭愧，“反正他们肯定也是看新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