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小卓玛 ...
-
万里晴空，寂然无声。
少年压抑着地喘息很沉重。
两人后知后觉地分开，身体里沸腾的血液凉了一半，杨亚格翻了个身，平躺在草地上，背后一阵刺挠。
扎西诺布躺在他身边，半闭着眼睛，脸上一阵潮红，“刚才……磕到哪里了么？”
“没有。”杨亚格说得很轻快，“摔下来的时候有你垫在我身下，我哪里能磕到，倒是你，刚才挫着胳膊了吧。”
“小事儿，起来吧，卓玛还等着我呢。”这话说完，扎西诺布就站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藏袍。今天天气好，诺布的红色藏袍只穿了一条袖子，另外一边的扎进腰带里，露出小麦色健硕紧致的臂膀。
本来是平平无奇的一句话，杨亚格听到耳朵里却变了味道，原来南边毡房里住的是位姑娘呀。
扎西诺布和杨亚格骑着阿桑回到住处，羊圈一空，就显着这两个小帐篷孤零零的，杨亚格下马，钻进帐篷里从自己背包侧兜掏出车钥匙。
“你干嘛？”扎西诺布正在给卓玛的马解开缰绳，转头就听见杨亚格开车门的声音，他急了，手上的动作不禁加快。
杨亚格还沉浸在诺布的邻居是个女生的郁闷中，没有听出来他声音中的颤抖，杨亚格漫不经心地说，“我换件衣服，这件出汗湿透了。”
“哦。”扎西诺布放心了，没再说什么。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吧。”杨亚格换了件黑色短袖，甩手将车门关上，“你骑棕马，我骑着阿桑。”
杨亚格挑了下眉，然后没心没肺的笑着，他弯弯的眼睛像是初一的月亮，透着光。
“你一个人牵两匹马，能不能行啊。”
“行！”
这天中午，扎西诺布和杨亚格被留在了卓玛家吃饭。
藏区人都很实诚，见杨亚格一个外地来的帅气小伙，还是个大学生，大家都喜欢得不得了，就连卓玛家的大狗都哈哧哈哧地围着他转。
“诺布哥哥！诺布哥哥吃肉！杨哥哥也吃。”
杨亚格没想到，诺布口中的卓玛，竟还是个小姑娘。
小卓玛头发又黑又长，用红色和蓝色的绳线混合编在一起，沉沉的一条麻花辫垂在背后，她的眉眼像是新疆人，深邃艳丽，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阴影。
卓玛一家都穿着土黄色的藏袍，脸上跟诺布一样，都有淡红色高原斑，显得人又喜庆又和善。扎西诺布管小卓玛的爸爸叫强巴大叔，管她的妈妈叫旺姆姨，一家人见了诺布都笑得合不拢嘴。
“强巴大叔，您别忙活了，这菜丰盛得都能吃三顿了！”杨亚格忍不住从小板凳上弯起身子，冲着门外喊道。
强巴大叔只是挥挥手，叫他安心吃着。卓玛一家没想到扎西诺布会领别人过来，这是强巴大叔第三次往灶边跑了。
小卓玛的家是正经的藏族毡房，跟扎西诺布住的黑帐篷区别很大。圆圆的棚顶，白色的毡布，上面画着藏族传统的宗教图案，日月星辰，山河湖海。地上铺的地毯是用牦牛毛缝制拼接而成的，四壁挂满了花哨的帘布，杨亚格没想到一个帐篷里竟能有这般学问。
“诺布啊，什么时候认识小杨的呀，以前都不见你交过朋友。”旺姆姨坐在扎西诺布身边，笑着说。她的普通话没诺布好，杨亚格听着不太轻松。
“刚认识的。”扎西诺布头一次带人来卓玛家，本就唐突，这一留下来吃饭，等让他难为情。
“姨，我跟诺布认识三天了，那天下大雨，我在山上迷路了，正好碰见诺布放羊回来，要不是他，我早就喂山里的野狼豺犬了。”
杨亚格健谈，又长了双笑眼，哄得旺姆姨哈哈大笑，她不禁又往杨亚格和诺布的碗里夹了块肉。
羊是今天现杀的，强巴大叔用肥瘦相间的羊颈肉跟土豆红萝卜炖在一起红烧，大块的羊肉饱含酱汁，叫人吃得大快朵颐。还有红彤彤的番茄炖羊腩，上面撒了些春上的新葱和香菜，浓郁的香味阵阵扑鼻。羊排烤得很酥，上面肉不多，但是强巴大叔舍得放调料，就算是啃啃骨头，都让人舍不得放下，总想抱着骨头再嗦几口。
桌上唯一的素菜就是春上刚冻的豆腐跟不知名的青菜做的汤，山上的溪水很干净，仔细尝还能尝出有些甜，汤里放了小磨香油，那叫一个鲜美。
小卓玛很懂事，知道客人来了要尽力给他们最好的，她捧着自己的小碗，里面只有两块红萝卜，扎西诺布看见了，给她碗里夹了块肉。
杨亚格注意到诺布的动作，笑眯眯得看了眼小卓玛，小孩倒也不怕生，呲着牙冲杨亚格笑个不停，杨亚格笑着叫她多吃肉。
“来啦来啦，最后一个大菜！”说着，强巴大叔用铁盘端来一整个烤羊腿。
“麻烦您了，强巴大叔。”扎西诺布起身给强巴大叔让位置。
强巴大叔豪迈地擦了擦头上的汗，挥挥手说，“哎呦，这是说什么话，难得咱们这个地方来客人，就是得要这样招待。”说着，他指了指杨亚格，“小杨啊，别客气，放开了吃，这可是最鲜的烤羊腿了，你要是去饭店吃，要你好几百呢！”
旺姆姨一把将强巴大叔拉下坐在小凳子上，手里举着筷子招呼他们，“哎呦说什么呢，吃吧吃吧。”
强巴大叔不解地皱眉看着她，“啧，没说错啊，就是得好几百呢，你要是点烤全羊，那得上千！”
旺姆姨见他还不服气，暗暗掐了他胳膊，用藏语小声说道，“你跟小杨提什么钱啊，你这个人真是的。”
杨亚格心大，性子也开朗，他倒是也不客气，见强巴大叔动了第一筷子，他也用力扯下一块肉来，细细品味。
“哎呀，强巴大叔，你这烤羊腿太正宗了，比我在成都吃过的好吃一百倍，您这手艺要是放在市场上，何止几百啊，两千块都有人出。”
“哈哈哈哈，是嘛，我这个人也没别的本事，就是有点做饭的手艺啊哈哈哈哈。”
“真是太谢谢您啦。”说着，杨亚格举起杯子，里面倒满了青稞酒。
扎西诺布把他的手拦下，说得，“少喝点，小心高反头疼。”
“哎呦，小杨高反啊，那可别喝了，这山上没人懂医，要是难受了，去医院可来不急嘞！”
小卓玛点点头，将杨亚格杯子里的酒都倒在了强巴大叔的酒碗里，“山上没有医院，也没有车，生病不好治。”
杨亚格放下杯子，道，“那生病了怎么办？附近都没有医院么？”
“这片山上原著民不多，大部分的人还是愿意去城里过日子，山下那一片，前些年开发成了景区，划到了稻城亚丁里，那边有个卫生所。”旺姆姨边吃边说。
强巴大叔喝了口酒，烈酒灼心，这心里话不知不觉地就说了出来，“这几年政策变了，都让退牧还草还林，这牧民迁徙的日子，大家也都过够了。”
酒过三巡，强巴大叔有些醉了，藏巴汉子竟也有柔情的一面，他半闭着眼，拍着扎西诺布的肩膀，“你爸妈还没消息呢？”
“没有。”扎西诺布眼眸低垂，他喝得酒也不少，脑袋昏昏沉沉。
杨亚格从没听扎西诺布提过他的父母。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扎西诺布，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些关于他家人的事情。
扎西诺布感受到了杨亚格炽热的视线，他喝得有些飘了，但是理智还在，他只是冲杨亚格笑了笑，嘴角勾出了好看的弧度。
强巴大叔倒也不是个能说会道，嘴上没把门的人，只不过今天家里来了新面孔，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毕竟在这山里，方圆百里皆为草木牛羊，想要认识新朋友，那真是比姜太公钓鱼还可遇不可求。
强巴大叔看出了杨亚格的好奇，但是他也不好讲太多关于扎西诺布的家事，强巴大叔叹了口气，徐徐得说道，“哎，去城里打工的哪儿还有愿意回来的人啊，他们这一走，就是七年了吧……”
强巴大叔跟扎西诺布碰了个杯，双双无言将酒饮尽。
杨亚格一直以为扎西诺布独自在这山里生活，没上过学，没有手机，没有朋友，都是因为他没有了父母。可是杨亚格真是万万没想到，竟是诺布的父母进城打工，至今都没有消息。
七年，那就是诺布十三岁的时候……
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小子，是怎么在这山里年复一年的活过来的。碰上暴雨怎么办？遇上雪天怎么办？山里危机四伏，万一真有野兽一个小孩子又能怎么办？杨亚格不敢想，他一想，心就跟着痛。
旺姆姨顺了顺扎西诺布的背，将他脸侧的头发别在耳后，“诺布啊，你现在还给他们写信么？”
扎西诺布摇摇头。
扎西诺布父母刚走的那几年，给他留了个地址，说是想爸爸妈妈了就给他们写信，诺布信了，几乎每个月都会给那个地址寄信。
一个月两个月没有消息，十三岁的诺布以为是邮差太慢，还有将自己的思念送到父母手上，后来半年过去了，诺布写了九封信，却没有收到一次回信。
讲实话，他慌得夜夜抱着被子哭泣，后来诺布找强巴大叔帮他卖了头牦牛，那个时候牦牛没有现在值钱，诺布用卖牦牛换来的五千块钱去了趟城里。
一是为了存钱，二是他要看看，爸爸妈妈给的地址，为什么收不到信。
一个小孩子，又瘦又黑，走到哪里都只有受欺负的份。第一次寻亲之旅失败了，扎西诺布哭着坐车回到强巴大叔的帐子里，然后第二天强巴大叔骑马将诺布送回了山上的黑帐篷里。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二次失败就有第三次，在诺布第三次去城里的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在这三年期间，他没有一丁点关于父母的消息。
这一次，他成功了，他一路打听，去到了稻城县蒙自邮政代办所，然后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他，那个地址是十多年前的老地方了，早就拆了，路都改了。
后来，扎西诺布就再也没提过去城里。
旺姆姨摇摇头，眼里满是心疼，“也真是狠心，说不回来就真的不回来看一眼，多好的孩子啊。”
强巴大叔皱眉啧了一声，愤愤道，“还回来干什么！咱们诺布一个人把这羊群养得多好，哪年冬天搬帐子诺布没出力？他们回来干嘛？回来跟我抢儿子啊！”
扎西诺布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多的情绪，他只是听到强巴大叔说自己是他儿子的时候，悄悄落了滴泪。
作者有话说第5章 小卓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