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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扎西诺布 ...

  •   上午十一点,杨亚格开着他的库里南飞驰在318国道上,这是他第十二次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第一次来,他开的还是本田奥德赛。

      国道两边峰高树茂,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个样,远处的山峰交叠重错,一层比一层颜色淡,直至尽头的天际雪山。

      杨亚格从天全服务区加满油,就只吃了袋面包,现在他过了雅叶高速,上到318国道不到三个小时就又感受到饥饿了。又开了一会儿,他找了个能停车的地方吃点东西。

      十月中旬,不算旅游旺季,但是国道上的车辆并不少,人们总是路过杨亚格的时候会不自觉得侧头欣赏,看看是哪个傻逼开劳斯莱斯进藏的。

      杨亚格倚靠在车边点了颗烟,他情绪有些不对劲。

      半晌,天上竟然落了雨点。

      他恍惚间想起了和那人的第一次碰面,也是个雨天,傍晚。

      2016年,夏。

      那天雨下得大到离谱,才大学毕业的杨亚格慌不择路的开进了一处藏民村。

      在车灯的映照下他看见不远处有位骑马的少年,身姿健硕,挺拔精进,一身红衣带着串暗色佛珠。那少年奋力地挥动着鞭绳,红蓝相间的皮鞭瞬时炸开雨点,啪地一声响彻云霄。

      他从没见过这般野性又优雅的少年。

      就在杨亚格看得出神的时候,那少年勒紧缰绳,掉头来到杨亚格的车边,他拍着车窗大喊:“快把车灯关了!你会吓到我的羊的!快关了!”

      那少年说着蹩嘴的普通话,混杂着喧嚣的雨声,杨亚格听得耳朵红了个尖。

      关上车灯后,少年示意杨亚格跟着自己走,他就开着车晃晃悠悠的跟在那少年和他的羊群后面。不出十分钟就见前面有几座白底红顶的牧羊帐篷,外壁上还画着藏族传统的彩绘。

      看着少年将羊群赶进羊圈后,杨亚格才下了车。

      不知怎么,明明车里有伞,他却自愿站在雨里淋个半湿。

      少年将马拴好,走到他身边说,“进屋暖暖吧。”

      杨亚格从没觉得原来雨点这么凉。

      屋里很干净,大件的家具就只有一张写字桌和一张硬板床。桌子上没什么东西,就一个小电灯,和一个茶缸,里面放了几只笔。床上是干净的被褥,还透着清香,床尾放了几件叠得整齐的衣服,也就别无他物了。

      杨亚格闻了半天,没有羊膻味。

      那少年脱下红色外袍放在一边,贴身穿的黑色秋衣扎进裤子里,他蹲在地上支起一个能烧水的架子,自顾自得生起火来。

      雨下个没完,少年的水都烧开了,都不见有要停的意思。

      杨亚格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站了好久,直到少年递给他一杯水。

      “山上的泉水,干净,你喝点暖和暖和吧。”这少年的声音比山上的泉水还干净,清澈。

      “扎西诺布,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杨亚格,从成都来的,今年刚大学毕业,22岁,你多大了?”

      “20……你是读书人。”

      读书人么?这好像是上一辈老人才会说出的称呼,杨亚格觉得自己配不上读书人这三个字。

      “也不算是吧,就是上了几年学,也没学到什么。你呢?这里就你一户人家么?”

      “南边还有一户,他家养狗,我的羊儿害怕它。”

      “所以这里就你一个人?”

      “嗯。”

      你的父母呢?你看着年纪不大,为什么不去上学?就打算在这里一直放羊么?

      这些问题杨亚格没有问出口。

      两人沉默半晌,扎西诺布见雨变小了,便起身出了帐篷。

      杨亚格探着脑袋,视线一刻不离的看着他,见他进了旁边的帐子,拿了几颗青菜叶子出来,洗完又进去,又拿着案板菜刀出来了。杨亚格这才明白,原来这几处帐篷,都是扎西诺布的家。

      看样子,那里就是厨房了。

      扎西诺布的床很干净,杨亚格不想穿着外裤就坐上去,他拉开书桌下的椅子坐下,安安静静地等着扎西诺布回来。

      他也还在等自己么?杨亚格将烟头丢到地上碾灭,叹了口气坐回库利南里,继续开车。

      下午五点多,杨亚格终于看见了稻城大桥。

      旁边的尊胜塔林有些落败了,天越来越冷,树也越来越秃了,没什么看头。

      又开了不到十分钟,杨亚格进了稻城县,贡嘎路边停了几辆车,但是没有一辆像杨亚格这辆劳斯莱斯库利南一样抢眼的车。

      “老板,一碗炒拉面,牛肉的。”

      “好嘞!”

      这家面馆在贡嘎路路东里,那边一条街上都是小饭馆,有成都小吃,也有当地特色饭店,但是杨亚格每次来稻城,都会来这家面馆,点一碗炒拉面,牛肉的。

      老板是个兰州人,姓王,当年在四川当兵,退伍后就直接来到了稻城这个小地方,一家三口经营着这间小小的面馆。老王的妻子就是稻城当地人,汉语说得不是很流利,但是笑容却很温暖,遇上听不懂的汉语她总是笑盈盈的低下头,问能不能再说一下。

      他们有个精灵古怪的儿子,今年算起来能有十岁了,这小孩认得杨亚格,每次在店里碰见,都叫他“大车叔叔”。今天那小孩不在店里,估计是在家做作业呢。杨亚格吃了口面,这么猜着。

      今天的面有些硬,杨亚格嚼着费劲,他喜欢煮得软烂的面条,吃面像喝面一样省劲儿。

      只不过上次吃到这么软的面,还是扎西诺布给他煮的。

      “给你,吃碗面吧。”扎西诺布将一碗羊肉面放在桌子上,随后将一双桐木筷子摆在碗上。

      “家里没有什么好饭,就只有面条了,还好我前几天宰了只羊,还剩了些羊杂汤,已经煮得很浓了,怕你吃不惯着这些,我把羊杂都挑了出来,给你放了几块羊肉。还有这青菜……是前天的了,家里真的没什么菜了。”

      扎西诺布说了好多,杨亚格只听见了“羊杂怕你吃不惯,我给你换成了羊肉”。

      没有人在乎杨亚格吃不吃得惯,就连他自己都无所谓。

      扎西诺布是藏区的老实人,见杨亚格看着这碗面无动于衷,他有些着急了。

      扎西诺布从小长在高原,天天放羊赶集,皮肤早就白不过来了,是健硕的小麦色,这天冷了,扎西诺布的脸上有点皲裂,腮上还透着些高原红。现在一着急,憋得脸上更红了。

      他觉得杨亚格在嫌弃。

      “那你呢?你吃什么?”杨亚格突然问道。

      扎西诺布磕磕巴巴的说,“屋里还有一碗,你先吃,我怕你不够。”

      羊肉面上扎西诺布工整的将青菜的菜心码在碗边,一看就是专门为他摆上去的,青花白瓷碗不小,看样子是平时成汤的大碗。藏区的孩子心诚又老实,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是待人接客这些礼仪却一点都不比城里人差。

      满满一碗羊肉面,浓汤粘稠,估计是熬了好几次的羊汤了,零星的几个碎骨头都能咬得动。袅袅白烟净是肉香,没有一点羊膻味,面条煮得有些软,生怕叫杨亚格吃到不熟的了。

      杨亚格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底没由来的一阵肿痛,他不想落泪。“你也端来一起吃吧,我够的。”

      “没事,我不饿,你快吃吧。”

      扎西诺布盯着杨亚格吃下第一口,他便顶着雨水又回到了做饭那屋。杨亚格怕扎西诺布不高兴,端着碗凑到窗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面,面已经有点坨了,杨亚格把面挑开,拌匀,稀里呼噜特意大声地吃起来,他想让扎西诺布高兴。

      一碗面吃得很快,杨亚格已经有些撑了。他拿着吃干净的碗跑到旁边的帐篷里。

      扎西诺布没想到他吃得这么快,正蹲在地上用筷子挑自己碗里的肉,零碎的羊肉码在碗边,扎西诺布有些尴尬得拿起碗起身,将有些凉的那碗面递给杨亚格。

      那个碗明显比杨亚格的碗小一圈,碗口也就巴掌大。

      杨亚格放下自己的空碗,接过扎西诺布递给自己的这碗面,问道,“你在干嘛?”

      “我看了看,我这碗里还有些肉,我怕你吃不饱……”

      “我真的饱了,你看。”杨亚格挺起他的肚子,拉着扎西诺布的手就摸了上去。

      扎西诺布连忙抽回手,“那就好,饱了就好。”

      少年的目光很炽热,他眼白清澈,没有城里人经常看手机熬出来的红血丝。杨亚格看着扎西诺布的眼睛,只觉得这少年干净的要命。

      “你快吃吧。”杨亚格将那碗面还给扎西诺布。

      一小碗微凉了的羊杂面,扎西诺布夹着面条混着菜梗,很快就吃完了。杨亚格觉得,吃不饱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扎西诺布吃完后闷着头将两人吃干净的碗和筷子摞到一起,冒着雨拿去河边洗。

      说是河,其实就是在帐篷南边几百米外的一条小溪,这下雨天水流变得有些急,原本清澈见底的石子小溪变得有些浑浊,从上游冲下来了些枯叶和泥沙。

      杨亚格还呆呆地站在厨房边,他想静下来跟那少年说几句话,但是胸口下的那颗心脏一直砰砰跳个不停,手也麻,腿也软,脸也红彤彤的。杨亚格只觉得自己跟扎西诺布独处一室的话,一定会有高反。

      忽然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猛地将外面半干的冲锋衣脱下举在头顶,向扎西诺布跑去。

      扎西诺布蹲在河边,雨水已经把他的头发打湿,他是天生的自来卷,长长黑黑的刘海打成了络。他眉骨深邃,神情全然隐藏在一片阴影下,杨亚格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不高兴。

      “扎西诺布,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呀?”杨亚格站在了扎西诺布的身后,将衣服压低,勉勉强强将扎西诺布遮住。

      “扎西诺布,我真的吃饱了,谢谢你。”

      “你在不开心嘛?可是我真的吃不下去了,我也想你多吃点。”

      “扎西诺布,我还比你大两岁,我可以叫你诺布么?”

      “诺布……这里就你一个人,你会不会无聊?”

      “诺布,这要是平时下大雨了,你会害怕么?”

      杨亚格的声音随风而去,他没有等到他的答案,但是他能感觉到,扎西诺布没有不高兴。

      杨亚格没有发现,扎西诺布抱着碗筷往回走的时候,两双筷子少了一支。

      是在什么时候丢的?好像是杨亚格问“我可不可以叫你诺布”的时候。

      藏语的诺布,是宝贝的意思。

      扎西诺布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也没见过几个人,但是他心里清楚,什么人可以叫自己诺布,什么人能把自己当作宝贝。

      杨亚格会是那个人么?

      扎西诺布小心翼翼得希望他是。

      夜里,雨还在下。

      山里满是看不见的雾气,氧气更稀薄了。

      两人就这么坐在帐篷里,杨亚格不走,扎西诺布也不赶。

      屋里点了个小油灯,这是方圆几里唯一的光亮。

      杨亚格有点高反,现在他只觉得头晕的很。

      “我回车里睡了。”杨亚格没等扎西诺布的反应,小跑几步上了车。

      没一会,扎西诺布皱着眉来敲杨亚格的车窗。

      “夜里降温,你进帐篷里睡,我睡别处。”不是问句,是字字有力的陈述。

      “别……太麻烦了。”杨亚格眼睛睁不开了,头昏昏沉沉的就想睡觉,他半闭着眼睛,一边说一边脱下卫衣。

      扎西诺布伸手从里面将车门打开,这一下是杨亚格没想到的,他强撑着头晕,张开眼睛看向扎西诺布。天很黑了,扎西诺布穿着黑色的雨衣和整片雨夜混为一体,杨亚格只看见了他的眼睛,亮亮的,里面透着些担心。

      扎西诺布的手很大,也很热,他一把将杨亚格搂进怀里,黑色的雨衣蒙在杨亚格的头上。视线全黑中杨亚格听到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雨衣上,还有咚咚的心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诺布的。

      又回到屋里,杨亚格的卫衣只脱了一半,尴尬的卡在胸前,里面穿的白色短袖也皱了起来。他想再穿起来,却死活找不到左边的袖子了,一顿挣扎后,他索性将卫衣脱了。

      瞬间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杨亚格清醒了一点,他看见扎西诺布靠在桌角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而自己半躺在了他的床上。

      终究还是穿着外裤就坐到了他干净的床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扎西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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