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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过继证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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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五年级,夏。半夏彼岸,似水流年,愿你岁月无波澜,余生不悲欢。光阴如禅,落落清欢。
随着空舒儿的长大,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自卑,特别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听见谁说自己不好,她就会尽全力讨好他,证明她自己不是那个样子的,想让他肯定我,喜欢自己。
那段时间空舒儿特别痛苦,因为完全失去了自我。
长大后,看过一本书,是渡边淳一写的《钝感力》。里面讲了一种病态的人格叫讨好型人格,跟空舒儿当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对别人的感受特别敏感:特别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生怕自己做了什么别人会不喜欢,越重视对方,越会担心,导致做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一个小错误也会懊恼很久。”
“别人拒绝你时轻描淡写;而你拒绝别人的时候;感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帮别人忙时,比做自己的事情更加小心谨慎,甚至觉得是自己的本分;而自己从不会开口要求,因为担心被拒绝。”
“和别人在一起时,总是怕冷场,一直主动去找话题。就连在微信上聊天,没有秒回都会心存愧疚;每次都会仔细斟酌自己的措辞和表情,对话框里的内容写了又删,总怕说错话。”
“不敢表露出坏情绪,不敢哭,因为怕自己的负能量会影响到别人。”
“极度敏感,小心翼翼害怕得罪人,每次评论一件事要想好久措辞,评论了怕朋友不开心,不评论也怕他们不开心。”
“抬高别人,贬低自己:没有主见,别人说吃什么就吃什么,别人说玩什么就玩儿什么,自己的举动建立在别人的评价之上,很怕被嫌弃,降低自己心里才更安全。”
“不敢发出请求,很难拒绝别人:害怕说不,不懂拒绝,被人占了便宜也会选择默不作声,担心一旦拒绝,与别人的关系就会破裂,从来不敢表达自己的需求,很怕给别人添麻烦,担心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
“缺乏界限和原则:做任何事情都以取悦别人为目的,既守不住界限,允许别人在自己的生活里指手画脚,又经常突破别人的界限,渴望建立亲密关系又常常因为别人不能满足他们的期待而受伤。”
空舒儿的讨好型人格在她父母面前表现地尤为突出。
妈妈总是在家抱怨奶奶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其实奶奶在她心里一直是温暖的,空舒儿发现有几次应和妈妈说奶奶不好时,妈妈肯定了她,赞同了她,这种感觉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于是空舒儿就经常在妈妈面前抱怨奶奶,以此换来肯定感。
原来每个周六日,妈妈从外面回来看到空舒儿在看电视,就会很生气,妈妈总是夸一个姐姐,周六日在家把房子收拾地干干净净,都是趴在地上用小抹布擦地,东西归置地也很整齐。于是空舒儿每周不再看电视,写完作业,就把家收拾干净,也学着那个姐姐的样子,拿着小抹布跪在地上擦地。这样做以后,妈妈再也没有因为做家务骂过她和打过她。
有一次无意间听到爸爸妈妈关着门在屋子里说她的坏话,于是,空舒儿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都没有睡着,第二天讨好地夸着爸爸说的每一句话都好有道理,讨好妈妈做得饭好吃,穿得衣服漂亮,夸着弟弟的每一点进步,但是爸爸妈妈对她的这些讨好似乎都视而不见。但有一点她非常肯定,她做这些事情,爸爸妈妈不会骂她和打她。
这一天,家里的马桶堵了,修马桶的师傅还没有来,爸爸就去了小区里的公共厕所,夏天的天气变幻无常,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就是电闪雷鸣、瓢泼大雨。
妈妈在厨房忙碌着,弟弟在一旁玩玩具。
空舒儿打开电视柜的玻璃柜门,翻找了半天,特意翻出一把新雨伞,飞跑到公共厕所门口等爸爸。空舒儿并不是爱她的爸爸,也不是担心爸爸被淋病,也并不想得到他的爱,而只想以此讨好他,让他来肯定自己。
结果,那天不仅雨下得很大,风也刮得很大,吹得树枝乱摆,细小的干脆被折断,卷在风中。
爸爸走到厕所门口,空舒儿马上撑开手中的那把崭新的伞迎上去,结果风一下子把伞吹坏了,伞骨全部吹折,她也摔倒在厕所门口的泥泞中。
爸爸怒视着她,破口骂道:“你来这儿干嘛?”看了看她手中的破烂的新伞,伸手抢了过去:“你个败家子儿,这是新买的伞。”完全不顾空舒儿,他转身,淋着雨往家跑去。
空舒儿从厕所门口的泥坑中爬起来,膝盖磕破了,石子砂砾跟着水一起灌进她的凉鞋中,她看着爸爸越跑越远,没有回头。
空舒儿脚步走得很慢,确保跟爸爸保持足够远的距离。这么大风声,这么大的雨声,他应该听不见自己的哭声。空舒儿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她要把心里积压很久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就在这雨中,这风中,这悲惨的世界中。空舒儿被讨好型人格折磨得快不行了,她感觉到了窒息,她拼命抓挠着喉咙,捶打着胸口,想让身体进入些流通的气体,可巨大的异物阻塞在气管中,她痛得无法呼吸。
路上没有人,即使有也是匆匆往家跑的人,完全不会注意到她。滂沱暴雨肆虐着她的身体,雨柱漫天飞舞,像成千上万支利箭射向她,势不可挡,威力无穷。狂风在天上盘旋、号叫、呼啸着,她瘦弱的身体怎承受得住这般摧残,她紧紧抓住大地,做最后的挣扎。忽,远处闪电劈下,巨雷轰顶,她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来,脸上、手上、胳膊上、腿上、脚上被划出了无数伤口,疼,多可笑,哪抵得过心上的万分之一。
爸爸妈妈打她、骂她、侮辱她,她曾结束自己的身体来结束这一切,但是心不死,终究也饶不过自己,失落、窘迫、愤怒、无助、恐惧将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舒儿哭着笑了,她哭着笑来着,笑声穿透整个穹空。这一刻,她对她的家庭彻底失望了,“你们的爱我不要了,你们的善待我不要了,你们的肯定我不要了,连你们我也不要了。从今往后,我只爱自己,我只求自己开心,我自己善待我自己,自己给自己想要的一切感情,我只想做自己。”
“我累了,我不想讨好任何人了。你们爱说我什么就说我什么,你们爱怎么想我就怎么想我,对,我就是骗子,我就是小偷,我就是扫把星,我就是丧门星,我愿意号丧,我就是不愿意懂事儿,我就是你们口中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孩子。呵呵,可笑吧,我不在乎了。”
哭完,笑完,疯完,一口气长长地从她鼻中呼出,她一下子释然了。这雨真好,雨柱变得晶莹剔透,不像刚才那般污浊,风中卷着浓绿色的树枝,似在律动中,彰显着生命的活力,闪电将天劈出一道亮光,给这灰暗平添了些希望,雷声隆隆,似在千鼓齐鸣,奏响生命的新篇章。
回到家后,空舒儿预料之中,一顿挨打,然后去罚跪。因为她弄坏了新买的伞。她这次是笑着忍受完这次挨打,她看到了爸爸妈妈心灵的丑陋与面目狰狞,他们是一个被情绪操控的机器,不分是非对错,发泄才是唯一解脱的办法,他们才是最悲哀的群体。
第二天早上起床,浑身疼痛,没有力气,空舒儿以为是挨打的疼痛,也没有在意,吃了早饭就去上学了。
坐在座位上,头越来越晕,最后疼得要炸裂开来,身体一直打着寒战。她从抽屉中拿出长袖校服,穿在身上,还是冷,双手怀抱着自己,始终没有暖和过来。忽然,眼前一黑,她晕倒在了座位上。
空舒儿做了个可怕的梦,荒唐离奇,爸爸杀了三个,尸体偷偷藏在主卧的被子里,被她看到了,妈妈将她掐死。梦中还出现了死去很久的老奶奶,她唤着舒儿,让舒儿去她的怀里。她还梦见了被叔叔捆绑起来,拿着刀正割向她的喉咙。空舒儿“啊~”一声,吓醒,睁大双眼,看着周围现实的一切,幸亏都是在梦里。
孙浩紧紧握住舒儿的手:“舒儿,不怕,不怕,刚才都是在梦里。有我在,舒儿,没事儿的。”
空舒儿一手撑床,突然疼了一下,连忙收回,换另一只手支撑坐起。紧紧抱住孙浩,已泣不成声。
孙浩环抱住她,一手轻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输液的手。也一言不发。
孙浩的身体就像暖炉一样,炙烤着舒儿的冰凉,融化着舒儿身体里每一颗冰冻的细胞,舒儿的心也化了,加速跳动着,企图让新鲜迅速遍布全身,替换掉之前的肮脏。
舒儿轻轻松开孙浩,他肩膀上沾满了舒儿的泪水和鼻涕,扑哧一下,舒儿笑了。
空舒儿:“这是学校医务室?”
孙浩:“嗯。你上课的时候在座位上晕倒了,我把你背过来的。”
孙浩扶着舒儿缓缓躺下,小心翼翼地将她输液的手平方在床上,长松了一口气。
孙浩:“你手上的血管真细,医生扎了两针才扎上。”他指了指针旁边,贴着胶布的针眼儿。他甩了甩胳膊,继续说:“刚我一直给你托着,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跑了针,再扎你一次。”
空舒儿柔弱地回了一句:“嗯。”
孙浩:“你发烧了,高烧40度。可吓死我了,医生给你打了退烧药。”他摸了摸空舒儿的额头,继续说:“现在烧退下去了点,但是感觉还是很烫。张老师刚刚也一直在这里守着你,她要去上课就先走了,让我留下来等你醒。”
孙浩语气放得更加轻柔,说:“舒儿,还疼吗?”
空舒儿摇摇头,感觉不对,又马上点点头,撒娇地说:“疼。”
孙浩心疼地说:“刚才医生想给你打退烧针,看到你屁股又红又紫,还有几道血印子,是不是他们又打你了?”
空舒儿点点头:“嗯。”
孙浩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们一夜之间就变成大人。”
空舒儿嘻嘻一笑,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说:“我没有你疼。”
孙浩接着说:“我一直纳闷,你怎么知道我心口有一个朱红色的伤疤?”
空舒儿在虚弱中调皮了一下:“不告诉你。秘密。”
瓶中的液体还剩下几滴,孙浩跑去隔壁叫来了医生。
医生:“同学,忍一下,我拔一下针。”
空舒儿很乖地“嗯”了一声。
孙浩露出痛苦的表情,转过头不敢看。
医生说:“好了,多按压一会。对了,刚才你们班主任给你们家打电话,没有人接。你稍等一下,我现在再打一个,让你父母来接你回家。”
空舒儿:“我不想回家,我想回去上课。”
医生:“你这样身体不行,必须在家休息。”
医生表情有些严肃,空舒儿不敢再说话了。
待医生走出治疗室门,孙浩走上前,轻轻地扶舒儿坐起,又蹲在地上,帮她穿上鞋子。退了两步,坐在了治疗床旁边的沙发上。
医生再次进来:“舒儿,给你家打电话还是没有打通。刚问了一下你们班主任,她下一节还有课,让孙浩把你送回去。你带家里钥匙了吗?”空舒儿嗯了一声,算是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医生递给孙浩几包药:“一天三次,一次一包。你们俩路上小心点,到家往张老师办公室打个电话。”
孙浩回答:“好。谢谢老师。”
现在正值课间,孙浩匆匆跑到教室,帮舒儿收拾好书包,又匆匆跑了回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脚上腿上都是泥点,昨天的那场暴雨下得太大,路上的积水还没有干。
空舒儿让孙浩半蹲下,虚弱地抬起手,擦着他额上和脸上的汗。他随即转过身,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一只手扶着膝盖,另一只手把舒儿扶到他的背上,空舒儿浑身酸痛,还是无力,脸埋进了他的肩膀。
空舒儿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我不想回家。”
孙浩:“那你想去哪里?”
空舒儿:“哪里都行,就是不要回家。”
孙浩:“好,那我带你回我家吧。”
空舒儿“嗯”了一声。
孙浩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不知不觉趴舒儿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回到家,孙浩把舒儿放在他的床上,盖上被子。
孙浩妈妈打来了电话,说:“舒儿的弟弟发烧了,她爸爸妈妈都在医院陪着,让舒儿中午来咱们家吃饭,我们单位在外面慰问,中午赶不回来了,浩浩你去大院食堂打点饭,你跟舒儿吃了。”
听筒漏音,电话那头被空舒儿听得一清二楚。抬头看了看表,已经中午11:30了。
“嗯。”孙浩答应了一声,没有告诉他妈妈空舒儿生病的事情。
孙浩放下电话,走到卧室床前,问:“你想吃什么?”
空舒儿:“没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去。”
孙浩:“那也多少吃点。”
空舒儿:“嗯。”
孙浩走进了厨房,舒儿听到了饭盒碰撞和刷洗的声音,随即传来防盗门关闭的声音。空舒儿独自一个人躺在这张舒服的大床上,往上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太累了,她又睡着了。
孙浩轻轻拍着我:“舒儿,醒醒,吃点小米粥吧,然后把药吃了。”
空舒儿坐起,接过他端在手中的小米粥,喝了两口,胃里还是堵得难受,又放回了他手里,舒儿扯了扯被子,躺下,又继续睡去。
孙浩没有吃午饭,从来不午睡的他,躺在了舒儿身边,抱着她酸痛的身体,也睡了。
舒儿醒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渐渐黑下来,孙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一都没动,揽着舒儿在他怀中。
“还冷吗?”孙浩摸了摸空舒儿的额头,又摸了摸她原本冰凉的手。
“不冷了。”空舒儿说,“我得赶紧回家了。要么我爸妈该生气了。”
“我背你回家。”孙浩说。
“不用,我自己能走回家。”空舒儿说。
孙浩怎么也不让她自己走回家,最后还是把舒儿背到了她家楼下,他看着舒儿走上了楼。
站在门口,空舒儿从猫眼中没有看到亮光,拿钥匙打开门,家里黑着灯,爸爸妈妈和弟弟的还没有回来。
在黑暗中空舒儿摸到了灯的开关,打开,换上拖鞋,正准备往自己屋子走去。忽然看到次卧大衣柜的柜门开着,里面有个抽屉被翻得凌乱,这是他们家放常用药的地方,应该是给弟弟找药或者就诊卡忘记关上了。
妈妈怕弟弟小,把药当糖吃,就一直锁着,钥匙在她手里。
空舒儿走了过去,准备收拾一下关上,忽然一行嗜血的红字出现在她面前,“过继证明”,她拿起来,仔细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她确定,在弟弟出生之前,爸爸妈妈就已经把她过继给了别人,也就是说,空舒儿现在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她是纸上,这两个名字的孩子。
空舒儿没有哭,也没有伤心,她甚至想拿着这个证明,去找她的继父继母。空舒儿拿着纸,呆呆地站着,“他们应该不会打我,他们应该不会侮辱我,他们应该会像我同学的爸爸妈妈一样对待我吧。”想着想着,出了神,想着想着,又回了神。
空舒儿没有收拾抽屉,而是让它的凌乱原封不动,像没有人动过的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了。空舒儿可能是吃了药的原因,睡得太沉,不知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醒来,空舒儿跟往常一样,洗漱、吃早饭、去上学,她看到茶几上放着许多新买给弟弟的玩具。
在学校,脑袋虽然昏昏沉沉的,但是老师讲的课她仍然能听懂,中午大课间,孙浩过来找她,陪她去医务室打退烧针,医生说明天再打一针就不用再来了,按时吃药就可以了。
打完针,回教室的路上空舒儿告诉了孙浩,昨天晚上看到了一张过继证明,爸妈早已经将她过继给别人了。
高出舒儿一头多的孙浩,紧紧抱着她,舒儿在孙浩的怀里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哭,但她坚定并不是因为伤心,心死之人,何来伤心。
后来她想,这大概是对曾经那个“有心”舒儿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