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和盲女》红埃中

1、第一个夜晚

　　绍英是在去抱木柴时，发现那里有一个人的。

　　她的眼睛在年幼时就几乎瞎了，白日还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但当深夜来临，便全瞎了。

　　现下天黑地发沉，绍英也就什么都瞧不见了。

　　她只想赶紧抱几根柴去生火做饭，丈夫快回来了。若他不见热饭，她会被打的。

　　绍英不想被打，所以她的动作得快些。但在靠近柴垛时，她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有些浓烈。

　　是什么？

　　她一下子顿住脚步，茫茫然地望着那处。可方才她没有听见黄鼠狼来捉鸡的叫声呀。

　　半个月前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只小母鸡被可恶的黄皮子咬住脖子。绍英听到鸡的咯咯救命声，拿着棍子去赶，可她看不见，在焦急恐慌中，只剩下一地鸡毛和干涸的血迹。

　　最后，那根竹棍被丈夫拿住，狠狠地打在了她身上，一边打一边骂她这个瞎子没用。

　　绍英的身体抖了抖，好像又有棍子落下来。

　　她赶紧走过去，想知道是不是有鸡又被吃了。要是真的，真的……她真怕自己被打死啊。

　　她紧紧咬着唇，缓慢地朝柴垛深处走。

　　杀手紫星靠在柴堆旁，一手捂住腹部正在流血的伤口，另一只手握住了剑柄，冷白指节在不断收紧。

　　他平静而近乎无声地呼吸，看着女人走了过来。

　　紫星没有贸然出手，一剑结果了她。

　　他发现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漆黑的夜色里，有月辉，足够看见一些事物，她却慢吞吞地从远处移动过来。若真的看不清，怎么不举支蜡烛，也许是穷，紫星在看见她的装扮时，给她找了个缘由。

　　在女人站在八尺外时，紫星的目光便落在她脸上。

　　最多十五岁。

　　却是这样老态的打扮和姿态。

　　她的眼睛就和身上破旧的、不断打补丁的衣衫一般，灰扑扑的。

　　紫星注意到，她站定了，整张脸开始浮现名为害怕的神情，这和那些看见他的被杀者一样。那些人在看到他，以及他手里的剑时，都是如此。

　　紫星是一流的杀手，他总能在那些人最惧怕时，一剑封喉，保留住那种让他愉悦的神色。

　　女人的身体颤抖。与此同时，紫星按在剑柄纹路上的食指动了动。

　　只要她敢转身逃跑，不出两步，就会倒地，死死捂住割断的喉咙，直到血流尽为止。

　　只是这样对峙着。

　　她没有出声，也没有转头逃跑，仍然望着他这个方向。还是怕，显然易见，从她急促紊乱的呼吸也可以听出。

　　刹那，紫星的目光钉住，又为她这个奇怪的举止找了个理由。

　　她是一个瞎子。无神，而呈现死寂的眼睛。

　　但为什么怕他？是血的气息，她闻到了。

　　又为什么不跑？

　　紫星握剑的手仍紧，但他舒展浓眉，想看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绍英祈求着，千万别是鸡又死了啊。她身上还未好全的伤在隐隐泛疼，让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地很大，似是恐惧极了。

　　她小步挪近，鼻尖血腥气愈浓，心中更加不安。

　　家里养了八只鸡，上回死了一只，还剩七只。难道这回死了不止一只鸡吗？

　　她一定会被打死的。

　　绍英整个人都在抖，忍受不了地哭出来，她忙矮下身，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地面，大颗眼泪掉落下来。

　　柴垛里，铺满陈年积累的木屑。

　　她的手被一些尖锐的小刺刺穿，痛意从指间、掌心传入。绍英抽噎着抬袖擦眼泪，又赶紧放下手，接着找遗留的鸡毛。

　　猝然地，她被一截滚落的木柴绊倒，然后摔倒在地，手摸到了什么。

　　黏腻的、湿热的，还有些硬，不是木柴的那种硬。手掌不能包覆。

　　绍英呆愣住，发红的眼眶中，还有将掉不掉的泪。

　　迟疑许久，她慢慢地顺着往上摸去，唇瓣翕动，昭示着她的惧意。

　　直到一处更坚硬的地方，它微微动作，绍英终于确定了她手下的是什么。她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将手摊在眼前，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了上面是血。

　　是人血。

　　柴垛里有一个人。而且，可能……是一个男人。

　　她方才摸到的是他的腿。

　　绍英牙关磕绊，连声音都发不出，慌张地往后面退。当抵到冰冷的墙壁时，她退无可退，整个人团缩在一起。

　　这个人死了吗？不对，他刚才动了，还活着。

　　绍英的脑子乱成一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要是被丈夫发现，一定会打死她的。这是一个男人啊。

　　绍英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抱头躲避起来，仿佛正有拳脚要从上方落下。她不想挨打，好疼，好疼……

　　“喂。”

　　蓦地，一道声音响起。平淡。

　　紫星委实弄不懂这女人这般为何。甚至当她摸他腿时，他也没要杀她，她倒是抖成筛子了。

　　他始终盯着面前瑟缩的人，都要怀疑她是真瞎还是假瞎了。

　　紫星捏着剑，不曾离手。

　　很快，他就看见她抬起一张泪脸，对他说：“你赶紧离开这里，别在这里了。”

　　末了，竟然哀求道：“求求你了，赶紧离开这里吧！”

　　绍英不想知道这人是谁？怎么会在柴垛？是怎么受的伤？她只想他赶紧走，在丈夫回家前消失地远远的。

　　她的手沾染鲜血，是从他腿上伤口来的。

　　绍英闻着近在咫尺的味道，惊恐地想去找水洗掉。丈夫快要回来了，可她饭还没做，一定要把手洗干净，若饭中有血的气味，她一定会被打的。

　　她爬起来，忙着要去井边洗手，却又听到那个年轻的声音。

　　“可我受伤太重，动不了啊，怎么离开？”依稀有戏谑。

　　绍英急地脸红：“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求求你了，赶快走吧。”

　　紫星没有动，腹部流淌出的血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滴到深色衣衫上，湮灭踪迹。

　　他找寻了个舒适的位置，仰头靠着，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干着急，呼吸沉重了一分。

　　“我到这来时还有气力，可现下是真走不动了，你就当可怜我，让我在这里待个几日。等我的伤好了，自然会离开。”

　　紫星面无表情地说完这番话，身体微动，血流地更多了。

　　绍英大惊，这人还要待几日，怎么可以？

　　她顾不得什么了，一股子全说出来：“我的丈夫脾气很不好，他要是见着你，会打死你的，你快点走，他马上要回来了。”

　　“他回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紫星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住伤口，不紧不慢道：“他要打死我，你着急什么？”

　　绍英不明白这人怎么就是听不懂，她急地真不知该如何了，泪花在眼里转圈，嘴唇被咬地发红。

　　“你真的不能走吗？”她面向他，在黑暗中，最后一次问。

　　紫星咳嗽一声，带有血沫。目光一直在她脸上。

　　他没有说话。

　　懒得说了。费力气。

　　绍英实在没办法，她不敢再耽搁下去，还有饭没做。她畏怯地一直捏手，道：“那，那，他不经常来这里，你夜间千万别发出声音，让他知道了，你会死……”

　　她哽咽地轻泣：“我……也会被打死的，求你别出声。”

　　“一点都不要有。”

　　紫星惯来讨厌眼泪，这晚却见了这么多，伤口催生轻微烦躁，见她还在哭，他终究低嗯了声。

　　“你能挪动吗？挪到里面去些，不容易被发现。”她又说。

　　紫星又嗯了声。

　　绍英稍安了些心，偏再犹犹豫豫地问：“要我帮你吗？”

　　声音小的可以，若非紫星耳力好，约莫都听不见。他摩挲着剑柄，道：“不用。”

　　绍英便往外走，赶去做饭，磨蹭到半路，又返走回来。

　　紫星看着她越来越近。

　　绍英的脸涨红，她道：“我还没捡柴。”她被这人的事误地，忘记了抱木柴。

　　没有任何回应。她低着头，摸着把一根根柴堆放在怀中，又摞抱住。

　　紫星见她手上的血，也是自己的血沾到木柴上，磨出红色的纹路。他抬眼，最后在她侧转的脸颊，发现了一道已然凝结的血迹。

　　朗月下，他淡淡地看着那道痕迹，再听到她仍然难安的话。

　　“若是……若是你好些了，可以动了，你要赶快些走，别在这里了。”

　　“但是动作要轻些，别惊动了我的丈夫。”

　　紫星闭上眼睛，已然不想听她唠叨这没用的废话。

　　尽管她看不见。

　　他还是嗯了声。与先前两声嗯都不同，似乎这回是从鼻腔中哼出的声，闷地发沉。

　　在阖眸的漆黑中，紫星仰头依着柴垛，听到她渐渐远离的脚步声。

　　步伐凌乱，一崴一崴的。是方才摔倒后膝盖磕地，伤到了。

　　紫星松开些握剑的手，但没有把剑放下。

　　周遭很安静，只有秋风吹刮过林叶的声响。

　　紫星仍旧在原地，一分都不曾挪动。他闭目片刻，闻到了黍米煮熟后的香气，从她走去的方向传来，他吸了一口，顿觉肚中在唱空。

　　抿紧的唇轻动，紫星还未及再吸上一口，就听到不远处的犬吠声。

　　还有人的脚步声。沉重，是男人。

　　遽然，一双平淡的眼睁开。

　　紫星再次握紧了剑，他轻轻地笑起来，嘴里哼着没调子的曲子，眼睛始终平静无澜。

　　就似以往他杀人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