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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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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沉颜一直小心翼翼地。
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踪迹。
小心翼翼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
小心翼翼地为他找寻轮回了几世的爱人。
小心翼翼地为他撮合一段良缘。
可是上天薄情,这一世竟不给他再爱他的权利,连痛彻几世揪心几世的深爱的表情也不能再显露在脸上了。
如此卑微。
如此多舛。
一直畏畏缩缩地活在这片最贫瘠的土地上,每天每天都能听到这个国最底层的人的哀号,声嘶力竭,自己却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容身于破败的草屋中。
“哐当”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终于不堪醉汉的猛力一踢,脱离了门框向地面砸去。
苏沉颜一惊,下意识地往床里缩了缩。
醉汉嘴里骂骂咧咧,伸手就来捉苏沉颜,连捉几次也只是在空气里乱扑,气的把酒壶往地上一砸,大骂出口:“格老子的,你也来捉弄你大爷,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白吃白喝,都拿老子的,早晚把你卖了换钱养自个儿!”
苏沉颜缩在床脚,默不吭声。
考了十五年,如今仍是一个一文不值的书生,一个过了气的书生。十五年间,死的死,跑的跑,原以为忠贞的妻子也早甩了膀子,卷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在他还在寒窗苦读的时候,再入红尘打滚。只留下苏沉颜和一间破草屋。苏衡自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打击之下,整日喝的烂醉,目光浑浊,仿若步入垂暮之年的老者,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清楚。
苏衡骂了一阵,终是敌不过眼皮沉重,身子一歪,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苏沉颜看着眼前颓废地中年男子,想要怜悯,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自己也是个可笑的人,明明和他一样是个苦楚的人,却还想着要悲天悯人。
满身酒气,怎样也救不起。
天微亮,门外便吵吵嚷嚷的。
苏沉颜浑身酸痛着醒来,倚着墙角睡了一夜,背僵直着,站起来时摇摇晃晃的。苏沉颜一手扶腰,一手撑着墙壁,勉强地往前挪了几步,抬眼朝床上望去,苏衡已不见了踪影。
苏沉颜迟疑了一下,开了门。
他看见自己的爹候在一边,唯唯诺诺地说着些什么。那个华服公子似听又未听的样子,一双美眸只顾打量这残败的地方。半晌才看到开了门立在一边的苏沉颜。
“这就是你卖给我的人么?他这么瘦小,能干的了什么,莫不是来让我倒贴钱的吧!”
苏衡一听,急急道:“不是,当然不是,就是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诓潋羽公子,别看这孩子小,别的都没有,但有的是力气。我若不是急等钱,再怎么着也不会卖自己的孩子不是?我饿死倒不要紧,但孩子还小。我知潋羽公子是菩萨心肠,玉宇楼又在招工,这孩子要是跟着潋羽公子,一日三餐便有着落,我的心愿也了了。死亦无憾。”说到动情之处,鼻翼还耸动了两下,袖口抬起,状似抹泪。
潋羽公子不知听进多少,只微微瞥了眼苏衡,道:“你卖他做多少银两?”
苏衡立刻眯了眼缠上来,谄媚道:“不多不多,五两。”
“五两?”潋羽公子皱皱眉头,反问道。
苏衡见他看向自己,顿时往后退了一退,改口道:“二两,二两也行。”
苏沉颜低垂着头,没法为苏衡说的话给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二两,是苏衡一个月的酒钱,自己不过是抵了苏衡一个月的酒钱。
他只晓得一醉方休,却忘了他终还是要活下去的。
越重羽看着瑟缩地苏沉颜,又看看一旁一身酒臭笑的干涩地苏衡,心里很是鄙夷。
自己的孩子,低廉到只卖二两,穷凶急吼地只是为了拿这二两去换酒。面前的这个孩子,又瘦又小,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恐怕连一餐饱饭都没吃过,跟着这样的爹亲真是造孽。
也罢,也罢,就当自己做回好事吧。
越重羽命侍从拿出银两给苏衡,自己伸了手来牵苏沉颜。
苏沉颜觉得一阵恍惚,这个生了自己没养过自己的人,终于还是拿他换了酒钱。他曾设想过无数种结局,这个是放在最后的最最酸涩难以下咽的一种。他看到爹满脸喜意,就什么都没有再想了。
突地见了一双白玉似地手伸到面前,苏沉颜受惊般往后退了退。
越重羽也是吃了一惊,双眼轻轻瞄了浑身脏兮兮地苏沉颜,把手收了回来,不动声色地在身上擦了擦。
苏沉颜看到他擦衣服的手,还是明白了。
那般嫌恶地表情,他至死都不会忘。
可是忘不了又能怎样,这一世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贫穷,低贱。
越重羽眼见着苏衡把银子翻来覆去颠了好几遍,才命令道:“回府。”
于是众人便牵了马上坐,呼喝着就要离去。
苏沉颜看着挥起的马鞭,轻道:“我怎么办?”
“你?”越重羽一抬眉,“你跟在后面。”
苏沉颜一愣,转而点点头:“好。”
不知道是多长的路程,苏沉颜在后面跑的精疲力竭,头也昏眼也花,嘴唇干裂,休息的时候也被众人挤兑在后面,干粮什么的更别说了,买下自己的潋羽公子眼都没往这儿瞧一下,亏了自己还以为遇上恩人。不过这也是命了,若能吃上饱饭也是自己的福气,多的还能想什么呢!
约莫两天的行程,苏沉颜什么吃食也没沾过,饿得很了,休息的时候就拔了草狠狠塞几口,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看见,眼也不往前面坐着吃饭的人瞄。
终于进了城,到了地方。
苏沉颜第一次看到这么气派的地儿,路上他听到别人说,全盛京最富有豪华的地方就是玉宇楼。
眼前的牌匾上书的就是玉宇楼这三个字。
其实心里已经盘算了很久,这富家子弟恐也是为了平日里解烦闷,弄几个穷人取乐。
狠狠掐去心里的奢望,灌输自己只要活着能吃饱就好。
真的,只要能活着见到他就好。
哪怕只有一面。
越重羽看看立在一边的苏沉颜,对管家说道:“安排个活计让那小子去做,让他离主屋远点,那样貌别吓到大哥和汐鄀姑娘,还有宾客!”言罢,甩袖离去。
“哎,小子,你以后就到北面那房子住,每天去打柴挑水就行,但你得记住,你打的柴和挑的水必须够整个玉宇楼的人用,只多不少,如果干不完就不能吃饭,吃饭的时间可是不等人的!”
“是,我明白了。”苏沉颜低眉顺眼道。
“现在么,你去洗洗弄弄,整干净点,免得外人说我们玉宇楼对下人苛刻。”
“是。”
苏沉颜去了最北面的院子,里面只有一间最简陋的破柴屋,屋里还堆满了柴火,他皱了皱眉,但很快平息下来。
这个时候天还是很冷,苏沉颜触了下桶里的水,便立时抽了回来,想想还是捧了两把水勉强清理了下。
对着水面看了看自己,还算周正的样子,然后就去正堂找管家。
“还没吃饭吧,去厨房和大伙一起吃,吃过后早点休息,明日早点上工。”
“是。”苏沉颜一答完就问了路匆匆向厨房跑去。
“请问……”话还没说完,端着碗正吃着的众人回头看苏沉颜。
一个丫鬟打扮的人阴阳怪气的说道:“说什么呢!没看见我们正吃饭吗!”
“我是来……”苏沉颜不知道该怎么说,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哟,该不是想来混饭的吧!我们这儿可是有规矩的,想白吃可没门儿!”
“就是啊,我们这儿可是分的好好的,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
门里面有个人实在看不过去,“哎,这位小兄弟,我们这儿的下人如果有固定主子的,就跟着主子用餐,其他的都是在这儿吃的,但是打柴挑水的那些是不能在厨房搭伙的,不过打柴挑水的一向是马房那些家伙包办的,他们是发了钱在外面吃的,伙食可是比在这儿好。在厨房搭伙的人确实都是有名有姓的,我们都不知道今日要再加个人,没多备份儿,你莫不是弄错了吧?要不再去找管家问问。”
苏沉颜心里早已苦笑开了,原来自己到哪儿都还是一样的。
脸上却不露一分一毫,强撑笑脸道:“也是,恐怕是我弄错了,打扰各位了。”
出了门却直直往自己北面的柴屋走去。
不会死的。
起码要等到见他一面以后。
苏沉颜到了院子后,翻上墙头仔细地看了看,不远处有个不太高的山。
上面也许有些可以果腹的东西。这么想着,苏沉颜跃下墙头奔将过去。
山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只外围的地方还能将就看见,树叶间零零碎碎地点缀着些红色,苏沉颜摘了些许,凑上去看,似乎是野生的霈果,试探着咬了口,汁水酸涩却并非难以下咽,这么丁点大的果子要是用来果腹,苏沉颜想了想,忍一忍总会过的,有的吃总比没的好。
解下外裳,把果子摘下仔细地摆放,小心不压到每一颗,兜了一包。
回到柴房,简单拾掇了下,靠在柴垛上准备安睡。
临睡前唇角上扬。
总算没死。
来到了外面,有了活计,又有了吃的,这样的日子会比从前好很多。
如此甚好。
第二天苏沉颜还没睡醒便被人揪着头发拖了起来。
来人一身侍女服,眉眼浓黑,缺了女儿的三分娇柔,双手叉腰骂的时候,脸上廉价的粉便如墙粉似的“簌簌”地往下掉。
“公子买你来不是让你吃饱了撑得,还不快起把衣服洗了去。”一边说着,手也没歇着,甩手“啪啪”就给了苏沉颜两巴掌,“昨日见你那副德行就知道你肯定是个白吃食的人。”
苏沉颜实在不记得在哪儿给这个侍女留下这副印象的,不过狗仗人势,看她的模样地位也只比自己高了一点,从前也该是任何人都可以呼来喝去的角色,现下来了苏沉颜,便抓住机会不放手了。
“姑娘仔细手疼。昨日管家给沉颜分配的活儿可是明的很,姑娘若是想找人代洗衣服,不妨看看楼里还有没有闲的很的人,塞点银两或许就有人帮你洗了。前些日子一直在赶路,昨日到楼里身子乏的很,倒头便睡了,未能前去拜会姐姐是沉颜做的不周到了,等领了月钱,沉颜一定买了糕点亲自登门谢罪。今日劳烦姐姐叫醒沉颜,若再迟一时半会儿,可就要误了上工了,如此沉颜不便多陪,先告辞了。”
一个月能有多少铜仔儿?
恐怕一双手就能数出来的铜仔儿全许给了别人,扫马房的有,厨娘有,打杂的有……自己不得一分一毫。
如此辛劳,如此苦楚。
起早贪黑,挑一桶桶水,打一捆捆柴,手上划得全是血口,疼痛难当,直到天黑透了才把活计做完。
却还是错过了用饭的时间。没有人怜悯,没有人记得。
苏沉颜还是去了趟厨房,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留下,锅碗都刷的锃光瓦亮的。
“你是哪个房里的小厮?”越重殇有些嫌恶地眯起眼,和向后退的苏沉颜保持距离。
苏沉颜心里一颤,猛地抬头,明川二字就自口中滑了出去。
“明川?楼里并没有叫明川的倌儿。”
“不是,不是,小的一时错话,小的平日里只做些打柴挑水的活。”
总算是见到了,至此以后,生死就由命吧。
平日里多听得下人们在说如今玉宇楼的两位主子多么风光,就连皇帝老儿也得看他们三分颜色,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不知道你爱的人这一世有没有在你身边了。
“若大主子没什么事,小的先回去了。”
“哦?打柴挑水的下人应该都没见过我吧,何以见得我就是大主子?”
“小的先前听人提起过大主子喜穿笥玥纺的素裳,笥玥纺一件素裳千两有余,且样样只出一件,寻常人家断然难买一件。到玉宇楼来寻欢的宾客也不会贸贸然到玉宇楼的后院来,更何况天已经如此晚了。小的由此推知,小的妄然推测还请大主子恕罪。”苏沉颜头死死低着,不敢再看越重殇一眼。
“有理。”越重殇叠起修长的手指,“先自掌嘴二十。”
苏沉颜瞪大了眼,想也没想就回道:“为什么?”
“掌嘴!”越重殇喝道,飞起一脚将苏沉颜踢翻在地,“我越重殇说话还轮不到你来质疑。不过我今日心情还算不错,我就给你说说为什么。”一脚踏在苏沉颜身上,“掌嘴。”
“啪”一下打在脸上,脸火辣辣地疼。
苏沉颜安慰自己,好在手已经麻了,只有脸会疼。
“这第一,你见着我的时候没有跪下行礼。第二,即便是厨房这种地方也不是你这样身份的人能进来的。第三,你能知晓那么多,却甘在玉宇楼做一个下人,还说了一个未曾听过的人名,这样还能让人不起疑?你还想听更多么?我倒是还有很多细杂的地方没说!”
“不是的,不是的,大主子,这些都是白天做活的时候听其他人闲聊时说起的!”苏沉颜含着满口血,脑袋有些昏沉。
“那你倒说说为什么这些下人知道这些事呢?”
“风声难免走漏,只要见过大主子的人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到我们这些下人耳朵里也只不过费些时日。”
“这让我听着觉得更有理了。”越重殇冷笑着,用脚抬起他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苏沉颜勉强抬着头,受不住咳了几声,溅了几滴血在越重殇月白色的鞋面上,他惶恐地看着越重殇似笑非笑地脸,颤声道:“小的叫苏沉颜。”
“很好。”越重殇看着快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苏沉颜,笑道:“这一脚是还我的鞋子。”语毕,又狠狠地踢了苏沉颜一脚。
“谢主子。”苏沉颜撑着自己跪在地上,额头抵地,恭迎越重殇离开厨房。
听越重殇的脚步声远了,苏沉颜松了口气,彻底瘫在地上,梗在喉头的腥气合着满腔的血咽了下去。
也不早了,他撑起身体,一点一点蹭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