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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抓龙 ...

  •   “生权权的时候,其实我们都没想到过还会再怀这个第二胎,我跟她爸爸的婚姻关系,其实就是旧时代的那种缔结,没有半点感情的,有时候我感觉,我就像个机器,在这个叫做家庭的作坊里转来转去,履行我生儿育女的职责,还要负责家里的劳务烹饪,出门还要抖一抖身上的灰,继续去做那个人人称羡的姚大夫。”
      “她爸爸脾气不是很好,喜欢喝酒,这是以前就有的毛病了,只是权权那时候还小,不懂,而且她爸爸发疯的时候,也很少在家里,都是在他们兄妹看不到的地方,亲戚家,朋友家,巷子口,读高中前的权权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的爸爸浪漫又幽默,妈妈能干又坚强,虽然哥哥整天见不到面,但自己有个完整温暖的家,偶尔会有吵架,但是很正常,她从小,就是个特别特别懂事的孩子。”
      “他会拿着菜刀追我,扯着我的头发,就像我小时候我妈对我的那样,但是他是男人,而且他不是我妈,所以我知道,他是真的有可能,在某个瞬间杀了我的。”
      “我妈也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但是她很能干,我们家的女人好像都很能干,急性子,爱钱,什么东西都要靠自己牢牢抓在手心里才安稳。小时候她经常打我,因为我是家里的大姐姐,得负责带妹妹,我其实,从来没跟她说过,但是权权知道,我其实,很讨厌我妹妹。”
      “因为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是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为什么她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只用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忙来忙去,然后一哭,全部人都要过来围着她转。对,我们家有五个孩子,我排行老二,是最大的姐姐。”
      “我其实,虽然有点恨我妈,但是日子久了,还是觉得,她虽然神经了一点,但是至少她是愿意去供我们所有人上学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时代,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我们家这样,生了五个,也能养活五个,五个都还能全部送进学校里,最后都考了大学。”
      “对,我们家的钱,基本上都是我妈赚来的,她是个天生的商人,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家,是整个农场里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人家,全场的人都要跑到我家来看电视,别提有多风光了。我爸是个清高的知识分子,广播站的闲职,赚不了几个钱,还觉得我妈天天挑菜出去,各个集市,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只为了一筐鸡蛋多卖几块钱而折腾非常丢脸,他是知识分子,我妈没上过学,他觉得,他始终觉得,我妈配不上他。”
      “我们那个年代,父母之间,是很少会跟子女交流感情的。或许吧,我也是这几年,看电影才知道,原来好多孩子家,不是的,只有我们家,只有我跟权权,是我对不起她,因为我的父母从来没跟我交流过,我也不会知道,原来需要交流,我们都很避讳于展露感情,那是脆弱的,矫情的,不合适的,我没有从我父母身上见识过爱情,我自己也没有过爱情,我什么都没有过,我连爱都没有,所以,怎么能够去想,我的孩子们,会无师自通呢。”
      “权权走之前,跟我打过电话,我还在逼她过年回家,其实我是知道的,她为什么不喜欢回家,她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家了,她说过,她讨厌爸爸,讨厌哥哥,讨厌那个家,讨厌那个晚上,噩梦把她全部撕碎的晚上,她以为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被亲生父亲亲手碾碎了。我那个时候不懂,我总觉得,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开呢,其实可能从很久以前开始,权权就不把他们当家人了。”
      “她从小就是一个,特别特别聪明,特别懂事的孩子,在我们那种地方,其实很少有小孩,能够完全靠着自己,从来没有补过课,从来没有额外交过什么钱,考上这种大学的,他们多数都会沦落在县城里,或者靠着家里的钱,游荡在各个城市里,最后要么找个人结婚,定居下来,要么灰溜溜地回到家乡,重新把自己掩埋进土里。”
      “她不一样,她从来没有一刻考虑过家里,她从她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就在想,一定要等哪天彻底逃脱出这里,然后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不明白,我还总问她,权权,你是不是连妈妈也不要了,你为什么要讨厌爸爸,为什么要讨厌哥哥,我们都是一家人啊,你连舅舅也不要了吗?表哥表妹呢,小姨,舅妈他们呢。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她好恶心,她很爱我,很爱我们,但是真的,她很恶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做错了吗?是我忙于工作,所以无暇顾及子女的教育,所以才这样的吗?你知道权权说什么吗,她说,我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是一个全世界最伟大的母亲,但是,是一个全世界最失败的妻子。”
      “我知道,我没有她说的那么好,我没有把她保护好,我错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已经很绝望了,我还在天天逼她,我让她回家,我让她去见爸爸,去见哥哥,她已经做的很好了,她只是不回家而已,她只是不想见他们而已,她会买礼物,她会说生日快乐,节日快乐,新年快乐,她只是不想回家而已啊。”
      “她是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女儿啊,我最好的女儿啊。”
      故事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姨已经全身哭得痉挛过去,蔡央决红肿着眼睛在她背心轻轻拍了一掌,让她昏睡了过去,她就这么趴俯在江消的膝盖上,安静地睡了,就像个终于久违地寻到美梦的失眠患者一样。
      江消抬手接过了蒙冶递过来的纸巾,冷静地擦掉了眼眶里的泪水。
      “抱歉,我还是想问一下,”蒙冶尝试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现在是江消还是——”
      “不打鼓的话江消是不会回来的,”她道,“谢谢你们这几天陪我妈,尤其是你,小姑娘,你很活泼,很积极,你跟我以前完全不一样。”
      “姐姐,我——”
      蔡央决又开始哭了,江消身体里的齐权温和地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很幸福,”她道,“因为你有一个那么那么疼你的师傅——”
      “如果你能投胎过来的话,我愿意把师傅分你一半,姐姐——”
      “这是不可能的小傻瓜,爱这种东西是分不掉的,不管怎么权衡,都是会有偏心,这是人心注定了的,不是缺点,是人的本性。”
      “那就让师傅把多的那点爱挪给姐姐——”
      蒙冶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被蔡央决这烂漫的言语给搞得眼眶有点发酸了,于是只得背过身去,竭力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说起这个,不知道会不会冒犯,”他道,“你们家,是不是会有点重男轻女?”
      “我不知道,”齐权如实回答,“实际上,这个问题直到我死的那天我都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其实这对我不太重要,因为本质上,最困扰我的并不是父母之间比起我哥,更在乎谁多一点,而是,我觉得我已经承载不了,我想要保护的那份重量了。”
      “你想要保护的,就是你妈妈吗?”
      “是,”她的手指稍稍划过怀里人的发梢,白了不少,连皮肤都泛起了老年人特有的斑点,“你敢信吗?她其实才五十几岁,她是个特别特别特别优秀的医生,她是在产科上班的,负责新生儿的接生,听说我好多朋友的脐带都是她剪的。”
      “那她为什么——”
      “我不知道,”齐权道,“或许是怕寂寞吧,我死后三年,我哥因为吸毒死在了牢里,我爸也跟着去了,他们两个倒是永远一条心,只剩我妈一个人,掰指头算起来,也差不多两三年了吧。”
      “你死了六年了,”蒙冶道,“你不去投胎,就是放不下你妈吗?”
      “我出来的时候,才二十岁,那时候我有个稳定的男朋友,夏天就要毕业,有直接拿到offer的工作,我本来是打算过完年就直接回学校在附近找房子的,就此定居下来,养一只猫,两个人一起,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从出租房开始,到小屋子,再到大屋子,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全被打破了吗?”
      “其实,也不太怪他们,是我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实在是没办法想象,原来那样的人就在我身边,你知道吗,快六十的人了,最宝贝的孙子,天天被他抱在怀里的孙子,亲来亲去爱个不停的孙子,就在楼上的时候,他因为我妈直接点名了他喝多了酒在小孩房间里尿失禁了之后,砸碎了整个家。”
      “有多少平呢,我想想,”她托着下巴笑,“那是自己人修的房子,上下两百平,四百多平吧,全部砸碎了,我跟我妈躲在二楼房间里的最角落的卫生间里,抱着那个才一岁大,什么都不懂的,楼下那个人的孙子,我打报警电话,然后我发现,我竟然根本不知道我家的地址在哪儿,你没有去过小县城,所以你大概不清楚,小地方是很少很少报警的,家暴警更是,因为多数人都会床头打架床尾和,警察根本懒得管你,也不敢管你,尤其在那种地方根本没有门牌号,我已经出来读书四年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家的地址,于是我就把电话挂了。”
      “我太累了,”齐权道,“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离开这里,至少等哪天,有人要进门杀了我的时候,我躲在卫生间里,捏着手机,至少还能知道,自己报警,报出自己到底在哪里。”
      “你哥哥呢?”
      “他,”齐权偏了头,“我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伤害过我,是因为我觉得,他像个瘤子,一直长在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咽喉。
      “如果说我的脖颈死穴是我妈的话,他就是长在这里的瘤子,”她淡淡道,“他比我大十岁,从我有记忆里开始,他好像就从来没给我家带来过什么好事,他嫉妒我,我知道,他觉得大人们都偏爱我,因为学习好,懂事,听话。所以他讨厌我。”
      “我有时候觉得,大概幸亏我自己争气吧,不然如果我跟他一样的话,在这样的家庭里,估计早就死了。”
      “你看,我只是想要幸福而已,竭尽全力了,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但是他呢,没我做的万分之一好,却有人永远在底下兜着他,爱护他,生怕他被蹭掉一层皮,就连他最终自己搞砸了一切,都要说,全部都是我的错。”
      “他可能也不幸福。”蒙冶淡淡道。
      “或许,他也根本没想要过幸福呢,”齐权用江消的脸朝他笑,格外诡异的,那个笑,“小男孩,你不会懂的,在我看来,对于男人而言,或许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幸福。”

      冗长的对话终于接近尾声,齐权看了一眼天空和自己的手指,感受到了这份久违的触感,半开玩笑的朝边上两个小孩道:“怎么办,我有点舍不得离开了,就这样让我代替你们的小神婆吧,她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我也差不多能做好。”
      “姐姐——”蔡央决道,“我会经常去看你的,我是捉鬼天师,我可以去三途河——”
      “别来,小狗,”齐权伸手又揉了揉她的头,“见了这些东西越多,你就会越郁闷,我可不希望你郁闷,你要一直开开心心的,不开心也可以,一直活着就好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蒙冶嗫嚅道,“你,你会后悔,自杀这件事吗?”
      “后悔么?”她想,“如果我没有死的话,我妈大概会一直这么撑下去吧,然后我们一家一直纠缠到老死,不管怎么样,用我的结束换她自由,也挺好的。”
      “可是,那是在你死后的三年,你哥哥也——”
      “我知道,”齐权笑了,“其实我的死什么都没改变,都是我自己的陶醉罢了,但是怎么说呢,我太累了宝贝,我知道活着很好,活着还有希望,但是我真的太累了,我不希望你们懂得这些,所以,不要被我影响,好好地活下去,好么,江家的神婆也是,你们一定要长命百岁的。”
      “姐姐——”
      “我要走啦,要是再不走,你们家神婆赶不上斗金龙,是要发脾气的——”
      说着就伸手去拿那床上的长鼓,手腕轻颤,这一次时间没有持续这么长,几乎只过了半分钟,江消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深水里挣脱出来一样,大口地喘了一口粗气,随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也算是她识相,没给我搞什么幺蛾子。”
      说着就抬腿从床上下来。
      蒙冶还没能从刚刚的那种异世界对话的场景里挣脱出来,此刻见江消一副之前的一切完全与她无关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焦躁。
      “你要做什么,江消——”
      “抓龙啊?”江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们来不就是为的这个吗?”
      “可是,你早就知道这条龙找的贵人就是阿姨了吧,”蔡央决小心翼翼道,“或者,齐权姐姐?”
      “对啊,”江消道,“第一天晚上我就知道了,这家伙是个老手了,估计就是这么靠着一路上别人的身过来的,也难为她了。”
      “你这人到底还没有有心啊——”蒙冶忍不住了,“这龙都是为,为她们来的,她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现在连这点钱都不放过吗?你真的掉进钱眼里了,跟你爷爷一模一样——”
      “你有病吧?”这是江消难得一次这么直接地展现出自己对蒙冶的不耐烦,“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是为了这条龙来的啊,我看见的就是我的,更何况我费劲巴力地帮这丫头解决了这种大事,又是做饭又是跳鼓的,我不该得点报酬吗?她来的时候有说什么吗?也没有吧,这都是我们说好了的。”
      “你这是趁火打劫,”蒙冶道,“她没有办法,她等了六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直接让她上身的,不是那种——”
      “所以呢,我就得可怜她吗?”江消道,“谁来可怜可怜我啊,我爷爷一场马赛把我家的钱全部输了个精光,我家上上下下还有这么多个混吃等死的呢,礼尚往来你知道吗小孩,这么看不惯的话,怎么自己不去学跳大神让那女鬼上你的身?你不是八字很轻经常被鬼上身吗?嫉妒啊,去学啊,网上这么多教程呢,在这装什么高尚。”
      “班长——”蔡央决终于说话了,“这是姐姐跟江家说好的,这是交易,她们自己都认同的。”
      “我不认同,”蒙冶道,“江消,我真是看错你了,你竟然就是这么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我真的看透你了——”
      “如果你以为就凭你这几句轻飘飘的道德指责就能让我幡然醒悟的话,你真的是太高估你自己的重要性了,”江消简直懒得理他,手一抬长鼓就这么顺着方向直接飞了出去打在蒙冶的胸口上,把他掼翻在地,脑袋上都磕破了一个大口,“真的是神经病,阿咪绝对不会管我这么多闲事。”
      “小神婆——”
      不知道为什么,蔡央决现在总有些怕现在这个状态的江消。
      她这才偏头看向她,又看看天空。
      “蔡,帮我铺一下法阵,降魔杵就不用了,太扎眼,用镇妖幡垫在下面就行了。”
      “你真的要抓它啊,”蔡央决有些犹豫,“毕竟是龙诶,是上古圣物,我们会不会被雷劈啊——”
      “你放心,就算是劈也是第一个劈我,跟你没有关系,”江消从怀里掏出那个毛线球,在地上铺了一圈又一圈,“来吧,你不是想长长见识回头给你师傅看看的吗,这经验可不多得,得亏你遇到的是我。”
      蔡央决无奈只得跟着走进,帮着她一起把法阵铺好。
      蒙冶这时候从昏迷中醒来了,还记着江消的那事,跌跌撞撞地要爬起来。
      “江消,我不能让你做错事——”
      “他,好,吵——”江消头也不回,“蔡,给我用降魔杵把他脑子打昏——”
      蔡央决只得耸了耸肩,朝蒙冶抱歉道:“不好意思,班长——”
      于是蒙冶再次晕了过去。
      “我的腰真的好痛,这两天真的坐久了,感觉脊椎都要断了,”江消嘀嘀咕咕道,“回去一定要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蔡,准备好,来了——”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暗黑的天空顶端卷起了一阵暗白色色的积雨云,层层相叠,蔡央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云层可以离她们这么近,她几乎能够看见那躲藏在云层后面的银灰色鳞片,腥臭的大口,仿佛鹰鹭一样的利爪,却又比它们大上数十倍。
      “蔡——”
      她听见江消的声音。
      “玲珑八卦乾坤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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