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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九】
1.
我猜到了结束,却没有猜到开始。
2.
泱南的秋冬之交总是来势汹汹,带着凛冬的寒冷底色,寒流年复一年的席卷这座小城。
城东新开了菜市场,规模有旧的两倍大,每个档口的卖菜老板是固定的,来来回回的人群基本也是固定的,只要常驻附近的,彼此之间都能混个脸熟。
今天是周五,靠近门口的女摊主念念叨叨:“都过六点了诶,我留的菜都要不新鲜了,小周怎么还没来。”
她隔壁的男摊主切了声,话里不免有些酸溜溜:“你那是给人留菜吗,哼,只看皮囊,肤浅。”
“你管我?!我警告你啊,我们已经离婚了,别打老娘主意了!”
“哎别吵了别吵了,周先生今天早上来的,给小陈买的排骨,可能周末要出去过什么纪念日吧,没多买,就买了一顿呢!”
周家那对小年轻夫妻,整个菜场的人都认识。
俩人结婚两年了,男人第一天去菜市场就因为外形引起了注意,摊主们互相打听是不是哪来的剧组在隐藏拍摄,或者是哪个明星退隐到这里来休假。后来发现他早都结婚了,夫妻俩性格脾气都好,买东西也不怎么砍价,不管是分别来,还是一起来,都会跟人聊聊天,有时候知道谁家有了喜事,隔天还会给个红包。
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男人独自来的,下午四点以后,隔一天来一次,一次买两天左右的菜。
哪天要进了难得质量好的河鲜海鲜,摊主也会给他留出不少。
熟了以后,大家对这对小夫妻的期望值逐渐上涨。
开玩笑催生的摊主也多了起来,毕竟这两个人生出的孩子,肯定会很可爱。
每次男人这边,都是笑一笑,接受大家善意的调侃:“我随她。”
平凡琐碎的生活,一天天的过去。
身处其中的人,过久了同一种日子,总是会生出点即将过到地老天荒的错觉来。
*
这个周末他们的确要出去吃,过两周年纪念日。
陈玦在家上网课,要加紧把课备完。本来呢,是觉得这么冷,不想浪费时间出去的,两个人搭着手,做顿饭轻轻松松。
周知善买了这个一百八十平的房子以后,就把一系列解放双手的家务助手安排上了,连窗帘都可以声控,那智能程序他还自己修改了一部分,把启动变得更简单了。
烤箱、洗碗机这类厨房必备更不用说。
选择出去吃的原因只有一个——
待在家里有人打扰。
每逢节假日,像不粘胶一样,仿佛在他们身上安了gps的人,总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家门口,或者他们订的餐厅门口,友情提示他们,结婚已经接近730天了,要不要考虑离婚呢,小陈同志要不要考虑跟他去更安全的地方呢。
陈玦备完了课,随便挑了个电影开始看,周知善出去买东西了,要晚一些才回来。他们准备吃完晚饭,今晚就出发,开车出去过纪念日。
她订了个冰激凌蛋糕,准备等周知善回来一起吃。
门铃响的时候,陈玦还思忖着今天外卖挺快的。
她拉开门,一张瘦削立体的脸,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口。
陈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送你们的离……纪念日礼物,要不要?”
原途咧开一嘴大白牙,胡子剃完以后,他的观感也从五十岁飞升到了四十出头。
陈玦拉着门框,并没有让他进来。她盯着原途,忽然想到了两年前,她在街头揪住他的时候。
两年前的闹剧结束后,第二天,他们三个坐下来好好谈了一次,自我介绍时,他说了不少身份。
但陈玦只记住两个:流浪汉。被踢出实验室的研究员。
让陈玦还有忍耐想法的,是他提出来的导师名字。
是她的姑父。
但原途并没有过多的提到自己的导师,只用了最快的速度,跟陈玦单刀直入,解释了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他跟陈玦说,你不仅是跟他不一样,你跟我也不一样,跟你的老板不一样,跟你的家人不一样——
陈玦,你可以理解成你是一粒不该落入这个世界的种子,漂浮在一个不属于你的时空里。
你不属于我们这个维度……空间,你能理解吗?
如果不是陈玦拦住,原途当天怎么说都得走一趟医院了。
她把周知善压在沙发上,转头对原途温声道:“我他妈当然不理解,你能讲清楚一点吗。”
原途当时说:“回泱南吧,这里没法解释清楚的。”
他们连夜赶回了泱南,一路上,原途还用周知善的账号,在淘宝上网购了一大堆东西。
陈玦无意中扫了一眼,差点没气死。
她一把夺过手机,说你找茬是吧?
原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我要解释清楚,没有工具是不行的啊。
陈玦问他,你是他妈要搞沙盘推演啊?
原途委屈,说那我怕你俩不能充分理解嘛。
等原途把家里客厅占满,摆了一个模拟空间出来时,陈玦和周知善难得都沉默了。
陈玦的神态甚至显出一点呆滞来:“你不会,要从宇宙大爆炸开始讲起吧。”
周知善也捏了捏眼窝,太阳穴微跳了两下。
“给你十分钟。”
他抬眼,平静地望向原途:“讲不完也滚蛋。”
3.
该从哪里开始呢?
如果不是看周知善不是个善茬,原途是真的打算从宇宙大爆炸开始的。
但是周知善这人说到做到,直接掐表开始计时了。
原途只能长话短说,在模拟宇宙场的模型里,放下了一颗蓝色小球。
我们身处的地方,你们应该理解的:三维。让我们用三维语言来简单描述一下,当时间和空间被物质与能量融合,便会形成一个弯曲、卷曲的时空结构,弯曲的时空能解释地球引力的微弱,而看不见的额外维度无法观测,可以延伸到无限大。
想象一个平面生物,它在低我们一个维度的地方。
原途扔下一小粒沙子,放在桌子边缘。
他把一本书靠近桌面,缓缓上下移动,盯着陈玦的眼睛。
你能看清这本书的名字吗?
能理解这本书的存在吗?可以吧?
但是二维平面生物不可以。对他来说,这个长方体经过他的世界时,能被观测到的,只有一系列切片,这本书的侧边切片。
想要理解书的全貌,他要有能整合每个瞬间,再正确拼接起来的能力——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东西,超过他所在世界的维度了。
原途放轻了声音。
我们人也是一样的,我们受困于时间,时间对我们来说,就是只能经历,无法改变的存在。
离弦之箭,只会前进,不会回头。
他随手捞起一支飞镖,对准了两米外的墙上的靶,脱手飞出。
飞镖掉到了地上。
原途没看他们,问道:如果说,这支箭能回头呢?
陈玦不着痕迹地扶了扶桌角,周知善无声地撑住了她的腰。
原途随手又扔了颗小球到模型圈里,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如果时间变成了跟距离一样的存在,可以随意来去,没有因果之分——对更高维度的存在来说,没什么不可能。那么,我们在时间线上做的每一个决定,‘他们’都一清二楚。
你的死亡,你的决定,你的一切……
‘他们’看我们,就像我们突然进到了二维世界,看那些只能在平面移动的生物。你知道路径如何走最短,可二维的平面生物能理解吗?永远不可能。
同样的,上面的人看到我们,洞穿一切……啊,那是我们的说法,他们可能只用扫一眼。
原途笑了笑,说不出的情绪。
周知善直接打断他,说清楚点,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膜宇宙听说过吧?
原途冲周知善抬了抬下巴,意思是,我就跳过解释了。
陈玦微微皱眉。
周知善轻声在她耳边道:超弦理论的一个分支,试图解释引力弱的原因,粒子和力就像被困在一张膜上——
原途没再继续。
周知善解释了几秒后,猛地抬头看向原途。
但其实他并不是在看原途,他的眼神视线一瞬间连焦点都没有了。
原途知道,周知善已经能理解是怎么回事了。
他专注陈玦,拿起一张薄纸,弯曲。
在膜宇宙的世界里,存在着太多可能了,一副牌洗多少次,如何随机排列打乱多少次,就会有多少种可能,膜可能互相交叉,粒子就在这些交叉线上,想象一下这些膜像它一样,可以弯曲、移动,也可能包裹着无数我们无法观测、发现的维度。
我们可能穷其一生,可以找到很小的一个突破点,去发现关于宇宙的秘密,但就像在沙漠里捡起了十几粒沙子,离探寻全貌还太早——
陈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证据是什么,这个你还要问我吗?
原途有些无奈。
你不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能发现了吗。
你能看到一些压根解释不通的东西,甚至……不会死,你觉得现在的物理发现能解释这些吗?
但更高维度的存在,能不受限,这样想,就很正常了,你说呢?
当然,你还是受限的。你毕竟是在这个时空维度生活,感知能力也只是限于五感,能看到人的死亡时间……对于真正的高维生物来说,不值一提。
后来原途都说了些什么,陈玦都不记得了。
她在家睡了一天,第三天又找来了原途,问他,是不是姑父也知道?
原途对自己的事情都守口如瓶,包括导师部分,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你只要知道,他为你也做了很多。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
要把这件事完全瞒住,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没有导师的帮忙,根本就不可能。
因为陈玦的身份只要被完全确认后,她的路就只有一条。
不同时代的人,无需言说的默契,代代相传的习惯,研究生死。
而对于更高维的存在来说,压根没有意义。
要纠正混乱,只有唯一的解法,让她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4.
原途努力了两年,各种方法劝说他们,互相在一起太久,场会被扰乱,周知善作为正常人的场会彻底陷入混乱,这可能也能解释他头上为什么没有数字。
因为时间线上,他们两个相遇早就注定了,陈玦作为主体,会在未来对周知善形成干扰,信息接收上也有问题,自然就看不到什么死亡时间。
陈玦低头,看着原途手里的礼品。
无声叹了口气,还是侧身让他进来了。
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即将落入地平线的夕阳。
“你家采光还不错——”
“方法是不是就一个——”
陈玦和原途同时开了口。
陈玦:“……你来我家很多次了吧,才注意到吗?”
原途清了下嗓子,也不尴尬,问她:“你说的,什么意思?”
陈玦突然笑了,捏着原途送的那包蛋卷:“你听不懂吗。解决方法,真的是我们离开彼此就行吗?不是吧。你不敢说的,也不敢提的,能有什么?”
原途嘴角的弧度僵住了。
陈玦从茶几上取了瓶水,递给他,也给自己开了一瓶,泰然自若道:“我是不是影响到什么了,得消失才行。”
周知善在她身边,这个目标就不可能达成。
原途彻底僵住了。
陈玦笑嘻嘻地撤远了身子,好整以暇地观察他:“哎,你这两年第一次露出这个表情。我说中了,对不对?”
“不过,你为什么不干脆动手呢?有那么多次机会,大不了就藏起来嘛。周知善又不敢拿你怎么样。”
陈玦轻松地叼了块蛋卷。
原途:“……”
他很久没说话,最后像是被彻底打败了似的,一闭眼睛一抹脖子,直接道:“外力没用。”
陈玦:“啊——”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几秒。
“要自杀啊?”
“——那算了。”
原途被她第九次‘请’了出去。
两年纪念日快到了,周知善还准备再补办一下婚礼呢。最近一直在忙这些事,对陈玦来说,世界末日来了也没这个重要。
周知善跟她一起,顶住这个秘密过了两年。
他装作不在乎,却比她小心翼翼一百倍。几乎到了神经绷紧的程度,有时候陈玦看着他,都觉得怎么会有人那么辛苦,反复地从深夜噩梦里惊醒,轻之又轻地察看她的存在,确认她还睡在身边,俯下身来无声抱住她,额头紧紧贴着她的。
他会陪着陈玦,一起记录周围人的时间,一年之内可追踪的,都会去具体调查,看看时间会不会有偏差——会不会真的被影响到错乱。
几乎没有。
但还是不行。那种悬了一把尖刀的心情,陈玦也在切切实实地经历着,所以她无法开口,说你放松一点,或者,别想那么多。
将心比心,陈玦实在说不出口。
*
两周年纪念日,本来只过周末两天的。
但陈玦在网上多请了两天假,在环线附近定了酒店。这次是她开车,周知善坐在副驾,看着她定位的位置:“……这个,上次我们没去过吧?是你醒来的地方吗?”
陈玦点头:“嗯。”
她二十七岁时,具体在哪里醒来的,周知善问了她好几次,想做个地点标记,可以当个纪念地点,但她一直没说。
今天这么干脆,周知善也挺意外的。
“怎么突然要说了?”
周知善轻声问道,语气很是不经意。
“没啊,就想当个礼物呗。这次不是去那附近住吗?我醒来那个地方,实在太偏了,但是三十公里外,有个地方不错的。”
黄沙漫天,遮云蔽日。
本来想在观景酒店里看沙漠景色的,结果当天天气太差了,闲来无事,只能做点其它的了。
陈玦被吻得七荤八素,身上衣服也基本七零八落的全都剥干净了。
窗户外,沙尘滚滚,仿佛末日。
而屋内温暖如春,相爱的人把灵魂与身体交给对方,换取一瞬的永恒。
-
回程路上,陈玦刷到一条新闻。
泱南附近发生了地震,6.1级。暂时没有人员伤亡,但有交通意外发生,正在异地办案的一名人民警察牺牲。
——林继平。
看到警方通报名字的那一秒,陈玦整个人都被抽干了力气。
5.
——后果我不能跟你保证。
——时空屏障会被影响,但被影响到什么程度……这个根本无法观测啊。
——小陈,我说的话你是不是根本不信?要是到时候发生什么,就真的晚了。
周知善每次都在陈玦回答前,跟原途把话摊开了说。
他说就算被她影响到下一秒就出车祸,那也是他的选择,他心甘情愿,甘之若饴。
每次周知善出门,陈玦一个人在家都会紧张到绕圈。
直到周知善到家为止。
他们俩做决定时,并没有考虑到今天。
周知善回家后,第一时间就开车去了医院。
陈玦只是去找一件更厚点的羽绒服,替自己也替他拿一件,但冲出去的时候,周知善已经离开了。
一离开就是三天,当天晚上给她打了个电话,声音有些疲惫,说在帮他家人处理些事情,让她早点休息,别乱跑,别多想。
陈玦想去帮忙。
但她也知道,不可以。
她去了趟菜市场,本来打算买菜,做点什么东西,让周知善回来有吃的。但是去那儿才发现,已经封闭了,原本熟悉的地方已经倒塌了三分之一,市政发出通告,要维修到下个月。
路上陈玦遇到了一个女摊主,是经常愿意给她多送点小葱、儿子刚刚上高中的吕姐。
“吕姐,你还在附近啊?太好了,”陈玦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有些急迫地问道:“你还好吧?没受伤?”
吕姐眼眶通红地回握了下她。
“我……没什么事,就是铺子……”
陈玦张口想说点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干脆掏出手机,打开软件,直接转了钱过去。
“收着吧,这是我和……我先生的一点心意。”
她抓住吕姐想要退回的手:“那就先这样,我,先走了。”
吕姐有些迷茫地望着她。
陈玦的姿态简直是落荒而逃。
-
林继平的葬礼定在一周后,周知善给他的家属转交了白金,上面写着他和陈玦的名字。
那个厚度让家属吃了一惊,不知道林继平天天跑案子,什么时候认识这样出手大方的晚辈了。
“您收着。这是我跟我妻子的心意。林哥……”
周知善垂着头,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林继平对很多人来说,是好警官,好人,但对他来说,是从头到尾,仿佛站在他身边,围观了他这一路如何走来的人。
除了陈玦外,是唯一……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会心疼他的人。
周知善花了很多时间平复心情,回家打开门时,尽管只是漏了一条缝,他也能听清从屋里传来的痛哭声。
是无助到极点,痛苦到极点的声音。
坦白说,在这之前,他们都把原途说的话,当半个故事听。
陈玦这样的能力,说出来人也不会信,信了的人会觉得羡慕。谁不想远离死亡,谁不想预测别人的未来啊?
而他跟陈玦,希冀和需求都简单的要命。
不要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两个人的生活,就可以了。
哪怕只能一起活到四十岁。
现在看来,是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人要在红尘之中,求一个因果,有时候要耗费很多精力,走很远很远的路。
周知善轻合上了这道门,顺着它滑坐了下来。
她需要独处的时间,他也是。
但他也想陪着她。等过两天心情平复了,他们再好好坐在一起,互相慰藉。
周知善是这么打算的。
他靠着门,昏昏然疲累至极睡去时,并不明白,他错过的是什么。
6.
这个冬天,陈玦二十九岁,周知善二十七岁。
他们结婚两年。周知善准备一个月后,补办一次婚礼,刚结婚时,他们有许多慌乱的不确定,但眼见情况一点点稳定了下来,这个打算已经提上了日程。
周知善买了戒指,也想好了补求婚的地点。是离泱南两千公里的海边。
但出了点意外,一切要往后推。
推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原途第三次等在他楼下,终于没再扑空了。
他一把抓住周知善,无奈到了极点:“我是不想来找你的但是老师催我,你能不能别再跑婚礼工作室了——你清醒一点,已经一个月了!”
林继平出事后的第八天,周知善要回家前,忽然接到一通来自警局的电话。
让他去认领一下人。说是环线附近的一个四线城市。
周知善赶过去了,警察把他领到了太平间。
人是在沙漠边一座废弃的屋子里发现的,离正常路线还有二十公里,初步调查是封死了所有窗户,烧炭取暖出的意外。鉴于附近根本没有方便买炭的地方,基本可以判断是自杀。
人是在睡梦中离开的,神情很平和。
周知善从那一刻开始,就没有说过话。警察说必须在当地处理好,让他签了字。
他带着骨灰盒,一直到回家为止,才看见餐桌上放了个手机。
她常用的。
周知善无法回忆起任何细节了,因为他的大脑实际上无法处理这一切。
根本不合常理的一切。
他打开手机,看到她录的视频。
陈玦找了个抱枕,舒服地靠在懒人沙发里,笑眯眯地看着镜头,阳光照在她肩头。
“可以的话,先答应我一个事。别试图找我,好不好?我只是去了个好地方,验证一下……姓原的有没有骗我们。周知善,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变了很多?我开始习惯了。习惯了跟你说,我们。”
陈玦抿唇,很轻地笑起来,懒洋洋的,发尾被照出淡金色来。
“我一直在想,该从哪里开始呢?该如何结束呢?怎么说,说什么,我都想了很多遍,可是真的要开口的时候,我又词穷了。如果只有十分钟,”陈玦朝他眨了眨眼睛,有些狡黠:“我能说些什么。我一定时间,就发现根本不需要十分钟。”
“周知善。”
陈玦忽然提高了一点声音,叫他的名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你承不承认?”
“我有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爱人。”
陈玦活泼的语调沾了一点很轻的哽咽,她调整了一秒,把那股不舍压下去了。
“如果只用一句话来概括你,概括你对我的意义,就去我床头那本书翻吧。”
“等雪满人间的时候,我们会再见的。”
陈玦笑得很灿烂,一直到视频最后一秒。
周知善走进卧室,看到她留在床头的《极简宇宙史》,作者是克里斯托弗加尔法德。
翻开扉页,只有一句简单的英文。
——You are my constant。
你是我唯一不变的常量。
我爱你。
要在这有限、狭窄、混乱的时空内,爱你。
消失在这有限、狭窄、混乱的时空后,依然,依然如此。
不管我是谁。不管你是谁。
*
被原途找过后,周知善没有再去找过婚礼工作室了。
一周后,他挑了个好时间,在冬天的末尾,一个阴沉的天气,消失在了了无人烟的山崖下。
7.
他是在海岸边醒来的。
天清气朗。
坐在沙滩边很久很久后,他才低着头,看了眼手腕的红绳,拴着一颗很小的金珠。
他撑着柔软的沙滩,站了两次才站起来。
脊椎也有残余的疼痛,但摸一把,什么都没有。
走到街上,触目所及的人,穿衣风格都……有些旧。
他注意到了,但也只是漠然地经过。
刚才走上阶梯时,捡到了十块钱。
他走进网吧,开了两个小时的。
电脑背景和右下角的时间都让人恍惚。
他对着电脑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了首页上的一个软件。
随便注册了一个账号。
很古早的界面,他注册的号是9位的,87结尾。
在昵称栏,他下意识打了一个单词:constant。
那一瞬间,周知善想起了一些更久远的事。
所有画面在他脑海中断帧播放一般,闪回,闪回,不停地闪回。
最终停在某一幕上面。
她在杂物间门口讶异地扬眉,说着一二三四五六。
——我网友提醒我的,不能找的人。
他不能比你小三岁。如果从外地来泱南的,不行。谈恋爱以后,他要是突然受伤住院了,爽了你的约,不行。他可能是高材生,不要太在意这些虚的,找个学历不高的也可以。如果集齐了上面的所有,离开。立刻离开!
他不能姓周。
……不对。
不是。
他靠在椅子上,微微昂着头,闭紧双眸。
她给他看过,那个网友的账号和名字。
周知善蓦地睁开眼,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涟漪。
7356xxx87。
网名是个单词——
constant。
周知善看了眼右下角的时间,这样荒唐的时刻,忽然有想笑的冲动。
他终于知道陈玦最后录视频怎么还能那么轻松了。
人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总会发现一些可笑的事情。
现在,陈玦应该是……
十七岁。
8.
月考还有三天,各科老师轮流上阵,本来五点半放学的,最近都是延长到六点半以后,老师学生都很疲惫,但是月考后没一周,就赶上镇上一起的联考了,这时候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高二三班的代理班主任李老师过来看了一趟,在物理老师来讲卷子之前,花五分钟讲了点考试的注意事项。
“行,那就先这样啊。”
李老师环顾一圈,从后门出教室时,把班长叫了过去,小声问道:“陈玦呢?怎么不在?请假了?”
班长有点为难的回忆了一会儿:“不知道啊,好像曲老师讲题的时候还在?”
李老师拍拍她肩:“行,我知道了,等会儿发卷子,就放她位置上。”
班长点头,转身急忙进去了。
班长能理解老师的意思。陈玦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她就像一粒灰尘,在一个地方,或者不在,都没什么区别。班主任之前也没这么关心她,但是两个月前,她父母相继离世了,李老师才开始偶尔问起她。
要说陈玦也真是不好相处,平时跟他们就不怎么来往,说话做事都有些迟钝的样子,最近到晚自习时间,人就不知道去哪了,要到全班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回来拿书包。
班长其实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班主任中午的事了。
一向寡言少语的人,突然在食堂跟人起了冲突,还是高三年级的混混——要是闹到老师那去了,那些混混来找自己麻烦怎么办?
热闹的人声要到七点以后,才慢慢趋于平静。
东教学楼的三楼尽头,女厕所最右边杂物间,这时才有了一点动静。
推开杂物间的门,她扭头朝外面看了眼,很多教室的灯已经灭了。
陈玦收回视线,拧开水龙头,任冰凉的水流冲刷着同样冷的指尖,她的目光没有焦点。
还有几天月考,再过几天联考。
物理和化学漏了一整章的内容,上课的时候也努力在听了,试着去听了。
但是不行。
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看起来平常的事,她已经没力气去做了。比如为即将到来的考试着急,考虑班主任口里的‘要自己去找寻’的未来。
她只想找一个够窄小的地方躲起来。
躲到。
躲到这个世界消失好了。
啪——她把水龙头猛地关上。
陈玦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种厌恶。
对自己。
镜子里那个灰头土脸的人,眼里没有一丝正常人该有的神采,嘴唇抿得紧紧的,因为冬天这环境而干裂起皮。
可能就像其它人说的,天天顶着一张死人脸,家里才会死人。
刚开始也会想,不是这样的。在心底为自己找辩词的时候,就会发现是徒劳了。
要是有别的能力就好了。
陈玦看着镜子里的人,嘴角很轻地扯了扯。
要是,能让自己从地球上消失就好了。
*
再荒谬的问题,只要它出现了,就会变成一个,有可能会被解决的问题。
比如,要消失,真的需要什么能力吗?
这明明只是一种选择。
陈玦在十一月的月末,突然想通了这个问题。
她也没耽搁时间,很快就开始试图解决它。
用什么样的方式比较好呢?
月考回家后,她仰躺在家里客厅的地板上,翻开手机盖,开始搜索。
这个月的手机费可能会贵一点。
无所谓。少吃两顿饭就好了。
家里没有开灯。
陈玦想象着自己只是一个灵魂,漂浮在世间,没有任何负担。她只是偶然地出现在地板上,漂累了,决定休息一会儿。
有些东西是不能细想的。
她还生活在这个家里,所有东西都沾染着父母的气息,不用非常费心,只要稍微一想,他们的话语就会在耳边出现。
母亲这会儿会怎么催她为联考复习,为她的月考发愁,没收她的手机,而自己又会如何乖巧听劝,偷偷反抗。
成绩嘛,差不多就行了。她反正永远也不会离开泱南,不会离开父母身边的。
陈玦从前是这么想的。
她躺在地上的时候,忽然决定开始想念他们了。
承认自己孤身一人的痛苦,任密密麻麻侵入骨髓的痛将她蚕食。
父母会回来吗?哪怕只是来她的梦里。
陈玦这样想着,沉沉睡着了。无声微凉的泪痕也来不及擦干。
她的行动力从没这么强过,哪天早放学了,就会用脚丈量着这座小城,试图找一个又快、又无痛的方法。
她这样的人,即使不在了,最多也就会掀起几天的波澜。过一阵子就没人记得了。
这样的结果想一想就令人安心。
陈玦每天睡前,都会在私人博客记录自己当天的努力和想法。
这里像一片海洋,没有人会发现她的,令人安心的海洋。
[11月7日。
今天去看了一个楼顶,九层。但是好像不够高,没摔好的话,高位截瘫更麻烦。如果要去鼓山景区那边,就要从今天开始存钱了。
卢力铭那群人很记仇,上次在食堂顶了他们一次,阴阳怪气好久了。感觉是不是想打我一顿。要么就打了算了,一直这样吊着,好烦。
昨晚还是没有没有梦到他们,夜变得越来越长了。
今天还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我不明白,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出生呢?是为了来受苦吗,好讨厌啊。
但是想着这样的日子会结束,又有了希望。]
她在23点45分发出。
陈玦又查了会儿信息,正要关掉界面的时候,视线突然移动到了右上角。
一条新回复。
她沉默不语了快一分钟,才挪动鼠标,点开。
不是垃圾回复,广告回复之类的。
好像是个人在回复她。
自动回复变成励志大全了吗?
陈玦眉头微微皱起。
回复倒也不长。
——如果生活向你拔刀,你就向它亮剑。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幽幽亮着灯,照出陈玦有点疑惑的脸。
9.
泱南市的城北开了家网吧,占地不大,位置也挺偏的,但好在中学生都很有毅力,经常走上半小时再搭公交再走,都要过来。
今天是周六,学生含量就更高了。
外面难得下起了小雨,阴霾密布的天空像一张不透风的网。
卢力鸣跟一群兄弟已经奋战一下午了,但时运不济,输得很惨。
气得卢力鸣踹了一脚桌子:“妈了个x的!这死x人别让老子撞见,出阴招啊草!”
老板看到高声喊了句:“哎!干嘛呢!再这样就出去啊!”
“鸣哥鸣哥,冷静点。”
旁边的小弟赶紧拉他。
泱南就这么一家网吧,卢力鸣也不想以后进不来,瞪了老板一眼,还是乖乖坐下了,越想越气:“草,最近运气怎么这么背,学校里也破事一堆,老光头还想找我爸,我告诉他我爸早死了……噢对,还有那个,那个那个锅盖头,妈的在食堂挑衅老子,吊着一张脸,要不是最近忙,早揍她了!叫什么来着?陈央?”
另一个兄弟赶紧提醒:“玦,jue,第二声。”
“要说那么细?你当我文盲啊?”
卢力鸣暴躁地拍了下桌子。
“哎鸣哥,揍女生就没意思了,到时候传出去多影响我们三龙名声啊——”
之前拉住他的小弟说到一半,眼睛眯了眯,像是在回忆什么:“我体育课跟三班撞倒一起过,那次门坏了,换衣服的时候……嘿嘿嘿,跟哥几个说,姓陈的,长那邋遢样,身材是真可以,就那个,”
他挤眉弄眼的,在胸前比划了下:“虽然穿着呢,但是不小,皮肤也白,闪我眼了都。鸣哥你要不爽,我找几个哥们,到时候堵了她,事情也不搞大,浅浅过下瘾就行。”
“怎么浅?”卢力鸣咧着嘴没忍住笑,但还是踹了对面椅子一脚,显然是很满意他的想法:“行,没看出来啊你——”
他话音没落,忽然听见一声轻笑。
卢力鸣抬头,看见斜对面坐了个男人,穿着浅色衬衫,架了副银边眼镜,长得人模狗样,看样子像临时进来的上班族。
他正准备挪开视线,对方突然望了过来,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这男人十分安静,他们这么闹也一直没说什么,卢力鸣自觉这种人是不想惹上他们的,也不敢给自己找麻烦。
但在他看到对方眼睛的瞬间,卢力鸣才觉得,好像不是。
那双镜片后的眼睛,让人心头一颤。
但男人也不像是有意的,只是轻轻拂过,视线很快就收回了,低头用黑色金属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焰火跳出来时,他的眉眼被更清晰地照出来,好像起雾的玻璃上被抹开了一道,神色平淡地推开椅子去了门外。
他很高。
站起来的时候卢力鸣才注意到,衬衫下肌理的线条若隐若现,手上还戴了个红绳。
卢力鸣看着那个身形,暗自估算着,要是真动手了能不能打得过?
“阿壳,你去给我搞一个那个打火机来——”卢力鸣低声冲小弟道:“就那个男的用的……草,别问那么多行不行!”
*
雨一直下着,在这样常年干旱的小城是很难得的。
周知善靠在墙上,沉默地抽完了一支烟。
来来往往的人与车并不多,他低头看表的时候,又瞥到了那根红绳。
是属于她的东西。
这解释不透的一切,如果说要找到个突破口,这也是唯一解释得通的了。
如果像原途所说,她身边的场容易发生异变,那携带的物品也会有能量——而那股能量,将他带回了这里。
几天前,周知善只是觉得很好笑,很荒唐。
但细细一想,他如果有再一次选择的机会,那他不会选择之前的命运。
不想让她遇见他,不用走到最后一步,不用做出那个选择,是件好事。
他也确实会这么做。
而看到了她的博客后,周知善发现,他要做的事情不止一件。
不让她走入老路是一件……
还有,不让她这时候就放弃一切。
陈玦。
他无声念着她的名字,忽然笑了笑。
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的过去很感兴趣。那时候成天待在一起,没事的时候总会聊起她的过去。听她絮絮叨叨学生时代的一切,怎么准备考试,去食堂抢饭,最难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关心她。
根据那些画面,拼凑出来的学生时代的陈玦,让周知善觉得安心。
陈玦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
她也有可能撒谎的。
周知善伸手接了几滴雨丝,有无限柔意与叹息涌上心头。
宿命是温柔是残酷,现在谁也说不清了。
*
之前高二三班休假回家的班主任赵老师回来了,李老师交接工作时,特地拉她去角落,交代了一下陈玦的事。
“陈玦……这个孩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你休息的时候,发生了个事,她父母去世了。表面上我看着是挺好的,但晚自习她基本都是不来的……不过也奇怪,最近好像精神变好点了。”
赵蝶今年三十三,当班主任四年了,是出了名的严厉。前段时间生病住院,据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这次回来,整个人看起来都没那么紧绷了。
放松了很多,面容也柔和了不少。
她拿着文件夹,在手里轻敲了敲,目光有些感慨万千的意味:“陈玦啊,我知道。当然知道……”
李老师有些迷茫地蹙起眉。
赵老师蓦地笑开,灿烂又温柔:“她有点偏科的,我记得。她妈妈也是老师,上一个学校跟我是同事。”
“噢噢,好,那就好……”
李老师:“那我就放心了,交接的工作文件我转你邮箱了,记得收一下。”
赵蝶翻开文件夹,看了眼下午要上的课,晚了两分钟才走出角落。
刚拐进走廊,差点撞上一个学生。
“陈玦?”
女生抱着一叠小本子,一下被撞散了,其中还有一本不是作业本,外皮很粉嫩鲜艳,里面还掉出来几张飞舞的纸片。
陈玦低着头,听见声音也没有抬头,只是闷头捡着东西。
赵蝶赶紧蹲下来帮她捡。
捡到那几张纸的时候,赵蝶的眉头蹙了蹙。
把东西都递给陈玦以后,赵蝶才笑了笑:“你准备报外地的志愿吗?不是明年才选吗?”
那几张纸片上写着几所有名的师范学院,都在东部,离泱南几千公里。
“还……还不确定呢。”
陈玦的声音很小,说了两遍赵蝶才听见。
而陈玦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赵老师?你,你回来了?”
赵蝶刚要说什么,都被她的反应逗笑了:“……陈玦,你现在才发现啊?”
“不过……没过多久就期末了,别太分心了。”
两个人要走向相反的方向前,赵蝶忽然转过身提醒她,笑了笑,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别乱交朋友,包括网上噢。”
陈玦像被戳中心事一样,肩膀不易察觉的一抖,没说什么,转身很快离开了。
赵蝶往前走了几步,停下了脚步,站在走廊中央,回头看了陈玦一眼,神色变得严肃……又有些隐忧。
今天太阳从云层里跃出来了,淡金的光扑进走廊的地板,眯着眼时,视野里会出现彩虹。
10.
陈玦确实被说中了。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在网上认识的新朋友,让她这段时间的生活忽然从灰色中……发现了一抹彩色。
他是个男的,但他们之间并不是……网恋,或者类似什么。太浅了。
这个词并不能简单地概括他们的关系。
陈玦会因为他,期待每天的每一节课,期待放学,期待晚霞云翳或阴云密布,不同的天气,他会给她推荐不同的电影,他们会同步播放,然后用手机短信聊大半天。
他前天出差路过了泱南,但她在上课。
快下课的时候,收到了短信,是他发来的,说给她的礼物留在了对面的小卖部老板那里。
今天中午她取回来了,那不是一份礼物,更像是一个礼盒,里面有零食,很多她见都没见过的零食,有一份拼图,八音盒,耳机,还有四五本不同大学的宣传册。
陈玦决定晚自习开始前,给他打一个电话。
她决定主动迈出这一步。从网络的朋友,变成现实的朋友。
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打,陈玦随手抓了个巧克力就冲出去了,差点没把赵蝶撞的原地打圈。
晚霞很美,操场上还没多少人。
陈玦迎面撞上了卢力鸣,但心情都没有因此变差。
倒是对方,不知道惹到谁了,脸跟调色盘似的,看到她跟看到鬼一样,夸张地绕了个大圈远离了她,陈玦拨电话的时候,还奇怪地转头看了一眼。
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来学校。
她打了两遍,绕着400米操场转了大半圈。对方才接起来,声音压得很低。
“喂。”
陈玦兴奋到一半,声音也谨慎地低了许多:“对不起啊,你是不是在……工作?”
“没有,你说。”
他的声音跟她想象的很像,但又有一点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说……陈玦诚实地夸了他:“小c,你的声音好好听。”
对方有些意外,接着短促地笑了一声,很温柔:“是吗?谢谢。”
操场外面有一圈栏杆作围墙,还种满了植物,平时陈玦都没有怎么注意过这些绿油油的藤类和潜藏其中的小花,今天却注意到了。
她用指腹轻碰了碰其中一朵小花的花瓣:“嗯……真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一天,陈玦抬眸,能看见不远处的天空被夕阳和月色分成两半,浮动的影子升入中空,好像变成了晕,粉蓝、血橙、深蓝交相辉映,璀璨夺目,令人心神激荡。
当一个人找到了一点和这个世界的联结时,似乎并不是找到了联结。
而是供血。
她走了多少圈,周知善在一栏之隔外,就来回走了多久。这段路实在短,折个来回还没有两百米,他走了快一百个来回。
偶尔也会停下脚步。
透过密密麻麻的绿藤缝隙,周知善能看见隐约的人影。
她的马尾很高,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
听着陈玦开始转变的想法,周知善垂首,看着愈发显得苍白的手掌,唇角微勾:“……想去s市?那里很好,我觉得可以。”
陈玦得到他的肯定,就像强心针一样,但很快,她又听到了不那么好的消息。
过段时间,他要出国了,工作外派,可能没法像现在一样,那么及时地回复她了。
陈玦脚步骤停,肩膀垮了下来,眉心也深深拧起,丝毫不掩失望:“啊……那……多久呢?”
周知善也停下脚步,指腹轻之又轻地点在了绿藤上,刚好覆盖住了不远处她的身影。
“不知道。但是我会给你发邮件的。”
“嗯……好吧。那你要小心。”
又聊了会儿其它的,但陈玦的兴致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高了。
可惜倒霉的还在后面,第二天上学,看上去已经转性的开明的赵老师,把当天带了的手机全员收缴了。
她笑眯眯地说,这是为了近在咫尺的期末,一考完就会还给他们。
最后几天都不能好好利用了,陈玦心急如焚,鼓起勇气去了办公室,找到赵蝶,想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赵蝶却搬了张椅子,让她坐在,一副温和谈心的架势:“陈玦,我们聊聊吧。”
*
第二天中午,赵蝶又带着陈玦出了校园,请她在附近吃了披萨和鸡翅,午休的一个半小时里,赵蝶又跟陈玦敞开心扉谈了一个多小时。
陈玦没想到,班主任不仅认识她妈,还……挺了解她的。
赵蝶说的全都在点上。
包括陈玦不想扔下这个家的顾虑,以及当地的师范会给的补助,她能申请上的概率要大很多。
“陈玦,追逐未来和梦想是好事,但是它跟地域其实无关,如果你清楚了自己想做的事……清楚了自己要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只有从最高的山上飞下来,才能算鹰。等到了大学,你读完了,想继续深造的话,我支持你考到外地,因为你那时候会更坚定,包括去哪里、选择什么样的未来。”
陈玦被掰过去的想法,让赵蝶这么一说,又给掰了回来。
周知善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什么班主任啊,管得也太宽了。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不过很快,他收到了一条信息,来自陌生号码。
【周先生,我们聊聊吧。】
周知善回复她:【你是陈玦的老师吗?我现在已经不在泱南了。】
他没有骗人,他本来觉得一切都快尘埃落定了,定时邮件也设置好了,都回到了一开始的海边。最近他明显感觉身体正在变得……轻盈。
【我请假了。可以去找你。】
过了很久,对方又回了这么一句。
这个语气……
周知善愣了几秒。
一个猜想浮上心头,即使荒谬……
还好,他还留了一点时间,可以验证。
11.
海滩一望无际,洁白的沙砾跟西边的质感完全不同。
即使是冬天,天气也是清透的。
他站在沙滩前最后几阶台阶上,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但也没回头。
“周知善,你别瞎努力了。”
对方刚站定,开口直截了当地道。
是陌生的女声。
可是,太熟悉了。
叫他名字时的感觉,停顿,起伏。
周知善脸上浮现了极细微的笑意:“我就说,我做了这么久的工作,怎么两天不到就失败了。”
最了解人的,不是自己。是来自更久远以后的自己。
‘赵蝶’没说话,跟他擦肩而过,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海浪能打上脚背的地方。
“……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很自由。”
她双手插在裤兜里,踢着浪花,低头轻声道:“我现在才知道,原途说的意思。周知善,好像真的不一样。就是,一缕轻烟……但是也不确切……哎,算了。我不能变成我自己,可能会造成混乱吧,就用了最方便的身体,她……赵老师,刚好也生病了嘛,人差点过去,我这,算灵魂吧,进来以后她机能也恢复了。”
周知善走到她身后一点的位置。
“你跟我说实话,”她转身看着他:“你是真的想让未来改变吗?”
帮小陈玦捡东西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过去,并不是完全一致的过去,有着很细微的差别。当时自己明明没有下定决心到……选定学校的地步。
而她无论去哪个城市,都不可能遇见注定会在泱南的周知善。
海风吹在他们的面上。
有点咸,很温柔。
周知善笑了笑,望进她眼睛:“对。”
陈玦叹了口气,抓了一把头发,想起来这是赵蝶老师的,头发在未来可是很宝贵的东西,她又放开了。
“我跟你……”
她改成抓周知善的手臂,但在抓住的一瞬间,她的眼睛微眯了眯。
电光火石间,她恢复了维度后的能力,已经快到帮助她理解了一切,但语言还没有找到落点。
陈玦的脸色一变:“你——”
周知善笑意深了些,抽出了手:“我好像只有这么多时间。”
不属于这个时间、地点的普通人,被带有异常信息的红绳影响,扔到了这个时间节点上,但总归是要消失的。
类似于时空的自我修正。
陈玦的目光变得茫然。
周知善:“我想跟你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你既然刚好来了,就听一听吧。”
周知善低头,慢悠悠解下红绳:“我很生气,这是第一。”
陈玦闭了闭眼睛。
周知善:“我很想你,这是第二。”
他抬起陈玦的头,看着她,笑意疏朗,眉目淡然。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有改变一切的机会,我要不要改变,我想我还是要的。可能不会成功,就像现在这样。但要是可以,”周知善顿了顿:“不想让你遇见我,撞到……原途。你大概还是会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应该不会有身体限制了?可能能在宇宙里,从恒星旁穿过,就像我们经过一个小地标一样。但在那之前,你会在这里过完这一生,不用去做那么多辛苦的选择。”
周知善语气顿了顿。
“现在说,在你看来可能会显得很可笑吧,就像一只蚂蚁在抱怨。”
他的唇角微翘,有些喟叹的意味:“但陈玦,活着辛苦时,真的太苦了。我撑了一阵子,都觉得……还不如变成一只蚂蚁。这样的人生,你已经离开了,应该算好事吧。”
陈玦望着翻滚飘逸的天际线,望了好一会儿。
“周知善。”
她转身看着他,目光柔和而坚定,带着千钧重的力量:“即使重来一万次,我会欣然……欣然奔赴这样的命运。”
就像初次出现的粒子和原子,组合成了宇宙爆发需要的所有元素的一切。
它们在膨胀,不断地膨胀中,等待着必然到来的命运。
因为这样的命运里有你,我将无数次地奔向它。
12.
她的意识飞出时,在急流中翻滚。
蓝色的星球似乎瞬间就离她很远很远了。
她一开始有点不适应。
自由地穿过一些圆环,等过了才发现,那是某颗正在被撕裂的恒星,喷着等离子火舌盘旋下降2,用原来三维时的话说,她走错了路,跌跌撞撞穿过了不可见的黑洞,但很快被甩了出来。
一些光点似乎逐渐聚拢。
同类的交流方式她适应了好一会儿。
他们跟她‘聊’了很多,她都兴趣缺缺。
但不必等她回答,这些能量比她更强的高维度同类就能知道答案。
——你住过的地区,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我们”要玩玩,踏平的话,你觉得他们会多久会放弃抵抗?
她忽然意识到,一切就像……她在那里时,看见有时蚂蚁窝被摧毁,可能是外人的心血来潮,一场实验,或天降暴雨。
但又不完全是。
她在的地方,国度……她的爱人,家人。
——别的地方,我不敢确定。
她把其中一个最嘈杂最频繁的思绪打断,带了几分不由分说的强硬。那股能量冲得对方火大。
——但我在的地区,你今天打过去,他们今天不会放弃。
——明天不会放弃。
——后天不会放弃。
陈玦忽然笑了,释然轻淡。
——永远不会放弃。
直到最后结束的那一秒。
就像她遇到的人一样,跟那个国度多像。
执拗,往死里钻牛角尖,吃多少苦都好,永远都不至于让自己落到绝望里。
她做了一个之前绝无先例的事。
要路过仙女座,重回她不小心跌入的地方了。
现在看起来,银河系只是在这广袤的黑暗中极小的一个恒星群岛。之前只是文字,现在她确切地理解了它的意思。
——疯了吧,那么混沌的状态,不跟瞎了一样,连时间线都改变不了。
——两次进去你就不容易回来了,你以为跟这次一样,这么容易吗?
她知道。
但她还是会上路。
去再一次,遇见他。
感谢阅读
看完的朋友能帮忙打个分吗?几星都行,想看看多少人来过。谢谢
全文【所有】物理及宇宙知识来源参考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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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曲的旅行?隐秘的宇宙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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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are my constant亦是剧集LOST中出现过的台词,为Desmond对Penny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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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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