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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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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
这个世界对某些人来说,掩在一层巨大的虚妄之下。
正常人都在找一条尽量光明的路,但他们不要,偏要从人生的背面走小路。也不是说干坏事,只是不想捆在固定的轨道上,朝着反方向一路飞驰。
陈玦的母亲陈路、父亲何运光,都是规矩又有计划性的人,甚至到了一板一眼的程度,但她的小姑姑何璨却完全相反。
何璨三十岁之前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要升职的当口,忽然决定辞职重新考了研究生,跟着导师跑到雨林里研究植物。
对于陈玦来说,何璨是她见过的最酷的人。
何璨一年回来一次,偶尔忙得没时间,就两年回来一次。
十七岁的年夜饭,陈玦肠胃炎刚痊愈,什么也吃不下,喝碗粥就溜到阳台吹风。没吹几分钟,何璨探出头来,举着两瓶酸奶摇了摇,朝她嘿嘿一笑,雀跃地小声道:“找到你了。”
陈玦往旁边靠了靠,给她让了点位置。
何璨很喜欢她这个侄女,又难得地不爱说教,每到一个新地方,只要有空闲,就会给她寄信或明信片。
她一直期待陈玦赶紧进入青春期,喜欢下男孩子,或者有些触不到的梦想,她这个姑姑就可以一展身手了。
但陈玦好像总那样,闷得很。
只有这一天,十七岁这年的大年三十,她跟何璨聊了很久。
具体内容,陈玦都模糊了。她只记得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到底是什么契机,让何璨放弃了原来的生活。
本来她是不会探底碰触别人隐私的人,好奇心都很淡。但她经常在父母口中听到何璨的名字。
聊起何璨的选择,话里话外都是可惜的意思。
何璨叼着酸奶盒,背靠着栏杆,手肘潇洒地搭在上面,很认真地想了会儿。
——它忽然就出现了。
陈玦有些怔住。
——什么?
一种无法用语言参透厘清的东西,也许像昏暗密闭的神殿中,偶然从缝隙里透下的一缕光。
也许是空间与时间交织,瞬间坍缩在你的头顶。
心脏仿佛被重击、揉压,浸泡后又沥干了水,胸腔和头脑同时承受着恍惚与清明,在一片混
沌之中,在无人的原野上,你看到一丛篝火猛然窜起,照亮万古长夜。
这条路是新路,这个门是新门——
你觉得你可以走。你知道你可以走。
于是,会为了那样的命运背水一战。
何璨说话的声音很轻,陈玦听得却非常清。
沉默了一会儿后,何璨用酸奶盒跟她碰了碰杯,展颜一笑:“陈玦,你也会遇到这个瞬间的。”
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了七年。
在日复一日的平静和单调中,她已经渐渐忘却了当时的冲击感。
从周知善出现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对话时不时浮现在脑海。
他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在平静无波的水面。
并不是说,陈玦觉得他会是那个瞬间。但他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也许,他会是一个契机,带她遇见那个瞬间的契机。
当然,这句话还是冒进了。
出口前她就知道,但陈玦还是跟随着本能,这么说了。
说完后,陈玦静静地看着他。
周知善的确有些意外,不过似乎只是很短的瞬间。
他平淡地垂了垂眸,睫羽在眼下投下细微小片的阴影,沉默蔓延了几秒后,他才问:“为什么?”
下一班车快到了,车站开始涌入些人群。
在逐渐热闹起来的环境里,陈玦的声音依然很清晰:“你长得好看。”
坦白讲,周知善活了二十一年,见过不少胆大的人,男女都有,但陈玦还是很不同。
以往的人里,为了等待答案,不管害羞还是大胆,情绪总会有波动。
陈玦没有。
周知善敛了眼眸,头一次仔细打量起她来。
一个看上去连告白经验都没有的人,提出这个请求,自然地就好像吃饭一样。
泰然自若。
但他还是给了否定的答案。
“不用了。”
他的声音有些冷淡。
陈玦点了下头,神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好。抱歉。”
周知善离开前,顺手抽走了花束中的一枝唐棉:“当赔礼?”
陈玦:“行。”
两个人谁也没说再见,因为不一定再见。
看着他的身影穿过人潮,消失其中,陈玦忽然想起十七岁的大年夜,何璨跟她聊完,开了阳台门准备进来时,忽然回过头来,郑重嘱咐。
——但你不能等它降临。
——要扑向它。
2.
陈玦没搬家之前,跟母亲陈路和父亲何运光一同生活,泱南是个小城,人情往来的连结紧密而混乱。
周围邻里都知道这是教师一家,陈玦一岁时才搬来泱南。大家对陈玦的姓氏背地里讨论过,风言风语不少,但陈路与何运光只当没听见,久而久之,事便冷却翻篇。
陈玦父母待人接物自有一套哲学,陈家的生活节奏始终踩住了微妙的平衡。在不疏远邻里的前提下,将人情往来的需求降到了最低。
陈玦从这样的家庭里长起来,性格倒跟闷葫芦一样,说话反应慢半拍,经常是别人等不到回应,转到了新话题,陈玦才慢慢腾腾回复之前的话题。
虽然存在感低,但其实陈玦有个习惯。大事上不爱吃亏。
十七岁寒假前,是何璨替她去开的家长会。偏上的成绩,语文和数学都挺拔尖,挺不错。
何璨跟陈玦约定好,在离学校一条街的快餐店见。
但还没有出校门,何璨就被一个男生拦下了。
对方大概是陈玦同班,上下打量何璨了会儿,试探地问:“陈玦家长?”
何璨刚要应,就听见那男生压低声音问:“陈玦偷偷抽烟,你不知道吧?”
何璨眉头微挑。
“是吗?”
那男生是按部就班极畏家长的类型,知道陈玦跟自己一样,偶然撞见陈玦这事,一直拿其当作把柄,提些无聊要求。最后又想让陈玦帮忙做套时政竞赛初试题,这次没成功,恼羞成怒。
何璨反应平平,这让他有些失望。离开前,何璨说:“谢谢你提醒。不过,等我戒成功了,我再督促她。要以身作则嘛,我暂时做不到。”
说完勾唇灿烂一笑,施施然走人。
见陈玦以后,何璨随口提了一嘴,让她以后小心点,何运光和陈路都不是那么前卫的人。
陈玦吃汉堡的动作一顿,也若无其事说,知道了。
第二天放学,陈玦头一次堵了人。
“王晔,没人教过你,沉默是金吗?”
她没什么过分的动作,只是气势压人,往前走了几步,就把他逼到了快墙角的位置。
王晔被她的神态吓住了,等反应过来,伸手推了她一把,恶狠狠地提气道:“你自己做了还怕人——”
陈玦摁下录音笔,里头传来王晔每次要挟她的片段。
阴沉的天幕下,她笑着歪了歪头:“你妈要是知道你的零花钱早花完了,都是找同学要的,会给你涨点吗?噢,对了,你要的这数,可能已经够你进少管所了。”
陈玦——
虚伪,记仇,阴狠,毒辣。
在王晔那儿,这就是她的代名词。
这么多年,王晔其实都快忘了,但冷不丁有人找到他,问起陈玦这个人,几年前的记忆回笼,王晔脸色涨红地陷入愤怒,那时的难堪让他记忆犹新。
“别太急。”
明亮宽敞的咖啡厅卡座里,对面的男人容貌出众,气质温文尔雅,极富人情味地递来一张湿纸巾,示意王晔擦擦额角的汗。
王晔感激地点点头,对方还给了他丰厚的问询金,顶他好几个月的薪水。
本来以为是多为难的事,结果只是让他聊聊陈玦这个人。
“不过,您问这个,是有什么用呢?”
对面的男人穿着干净雅致,灰调藏蓝的山羊绒毛衣,深色修身的休闲裤,风衣垂感极好,置于座椅扶手上。
因为他,他们这桌总是频频招人回眸。
王晔试探着问:“你们也有过节?”
周知善始终带着几分温淡笑意,闻言也没有马上回答,左手不经意地转挪着热巧克力圆杯,洁白的手柄与他手的肤色相映,指节修长白皙,很是晃眼。
窗外的日光暖洋洋地洒进来,照得他面容似道幻影,不太真实。
“说不太清,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信息。”
最终,周知善笑容深了几分。
事实上,他也没白来。
那天在麦当劳,陈玦得知利军死亡后的反应,就好像泄漏了的核反应堆,可以静止不动,前提是,得关阀。
王晔提到的一个关键词他很感兴趣。
记仇。
这可是个好习惯。
周知善手里缺可以用的器皿,而他又不熟悉这座小城,那人把他调来在胡子强手下,正是看准了这点。
对他而言,陌生的小城是个危险的地方。
人际错综复杂,资源与区域都有限,胡子强眼皮底下,谁敢有异心?胡子强能替他想出一百种死法。
但周知善从来不介意危险。
危险之中,自然藏着无限变数。
现在看来,这个变数出现了。
3.
陈玦想过他们会再见面,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她出了趟泱南,因为学校腾不出人手,派她去省会城市参加一个会。
一共两天,陈玦多待了一天。
第三天,陈玦在软件上抢到了份打折的下午茶券,原价288,地址在是中心曲西区附近的五星级酒店。
陈玦从行李箱扒拉出一条小黑裙,认真地熨了熨。
使用须知上写,要在一点到三点间用掉,结果堵车堵得厉害,到了以后都过两点半了。
陈玦走错了电梯,本来应该去28楼,去了18楼,等摸出手机来查的时候,都在18楼的走廊里发呆了。
发了几秒呆,她重新朝电梯走去。
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这层的寂静忽然被打破了——随着一道大门打开的声音。
陈玦回头扫了一眼,她视力很好,看见那道门上的方牌写着[春仪]。
似乎是个小型宴会厅,一些衣着正式的人鱼贯而出。
她是误入,本来没想多看,但目光自动落在了其中一道人影上。
年轻男人穿了一套黑色正装,白色衬衫布料剪裁都很优秀,贴合住他的肩线腰线,把线条极尽优雅地勾勒出来,纯黑西装外套又压住了他身上那点温意。
走廊的光线给得不足,跟深色厚重的地毯相辅相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素的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让这人更显得妖意横生。
周知善始终落在人群偏后的位置,不发一言地走路。他人高腿长,一步顶别人两步,身旁精致漂亮得年轻女人紧赶慢赶,最后都恼了,踩着金色系带高跟鞋狠跺脚:“周知善!”
周知善权当没听见,脚步半点也没停。
——自然,也跟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的人擦肩而过。
文艺作品里的擦肩而过通常得给慢镜头,或者放大场景。
但陈玦不需要。
他们这个擦肩而过,是标准得不能更标准的字面意义。
他经过她身边时,卷起的细微气流似一道风旋,混合着佛手柑和麝香的味道,海浪席卷暗沙般席卷了她的感官。
陈玦在原地站了几秒,又抬腕看了看时间。
券还剩十五分钟到期。
嗯……不要也罢。
她跟上去的时候,本意并不是要看谁的笑话。
在[锦轩]会议室门口,陈玦待了五分钟,四分半都在想,周知善认识的人怎么都那么吵,胡子强也吵,是为了某种分贝守恒吗?就他的话最少。
而且为什么不关门,要么就快点发现她吧,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听下去。
陈玦虽听不懂里面中年男人在暴怒什么,但看得出来周知善根本没有在听。
他身旁有个很漂亮精致的女生,一直拉着他求他服软。
陈玦若有所思地想,是未婚妻吗?
还没想完,就从门缝里瞥见了事情不太对。
中年人都骂累了,开始回身背对着他们,看似在平复心情,但陈玦这个角度看得很清,他是在挑趁手的武器。
会议室太干净了,中年人一怒之下,只摸到了一个水晶烟灰缸。
他抄起来就朝周知善砸过去——
“他妈XXX的白培养你这么大了,老子就当喂了狗!”
周知善没躲,分毫没动。
身旁人尖叫一声,尖利得能掀翻屋顶。
但疼痛并没有如期到达,他身前忽然多了道黑影。
4.
不速之客让空间陷入了死寂。
连陈玦自己都沉默了。
她的动作快过思考,但挡下来后,她才能想起为什么——
周知善算是她跟胡子强之间的一道桥梁,他像是在中间地带游弋,她还要借着这一点,向胡子强讨该讨的债。
是这样吧。
陈玦忽然抬手,在后脑勺上摸了摸。
一手的温热滑腻,她眯眼看了看,掌心有血迹,不太均匀,像渐变色一样,还挺好看。
“都迈入现代社会了,”陈玦毫不介意地把血迹在黑裙上擦了擦:“就不能用文明点的方式解决问题吗。”
“你他妈谁啊?!”
中年男人回过神来,目瞪口呆,更多话还没出口,周知善已经不发一言地拉着人从他面前离开了。
“哎想走哪啊你——”
周知善脚步忽然一顿,又回过头去,平静道:“我会带她去鉴定,如果是轻伤,你就滚去蹲监狱。”
陈玦头有点晕,她侧头看着他,突然觉得,看到了一丛冰冷燃烧的蓝色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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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完针观察完,已经下午六点了。天黑得早,暮色已经跟深蓝夜幕交接,整个天色被过渡的颜色染满。
陈玦不想在医院多待一秒,能正常走路以后,立马离开了。
周知善纵然不赞同,也不想跟她发生矛盾,就跟在身后。
陈玦在路沿收住脚步,他也跟着停下。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陈玦深深叹了口气,食指轻转了一圈:“这么阴魂不散,我头晕。”
周知善拎着袋子,装着纱布药水消炎药,看了陈玦几秒,轻声道:“行。”
“那就……”
陈玦试图从他手上抽走袋子。
周知善后退了一步,垂眸看着她。
“为什么这么做?”
陈玦知道他会这么问,她已经从众多答案中挑选过了,正要搬出最合适的那个,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他还穿着那套西装,不过黑色西装外套上沾了点深色的血迹。
在他身后,燃烧着的艳丽天幕铺开来,阳光变得稀薄。
有些黑夜生物的外层好像正在逐渐剥落。
他并没有等她的回答。
周知善:“不管是因为什么,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陈玦噢了一声,没有任何尴尬,问:“为什么?”
周知善看着她的眼睛,温和的表面冰层有了裂缝,他的声线很悦耳,是一种清凉的悦耳,但情绪淡时听起来又分外寒意逼人:“我不喜欢欠别人。”
“而且。”
周知善忽然伸手揽过她,他们的距离无限地靠近了许多。
他的手从她包扎的地方轻抚而过,话也滑进她耳廓:“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对我来说是日常。”
替别人打人。挨打。血液像艳丽的天色一样占满视线——
这种生活,他早已经习惯了。
陈玦花了五秒钟消化内容,轻点了下头:“好。”
周知善把袋子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听见陈玦的声音慢吞吞响起:“但我还是会这么做。”
周知善掀起眼皮,黑眸如薄而冷的锋刃,静然地望着她。
陈玦很淡地凝望他,好像正透过他看一些其他东西,视线在他头顶盘旋。
“没什么其他原因,”陈玦下移目光,与他对视:“因为我需要你。”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