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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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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1.
陈玦本来就昏昏沉沉,这样被倒挂在肩上,更晕了。
时间流速好似变慢。无声的对峙,这种沉默通常不会持续太久。
刀疤盯着他,倒吊的三角眼天生带着几分凶恶。他也是真的恨,刀疤跟了胡子强六年,但只用了六周,新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周知善。
这名字,一夜之间席卷这座边陲小城的暗面,知道胡子强的人,都知道他身边新来个外地人。
他垂下眼看着刀疤。
刀疤真想把面前这张脸划花。
他这个人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令人作呕的虚伪。
都他妈当狗,谁比谁高尚。
周知善看起来完全不属于这里。寡言少语,让平静更显平静,温和更显温和,温度如春风拂叶,夏夜晚风席卷港湾。
但这温度又像是能轻易刺穿的假象。在那背后,冰川横流。
刀疤在权衡利害时,掐着陈玦的手不自觉地使力。
有点疼。
陈玦‘嘶’地轻抽了口冷气。
周知善的耐心告罄,长杆寸寸滑下,在刀疤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敲打,笑意依然挂在唇边:“放开。”
刀疤一直盯住他眼睛,看得清每一点细微变化。
他脸颊的肌肉轻微地扯了扯,不甘和怨怼混合成怒气。
最后,刀疤还是后退了一步:他松了手,倾斜了肩膀弧度。
很突然,动作幅度大,又夸张,陈玦本来就没有着力点,这一下放空,摔得可不轻,好在角度不危险,只是摔了个屁股墩,她在地上默默揉了一会儿。
等再抬起头来,刀疤已经走了。周知善也转身朝胡子强走去,后者像是隔山观虎斗,与己无关,高高挂起,对赢家笑脸相迎,要跟周知善开几局。
陈玦在这个房间里,又变回了完全的透明人。
她缓过劲来,扶着门板站起来,看向对面。
仅隔了两张台球桌,白炽灯的光源固定照射,人却在来回走动,他们偶尔交谈。
陈玦能看出来,那个被叫作胡哥的人,大概是这里的头。而周知善,某种程度上,跟刚才那个男人,其实也没有差别。
一切不过是为了角力,至于胜利品是什么,如何处置,此人并不在乎。
大概是发呆太入神,陈玦忽然觉得喉头呛住了,低咳了两声。
也许是个信号,那两个人才抬头看她一眼。
“小姑娘,还没走啊。”
胡子强正用巧克摩擦台球杆,听到声音,斜睨着她,笑起来皱纹堆叠在眼角。
是街上随处可见的中年人,事业有成,穿着不大讲究,polo衫系进裤子里,微微发福的腹部撑出布料褶皱。
陈玦手无处放置,下意识放在门把手上:“准备走。”
她有张很显柔顺气质的面庞,整张脸都透着四个字:过目既忘。一双眼是内双,眼尾微微下垂,鼻与嘴都很秀气,大概勉强能算优点,黑发及肩,小头小脸,扔到哪里存在感都不高。
清秀,顺眼,还算白皙。
仅此而已。
这样一人,说话时语气稍显木讷,就更让人兴趣缺缺。
就像你不会对地上的蚂蚁感兴趣,抬脚让它过去,还是踩实把它碾死,两者并无本质区别。
胡子强连话都懒得接,重新全心投入台球。
陈玦转身开门离开了,她关门时也很注意,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门板阻断视线的最后时刻,陈玦抬头看了眼屋内,她没什么见识,只觉得这个人悦目。
而这一秒,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两件事:
一是陈玦曾觉得,美很主观,也容易被摧毁。环境氛围情景装扮,都很重要,这是综合性的东西。她发现她错了。
这家台球厅的灯和环境都糟糕到离谱,墙皮脱落,角落摆放着落灰杂物。
她关门前,看见灯泡明灭一闪,周知善站在稍后的位置,身形修长,姿态雅致,糟糕的光源甚至赋予了他某种寂灭的美。
二是,对这人来说,她就像他抬一抬脚,放走的那只蚂蚁。
陈玦很清楚这一点。
台球厅在二楼,她从二楼走到一楼街道上,因为不知道这里的具体位置,拿出手机想找信号。
陈玦举着手机转了个身,目光一顿。
二楼的窗帘没拉,有人倚在角落的窗格边,视线落下,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陈玦也不确定他到底在看什么。
破败的街道,沉默的建筑,夹在建筑间异常显眼的月亮,还是她。
做人还是不要太自恋比较好。
陈玦想,转身裹紧外套走进风里。
明天还要上班,教案还没写完。
2.
陈玦本来以为这是个插曲,很快就会过去。
她自己都努力把这事忘到脑后,唯一干的事,就是托人打听了榆陵路工厂的利军,他的工友说利军买票早走了,也不知道去外地干嘛了,辞职都没来得及,话里不无抱怨。
陈玦松了口气。
还好。很值。
她刚好早下班,这个月刚发了工资,陈玦查了查本地公众号,发现离学校不远处有家新开的蛋糕店,卖海苔肉松小贝,她决定多绕条路去买几个。
陈玦认路不太行,跟着导航走也走得五迷三道,同样一条路,五金店和面馆挨着的小道,她不小心走了三次。
前两次是真走错了,最后一次她是故意的。
路过面馆时,她放慢了点脚步,余光从玻璃上一滑而过。
有两个男的在跟她,都戴鸭舌帽。
陈玦还是买了小贝带回家,蛋糕有点塌了,味道还可以,她吃得心不在焉,金色的晚霞从她卧室的窗棂跌下去。
接下来,陈玦花了几天,确定了这件事。
胡子强还在派人盯着她。
跟梢太基础,让陈玦后背发凉的,是另一个意外。
同事病休,她做了几天代理班主任,带初二年级的普通班。班上有个沉默内向的男生,作文写得很好,陈玦挺关注他的,几次想跟他聊聊,都被搪塞过去了。
陈玦偶然发现,他身上开始叠着些青青紫紫的伤痕。
她一反常态的强硬,跟着男生,发现欺负他的人不止有校内高年级的混混,还有校外的,社会上的和职高混混凑作一堆。
陈玦叫了几个男老师,陪着他回家,有个锡纸烫青年早等在那了,看到他们这阵仗,看了眼左右小弟,叼着烟笑疯了。
“牛啊你。”
锡纸烫笑嘻嘻地,流里流气地竖起大拇指:“躲得过初一,你躲得过十五?”
有个男老师看不惯他这么嚣张,上前两步堵住他:“你哪个学校的?说什么呢?是想收保护费?想进少管所吧你?!”
锡纸烫一掌挥开他的手,啐了声:“少管所你爷爷早去过八百回了,管那么多老子连你一起打!”
最后两边各退了一步,锡纸烫带着人离开时,忽然侧目看了眼最边上的陈玦,咧开嘴邪性地笑了笑:“哎,这不是陈玦吗?你是老师?”
说完也没等她回复,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跟她很熟似的。
有别的老师问:“小陈,你认识?”
陈玦看着那几个混混的背影,摇摇头,轻声道:“不认识。”
后来,还是那个堵锡纸烫的男老师,私底下找了她。这老师姓赵,也是本地人,比陈玦大两届,教历史的。
赵老师问陈玦,怎么认识那群人的?
陈玦说,真的不认识。
赵老师花了宝贵的十分钟,给她科普了下为首的和左边的两个人,说这两个在当地职高,都是出了名的霸王,因为社会上有人给他们撑腰,对方再上面,是本地不好招惹的势力。
陈玦低头,吹了吹保温杯里的茶叶。
茶汤色泽清亮,茶叶舒卷开来,漂到边缘。
“胡子强?”
赵老师愣了愣:“啊……对。”
胡子强在沧南,尤其是有点年龄阅历的人那,还是挺有名的。硬要说的话,就是块藓,底下的人倒了一拨,进去了一拨,他就是能‘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
陈玦轻笑了声,有点稀奇似的。
意思也清清楚楚——还能这么用,长见识了。
赵老师无奈地推了推眼镜:“就是这样。反正越没底线,吃得越开。这些孩子,把胡子强的人看成老大,未来也是预备……份子。”
赵老师是斯文人,犯罪两个字烫嘴,不太想说。
陈玦盯着他看了几秒,莫名其妙想到一个身影,难免有点出神。
斯文,白净。
这两点明明是相似的。
男人整体应该是留下这样的印象——
可完全……
完全不是。
边都不挨。
他留下的,是道灰色的影子。
也许绘着金边,轮廓的美感虚幻到不太真实。
陈玦能清晰记起,他倚在二楼墙边时,露出一小段洁白修长的脖颈,洁净、不可侵犯。
这样的人,竟然兼任胡子强的走狗。
陈玦想,这世界是怎么了。
赵老师一句话,把她从沉思中拉出来:“……对了,你知道时语那家花店吧?好像就是惹到了胡子强,过段时间也要关了。”
沧南这小城,连肯德基麦当劳也是近年才进来的,其他咖啡馆花店书店之类的,就更少了。时语这家店陈玦当然知道,她在本地公众号上看过介绍。
而且她以前接文字兼职的时候,还帮时语写过文案。
所以看过详细资料,这不仅是家花店,还是融合甜品饮料、摆了书架和沙发的休憩地。
陈玦一直想去,因为懒一直没去。
陈玦听到这消息,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回应,抬腕看了看表:“赵老师,快开会了,走吧。”
3.
陈玦被盯上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
开拖拉机的刘国宇把事搞砸了,砸到姥姥家。那天晚上,除了刘国宇外,唯一进出过那个工地的人,只有陈玦。
至于她进了工地以后,具体干了些什么,那段监控都彻底被毁了,本来是给刘国宇善后的,现在反倒弄巧成拙了。
这个原因,陈玦知道,胡子强知道,大家都心知肚明。
她知道他们迟早还得见面的,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送学生回家的时候,锡纸烫久违地堵上门,开口提了个要求,不是对那个男生,是对她。
“跟我去见王哥,他要找你。”
一直沉默的学生终于爆发一次,他堵在陈玦跟前,难得坚定地拒绝,不出所料地被锡纸烫揍了一顿。
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路口,不少看热闹的人,有路过拍照的,停下来拍视频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多。
陈玦拦了半天没拦下来,脱下外套盖在学生身上,挡在他们中间:“打够了没,我跟你走就是了。”
她一字一句,咬字很轻,几乎是从齿间滑走的。
陈玦抬起上目线,安静地望着锡纸烫。
实际上在望他头上醒目的1。
蓝色。
3.
王哥就是刀疤。
陈玦是在听锡纸烫跟小弟炫耀时,侧头顺便扫了眼手机屏幕,那张脸她记得很清楚。
428路公交车晃晃荡荡,熟练地开过沧南西边的一条线路。
陈玦望着窗外的夕落,薄薄的金色洒在道路上,突然问道:“跟王哥很熟?那认识周知善吗?”
她只知道发音,不知道具体哪个字,读音也咬不太准,不过大差不差。
锡纸烫像望傻子一样望着她,轻佻地笑了笑,吸了口烟,忽然凑近她喷了一脸:“你懂个屁啊,谁会记没名没姓的人?王哥才牛逼好不好,你竟然不想被他上?真是不识抬举。”
陈玦偏过头,闭了闭眼睛。
她下次要注意班上女生瑶瑶的状态了,瑶瑶最近对类似的人很动心,收上来的草稿纸上写着些凌乱的句子。
什么【他杀人又放火、但他爱我】【用尼古丁的吻,杀了我】
……
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怎么谈得那么血腥呢。
陈玦太阳穴突突直跳。
等回去,她得好好研究下心理学了。
刀疤让他们在巷口的一家大排档等着,这家平时六七点都很火了,但今天难得冷清。
十月底的夜风吹得人脸都有点疼。
等人的时候,锡纸烫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摸上陈玦腿,醉醺醺道:“我还说王哥是不是看错了,操,这腿,真他妈——”
锡纸烫话没说完,就被一盘炒花甲糊了一脸。
准确点说,陈玦是大力扣上去的。
在锡纸烫和旁边两个小弟傻眼的时候,陈玦从椅子上刷地起身,她今天穿的是黑色牛仔裤,卫衣宽大,遮住腰间,因为里面还别了把折叠军刀。
很小,也不确定能不能防身。
陈玦长这么大,基本没跟人发生过肢体冲突。
她虽然面无表情,但心脏砰砰直跳,跳得非常非常快,自己几乎都能听见动静。
等锡纸烫反应过来,估计场面会很难看。
他跟刀疤是一类人,或者说,是效仿着刀疤,将身上最恶劣、粘稠、愚昧、凶狠的一面露出,试图用恶意闯天下,永远——
幻想着所有的路都能顺利因此而大开。
这就是他们的生存逻辑。
砰。
身旁的椅子忽然被拉开,发出的轻微声响,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陈玦弹开。
弹开好几步,像警觉的小兽,扭头看向坐下来的男人。
他真是不客气,随便捞了颗小食盘里的花生,在锡纸烫掀翻桌子前一秒。
“我操——”
锡纸烫更难听的话蹦出来之前,周知善说:“王钧死了。我来问她点事,你是要继续听,还是带着你的人滚?”
周知善嗓音微沉,悦耳如山涧清泉,完全是音色天生占优。
他问得彬彬有礼,虽然从头到尾,也没有抬头看锡纸烫一眼。
锡纸烫被完全、彻底地压制住了。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从王哥那学来的,应该能死死吃定面前这类人——
在小弟的注视下,锡纸烫实在无法装死,他深吸了口气,上前两步一个猛子抓住了周知善的衣领。
周围人群传来一阵惊呼。
是那种看热闹的惊呼,大打出手这种戏码,在泱南这种民风彪悍的地方可不少。
那一刻,陈玦甚至生出几分可惜来。她要不是当事人,一个凳子一盘瓜子,那可是十分应景了。
锡纸烫一被注视,那股心气顿时回来了,声音高了几分:“你他妈谁啊轮得到你跟老子大小声——”
周知善说:“放手。”
陈玦注意到,他抬起上目线时,眉骨处折叠出的阴影弧度……
可真漂亮。
锡纸烫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把周知善从椅子上拽起来:“你让我放……”
他下半句话没出口,人就没声了。
锡纸烫的手臂被男人拂开,就像拂掉一片落叶,紧接着脖颈就被一双手握住,锡纸烫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失去意识,双臂软软耷拉下来,滑到了地上。
周知善指关节偏瘦长,皮肤又白,在夜色中就更显眼。
所以他发力的瞬间,陈玦看得很清楚。
周知善黑眸很轻地眯了起来,雾气颇重,但也没有太在意,对方晕了他也立刻松手,任锡纸烫被小弟拖走,注意力重新转向了她。
“陈玦?”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他们也只是见第二面。
陈玦发现,这人话里捎的那点幽然与柔意,大抵是天生的。
他说话就是这样,行事时作风亦如此。这样近看,确实给人浮动鎏金之感,清淡与暴烈同时在他身上泛起涟漪,交替错落。
陈玦一心二用,边打量着他,边可惜着他是胡子强走狗的事。
等周知善又叫了她一声,陈玦才回过神来。
“走老师你好。”
她脱口而出。
……
4.
陈玦发誓,她本意并非如此。
人生总有些奇怪的意外。
在周知善平淡的注视下,她修改了称呼。
“我是说,周先生。”
“叫惯了老师,抱歉。我普通话不太好。”
陈玦上演此地无银三百两。
幸好走和周没差太多。
用狗字就难圆了,不幸中的万幸。
周知善看了她几秒,权当没听见,压根没接话:“换个地方。”
桌子已经被锡纸烫掀了,老板一直黑着脸,在旁边等待着上来索赔的时机。
换地方之前,周知善过去交涉道歉付款。
老板还没报数,刚拿出付款码,就听见一万元到账的电子声。
他的黑脸瞬间消失,顺手把刚烤好的串包起来,送到周知善手上,热情地把周知善和陈玦送到了街口,那架势,好像周知善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一样。
而且还目送着他们远去。
真绝了。
陈玦如芒在背,正沉默着,就听见身旁人道:“大概会占用你十分钟,选个地方。”
陈玦:“啊,那就……麦当劳吧。”
她指了指不远处四层小楼,商场一楼的M标志很显眼。
从这里走过去不到五分钟,也很近。
周知善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过马路的时候,他把神思恍惚、差点冲红灯的陈玦拉回来,虎口卡住她手腕偏上点的位置,陈玦最近瘦了不少,腕骨和小臂都能被轻松圈握,宽松厚实的布料塌下去一块。
西北没有秋天,十月底的风已经够凛冽。温度降到个位数,夜风刀一样地刮在脸上,干疼。
行人脚步匆匆,不愿多做停留。
陈玦盯着对面的红灯,数字刚跳到26。
她想保持沉默的,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王钧,是脸上有疤的那个吗?”
周知善:“嗯。”
陈玦侧头看向他:“他死了?”
周知善也看她,语气温和:“你刚才应该听见了。”
陈玦心事重重地转头看红绿灯,已经变绿灯了。
周知善已经扔下她,迈开长腿朝对面走去。
陈玦停在原地,试图回忆起那一天,刀疤头上的数字到底是几。
……非常困难。她甚至连是红是蓝都不记得了。
当这数字跟着所有——跟着几乎所有人,睁眼就能看到,它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信息。除非特别去记,否则陈玦也想不起来,谁脑袋上具体顶着什么数字。
“还不走吗?”
周知善走到对面,发现人还在原地,便转身问她。
陈玦喜欢黑夜。
夜里让人觉得安全。谁也看不清对方,更容易隐藏自己。
她出神地望着周知善,眉头蹙了蹙,他旁边的绿灯已经开始闪烁,他背上背着夜色、风与霓虹。
在这交织闪烁的暗与亮中,周知善那静然的目光,竟像锚一般,让陈玦短暂回神靠岸。
她快步走过了短短的人行道。
在麦当劳里,陈玦点了一份麦辣鸡腿堡套餐,两对鸡翅,周知善只要了杯可乐。
今天不是周末,人不太多,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
陈玦坐定,斟酌了几秒:“你是要问关于工地的事吧?我要说的那天已经——”
周知善垂着黑眸,将一张朝下的照片从桌上推过去。
“先看看再说吧。”
他的语气有很轻微的变化,那种奇异的漠然与柔和里,还掺杂了些其它的东西。
是怜悯吗?
陈玦还来不及辨别,手已经先一步动作,掀开照片。
麦当劳里暖气很足,有家长带着下了补课的孩子来,吵吵闹闹地商量着要吃什么。
不远处有情侣欢快地挽着手,商量要去附近电影院看新上映的国外大片。
窗外的沧南,显露出它的本色来:沉寂、灰扑扑、粗粝,低矮的民居亮着星星点点的灯。
这里明明是她熟悉的地方,但陈玦却觉得一切都瞬间离她远去。
那张照片是类似案发现场的记录,警察正穿戴齐整地记录,踩在断木边缘。
照片的中心,是装在陈尸袋中的人。
利军。
她隐约听见周知善说,是自杀。
晨跑的人在附近山上发现的。
“死亡时间呢?”
陈玦问。
周知善食指在桌上轻点了点,示意她翻面。
背面写着几个字:死亡时间大约在九月十日。
白露后第三天。
陈玦面前的餐盘都不慎被扫到地上。
她把额头埋进手心,胸口急促地起伏。
她需要时间想想。
好好想一想。
到底是谁在骗人。
“胡子强不会再找你,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了结了。”
周知善倾身,把那张照片收回。
“但你最好注意点——”
陈玦猝不及防地抬头,扯住他米色绒衫领口,把人猛地往前一拽,力道之大之突然,连周知善也没有防备。
诧异极快浮现又隐没,周知善任她动作。
“闭嘴。”
陈玦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但离结束——”
“还早着呢。”
周知善的目光在她面上游动,垂下黑眸时,像温和朗然的人。
视线静默,如同神佛,因为怜悯,不发一言。
5.
赵明那天给她科普完,陈玦找了辖区熟悉的警官,也是她妈的学生之一,旁敲侧击地问到胡子强相关的更多信息,出乎意料地听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周知善是这个夏天来泱南的。
在警官的讲述中,陈玦短暂地回到那个夏夜,大雨滂沱,胡子强的手下照例要给新人‘喂’点饭,也是常见的下马威。
毕竟是胡子强从大城市带回来的高材生。
包括刀疤王钧在内,十来个人堵他在巷内,针头也给他准备好了。
计划最后失败了。
周知善挑了两个先动手的,杀鸡儆猴,用来挑断他们手筋的还是他们自带的小水果刀,本来恼羞成怒决定用的,结果倒让周知善行了方便。
没几分钟,周知善把人扔雨地里,血迹很快跟泥水混作了一道。他在剩下的人面前,踩住哀嚎者的头,温声道,我是打不过你们所有人,不过谁愿意冒险,可以试试。
陈玦那天回家,看着书桌上贴的一堆形状各异的便利贴,拿下其中一张。
都是些她从小到大喜欢的摘抄。
这句最长。
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①
……
周知善。
看来他成功脱离了父母期待。
6.
陈玦活了二十四年,才知道自己醉可乐,在麦当劳发完疯,第二天破天荒地迟到了。
但她的课有人顶上了,学校找她过去谈话,委婉地劝她休息一阵子,实际上也敲打她,是不是在校外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陈玦没力气说话,她头很重,出校门的时候看了眼表。
三点四十。
这时候的阳光很舒服,不那么毒辣,暖洋洋地洒一身。
她闭着眼,在校门口站了会儿。快五分钟,才往公交站走去。
早过了上班上学的点,公交站人都没那么挤了,陈玦背着包准备坐长椅上喘口气,但几步以外,就停了下来。
有道最近较为熟悉的身影,已经在那儿了。
周知善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羊绒针织衫,同色系长裤,勾出他惊人修长的轮廓。
他没坐银色的长椅,让给了花束坐。
日光倾泻而下,照了他一身。
陈玦望着他时,周知善刚好拢住风,点了支烟。
刚抽没多久,就发现了她。
周知善站直,没多犹豫,把花束拿起朝她走来。
那是束纯绿色的花束,花束纸是雾面纯黑,陈玦一眼看到唐棉和雪柳。
陈玦站着没动,周知善把花塞给她。
“时语的。”
周知善说:“过阵子大概要关了,这是他们家的作品。”
陈玦看了会儿,笑了笑:“好啊。”
这花束很绿,但是也有极旺盛的生命力。
他的态度很平淡,就像在麦当劳里把食物递给她差不多。
周知善没说什么,但陈玦清楚知道这个含义并不是常见的那种,为了流淌的暧昧或情意。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家,但他家作品,理念,挺有趣的。”
周知善夹着烟,食指轻点了下花束,很简单一个动作,他做出来优雅又懒散,明明不是有心勾人,却无意间让人窥视到细节妙处。
他顿了几秒又道:“‘我喜欢四点一刻,它像人生里的十九岁。刚睡一觉起来,对这个世界的初窥结束。驱散了迷茫。我知道一天将是什么样的,我已经过了其中一些时间……’”
陈玦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因为那是她写的文案。
傍晚未到,夜色尚远。
四点,承载着懒洋洋、轻飘飘的希望。
四点一刻,给我点一杯金桔柠檬。放很多糖。喝不完,就浇在太阳上。
夕照时的光也会变成金桔柠檬味的。
陈玦很轻地笑了笑,抬腕看了看时间:四点十四分。
白昼的纹路大概就是日光行走的路线。
光很公平,照他也照她,照你也照我。
陈玦抬头,礼貌地问他:“周知善,知晓的知,善意的善,对吗?”
周知善扬了扬眉,算是无声回答。他好像是这样,不费无用功夫,说话做事都有种简练留白的美感。
陈玦点头:“嗯。你想跟我做吗?”
在话音落下后,她腕表的分针微颤跳动。
跳进了四点一刻。
①:《临济录》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