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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静谧的穹窿沾着零落一点星光,严丝合缝地笼罩着八方六合。从低矮的丘陵往下望去,小渔村里闪烁着鳞片般的火光,隐约的吹打喧闹远远传来,与咸腥的海潮声混杂在一起,带着一些不甚真实的飘渺。
      她还是那副身姿,连神色都丝毫未变,冷冷盯着山下。右臂上缠绕的绷带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她却全然不觉得疼似的,石雕一样地站在原地。
      慕昭站在她身边欲言又止了几次,忍无可忍地发话了,一开口却是戏谑的嘲讽:“谢女侠,别看了,你在这儿干瞪眼也碍不着人家成亲!”
      她还是岿然不动的姿态,恍若未闻,瞳子上映着远处的火光,份外犀利尖锐。
      “小月!”慕昭一推她的手臂,恰好碰到伤处。她尖叫了一声,浑身一颤,猛地跳开,倒把彼此都吓了一跳。
      “你找死啊!”她额头上顿时布满了剧痛后的冷汗,紧紧咬着牙关,狠狠瞪了身旁的少年一眼,“都等了一天了,就差这一会儿吗!”
      他讪笑了一声,伸手去扯她的袖口:“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我看刀口还挺深的呢!”
      她恨恨地哼了一声,抬起手腕用未受伤的手用力勒了一下小臂上的绷带,让麻木暂时盖过阵阵钻心的痛:“托你洪福!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远处的奏乐声忽然停了,一阵短暂的安静后,传来众人欢笑的声音。她侧耳听了一阵,冰冷如铁的神情渐渐融化了,惘然若失地笑了笑,一开口,却哽咽了:“是拜过堂了……唉,不知新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昭冷笑,不屑地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东海上的小渔村,与中州大地若即若离。上面的人大多靠打渔为生,偶尔到镇上换些日用。村子里难得有喜事,因陋就简地办下来,还能有什么出众不成?
      那个正在拜堂成亲的人……也不过是个乡里粗人罢了!
      “还能是什么人?都是村子里的渔民,以后男渔女织,一辈子打渔晒网!”
      听出他语气中的鄙夷,她唇角一沉,冷冷对上了他轻视地目光:“你以为人人都可以生在慕家吗?”
      糟糕,又碰到了她的痛处!慕昭懊恼地拍了拍头,连连作揖:“谢女侠,在下有失口德,一时冒犯,您大人有大量,一定不要记在心上啊!”
      她无心与他说笑,望着远处的灯火闪烁,再次陷入了沉默。
      慕昭慢慢收起了笑意,在一旁静静看着她肃然的神情。她浅灰色的瞳子在暗夜里幽光熠熠,宛如月影。
      良久,她把脸埋进手掌里,低声抽噎起来,却把哽咽声极力压制在胸腔深处。他看到她微微耸动的两肩,欲上前一步,手刚刚抬起,又僵僵地放下了。
      “小月,咱们还是回去吧……”
      她静默了许久,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抬眼最后一望,目光里水波荡漾,哑哑地光芒明灭。

      ——“小月,我回来了。”
      山坡下的渔村和十年前一般,零落几户人家散在海边,萧瑟中透着一点破败。连续多日阴雨,渔民们大多不敢出海,村子里挂满粗陋的渔网。海潮翻涌,一下下拍击着岸边的礁石。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十年前的景象慢慢褪色消融,在脑海中宛如卷轴一般收起。外面的江湖已经风起云涌,物是人非,这里竟然在混沌中,无声无息地蹉跎过十年。
      靠在座椅上,他只感到无限的倦意,一时间迟迟不肯发号施令,任海风阵阵扑面,咸涩的腥气充斥鼻喉。
      “大哥,就是这里了吧?”身旁的少女低声询问。
      蓦地睁开眼睛,他看到那张年轻清丽的面孔,重叠进记忆中的故人,一时恍然。撑着额角,他苦苦地吐了口气。
      “大哥,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么咱们改天……”少女看到他异样的神色,几番迟疑,在他耳畔垂询。大哥向来雷厉风行,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犹豫不决的神情……这里究竟有多少回忆,能让他颓然不前?
      他回过神来,连忙摆了摆手,坐直了些,示意她继续:“就是今天。现在过去吧,天黑以前尽快办好。”
      少女点了点头,站到他的肩舆旁,锐利的目光扫过前前后后的列阵。慕家的武士,玄衣猎猎,密密匝匝地沾满了低矮的山丘,犹如泼墨。前后岿然无声,拥簇着中央的轿子。
      她轻弹一声剑鞘,清越的声音嗡嗡鸣响间,传遍丘陵上下。众人听到指令,长剑齐齐在地上一磕。铿锵短促,撼人心魂。
      他看着神情冷漠的黑衣手下,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拿过身边的檀木箱子,摩挲不止。粗糙的手掌按住箱子的锁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听到轻轻一错,箱盖打开。
      “小月,咱们回来了。”对着箱子轻声呢喃,他迟滞地转向箱中的事物,黢黑的瞳孔凝着一星火光,灼灼燃烧。
      箱子里,赫然是一个人的牌位。旁边放着一只乌沉沉的打穴铁环,已经隐约有了锈迹。他唇边一动,,仿佛是一丝温凉的笑,将铁环戴到指上,指尖滑过牌位,触摸着上面苍劲的字迹——“挚友谢淮月之位”。
      “小月,你看到了吗?”沙哑地对着牌位呢喃,他的目光陡然尖锐如刀,劈向远处破败的渔村,“我陪你回来了!咱们一起去见他!”
      少女看到他的眸色顿时回复犀利,颔首明了,长剑顿地。
      严阵以待的队伍向着村子移转过去。硕大的肩舆上,他抱紧了排位,伤痕累累的手背上青筋暴突。
      远离尘世的小渔村,村民们大多以海产为生,从未见过如此浩荡汹涌的队伍。在外面收网的渔民们纷纷吓得呆若木鸡,不敢轻举妄动。
      “诗芫,你去吧。”他低声吩咐身旁的少女,再次倦怠地闭上了眼睛。
      她走到最前面,示意离她最近的一个渔民过来;“故友到访,劳烦让袁季承过来相见。”
      村民们听到这个名字,有惊有怒,忍不住窃窃私语地埋怨。“怎么又是那小子?他还在做白日梦不成?”“惹祸上身了吧?别牵连村子才好!”
      她看到村民们脸上厌恶的表情,已经明白了什么:“怎么,他不在吗?”
      “在在在……”村民忙不迭地应答着,立刻有人跑开去叫。海边的渔民,个个面庞黝黑,脸颊粗糙。一个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走上来问:“那小子……不是又犯了什么事吧?”
      村子里的方言土语,她听起来略有些吃力,但也看得明白,村民们是怕受那个人的牵连。冷笑一声,诗芫目光如利剑:“怎么,他犯过什么事?”
      “哎呀,不要提了,他以前非要当什么大侠,听说是惹了命案的……”那个村民满腹埋怨,还没抱怨完,已被旁人一把拉住,示意住嘴。
      “你们……不是官府的人吧?”还是有人不放心,怯生生地问。
      她不再答话。不远处,村民从一间残破无二的小茅屋里,叫出一对夫妻。两人都是同样的衣着褴褛,被海风烈日侵蚀得黝黑粗糙的面庞,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村中渔民。
      黑衣的武士已经在肩舆前让开一条通道。她有点拿不准,走到闭目不语的男子身旁,压低了声音:“大哥,是他吗?”
      慕昭睁开眼睛,戴着打穴铁环的手指还在一下一下敲击着牌位。跌跌撞撞地渔民闯入视线,他的心口愕然一紧。
      ——十年,他们都老了吗?
      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眉目之间俊朗英武。何时变成了眼前粗壮沧桑的渔民?而他,也已经尽失了闯荡江湖的血气。
      时光如海潮,侵蚀掉了礁石的每一寸棱角,让它们混入万千沙砾。
      匆忙赶来的夫妻二人,都是一脸错愕惊恐。荆钗布裙的女子跟在丈夫后面,小声抱怨着什么。
      “真是好久不见啊……”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忽然剑眉一挑,从肩舆上走了下来。黑衣的部下们顿时一起下跪,静谧的渔村里死寂无声。
      他漆黑的披风,宛如收翅休憩的鹰隼。两个人踉踉跄跄赶到他面前,粗壮的男人胆战心惊地一抬头,看到他冷如冰霜的脸,一怔之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连连作揖,口中惊慌失措地行礼问好:“慕……慕公子……怎么、怎么是您……”
      他终于开口,沙哑的声音暗含讥诮,字字直指人心:“袁大侠,别来无恙啊!”
      男人听到“大侠”两个字,浑身一颤,慌忙摆手摇头:“慕公子,您、您说笑了……在下、哦我……哪里是什么大侠……”鹦鹉学舌般的文雅说辞与村子里的方言混在一起,别有一种滑稽。诗芫在一旁神色冷峻,也忍不住嘴角一翘,几乎笑出声。
      身后的妻子看样子只是个普通的村妇,眉底眼间都是风霜的痕迹。她在袁季承背后小声责骂着什么,袁季承满腔不耐烦,却强忍着不敢发作。两个人像所有市井夫妻一样,被各种琐碎的小事牵绊着。
      他漠然注视着二人,心底一点斗转星移的悲凉飞快蔓延,濡湿了视线。
      ——小月,为了这样一个人,真的值得吗?
      “慕公子,您远道而来,有、有什么事吗?”争吵了半晌,乡野村夫仿佛找回了一些旧日的风骨,拱手询问。
      身材修长的黑衣男子,墨瞳如炬,让袁季承不由一惧:“袁公子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整齐列阵的玄衣部下,悄无声息。孤零零的小岛上,只有海潮拍岸,鸥鸟飞掠。
      衣着粗陋的渔民瞳孔猛地一缩,黝黑的脸上呈现出惊恐万分的扭曲,方才还挺直的宽厚肩背不停地颤抖着。膝头一软,竟然跪倒在慕昭面前。背后的妻子不知何故,看到丈夫忽然下跪,也匆忙跟着跪下,不明就里地埋着头不敢吱声。
      “慕公子……饶、饶命啊!小的罪该万死……”
      慕昭低低地咳了一声,冷冷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宛如弯刀:“难得啊……你居然还记得!”
      他挥了挥手,在诗芫耳边吩咐了什么。诗芫点头领命,长剑出鞘,寒光如虹。
      ——“女侠饶命啊!”袁季承忽然没命地磕起头来,浑身抖如筛糠。妻子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大哭起来。村子里的人也纷纷往后躲开,抱在一起噤若寒蝉。
      她厌恶地皱眉,不理面前磕头如捣蒜的男子,长剑在地上划了一个小小的圈,示意身后黑压压的随从侍卫:“就是这里了。”
      那些人迅速从随行的车上取来木材颜料,在她所指的地方开始搭建。尽管工程繁复,人员众多,却无一人多说一句,岛上依旧死寂空旷。
      车上的木材,是已经按尺寸准备好的,上面精心雕刻了吉祥的纹饰,只需在地基上搭建即可。框架搭好后,立刻有工匠上漆描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一间绘着双喜的大红祠堂已经建好,正是按岛上的风俗建成的新人拜堂的喜祠!
      黑衣萧瑟的男子始终闭目不语,任手下的人紧锣密鼓地准备。一切就绪,诗芫轻声示意他:“大哥,这样可以了吗?”
      他淡淡地看着匆匆搭起却精巧华美的喜祠,脸上掠过一丝熹微的欣慰,轻轻拍了拍手中的牌位,对着空中无形的幻影笑了:“小月,你满意吗?”
      跪了半天的袁季承看到他们并未对自己下手,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妻子躲在他背后,紧抓着他的胳膊战栗不止。
      村子里的人从未见过这样巧夺天工的建筑,看得瞠目结舌,交头接耳之间议论纷纷。
      “袁大侠,恭喜了。”他转向茫然的袁季承,淡然开口,水波不惊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怒骂,淡定得宛如石像。
      渔民愕然,下意识地四处环顾:“我、我……”
      他不再说话,诗芫噙着讥讽,冷然抱剑拱手:“袁大侠停妻再娶,可喜可贺啊!”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纷纷耳语。袁季承呆若木鸡,僵在原地。背后的妻子却明白了,哑然片刻后开始哭喊着捶打他:“袁季承你这个混蛋!你、你……”她用岛上的方言撕心裂肺地叫嚷着什么,众人都看得明白,她是在骂丈夫无情无义。
      慕昭与诗芫都默然,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争吵。袁季承起初是木呆呆地听由妻子责骂,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回过神来似的,提高了声音:“谁、谁说我要停妻再娶?”少年时的不可一世回复了不少,他对慕昭怒目而视,语气仍然是胆怯的,但已经有了曾经的嚣张:“慕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以为慕昭会当即动怒,却不想他神色淡然如旧,静静撑着额角,幽黑的眼睛深不见底。他的沉默犹如无声地指令,诗芫的冷笑凛冽,声音锋利:“袁公子,大喜的日子,不宜动肝火啊!”
      村子虽然远离中土,但民风甚严,无缘无故的停妻再娶向来被视为罪大恶极。村民本来已对袁季承颇有微词,如果今天的事情当真,他以后怕是无法再村中立足了。
      “慕、慕昭!你倒说说我要娶谁?”
      看到他忿然的神情,慕昭终于有所动容,眼睛里异光闪烁,纹路纵横的手缓滞地将牌位转向了他。
      ——“谢淮月!?”
      看着粗野的渔人惶恐跌坐在地上,慕昭与诗芫同是寒若冰霜的神情。牌位紧紧抱在他手中,锈迹斑驳的铁环箍在手指上,宛如宿命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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