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有渡时》三分窗格

56、56

　　殷蕴洲最终选择了救宁清浇。
　　这也就是说，他放弃了救云渺，这个丘山首席弟子的亲人。

　　这其实并不是个容易的抉择。

　　诚然，对于殷蕴洲来说这是很难抉择的，无论选择那个都是有利有弊，然而真正让他下定决心救人的，却是因为叶天悌。

　　叶天悌在宁清浇受伤之后，便立即来求拜见殷蕴洲。
　　一来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待在那群人身边恐怕会让高阁之上的娘亲迁怒其他人；
　　二来，他毕竟是灵山和神医谷之后，对于情况看的很清楚，一眼就看出能救宁清浇的，在场之中恐怕只有殷蕴洲。
　　三来，他也没什么立场守在宁清浇旁，唯一能为他做的，恐怕就是拖着病体来求人了。

　　殷蕴洲其实没想见他，可奈何高楼之上的元娘子思儿心切，竟用了灵识来探周围情况。
　　叶天悌不愿跟去，竟霸王硬上弓地朝着他的住处而来，且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殷蕴洲不想招惹他的死磕，尤其是他的身份特殊，且在目前这个情况下，若是叶天梯被抓去，恐怕灵山一行人更加会肆无忌惮。
　　所以便给了个方便，让他进了室内，却避而不见。

　　叶天悌却不急，他知道对方毕竟是丘山长老，那里那么容易请得动，他早在来时，便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叶天悌脸色苍白，病态明显，却轻轻而笑，一扯长袍，席地而坐。

　　“我在神医谷时，便听说丘山和灵山之争。”
　　“据说十多年前，水妖霍乱天下，那是两派正是兴旺之际，便借由捉拿水妖为由，实际上确实争第一仙门的称号。水妖最终被我师伯所杀，却也让他功力倒退许多。”
　　“继而又有风狐出现，而这风狐又狡猾的很，直拖到三年前才被林丘真人彻底湮灭，可他却也仙逝。”

　　殷蕴洲静静听着这些陈年往事，且并不搭腔，只不过他的脑海里却不由闪现出当年那两场悲壮的战役，便想叶天悌说这些干嘛？
　　“这都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无论是我师伯无量真人，还是林丘真人，大家都知道。可是众人都忘了，当年风狐霍乱天下之时，乃是我神医谷奔波四周相助；水妖为祸四方时，我爹爹拖着病躯，也救了不少人，我想他的离去，恐怕也或多或少的和这件事有关吧？”

　　这两件时间都是修真界中的大事，先人高义，殷蕴洲还是佩服的，于是他静听之后，终于开了口：“神医谷鬼巧神机，又心怀大义，殷某佩服。”
　　叶天悌却有些虚弱地笑了：“也是，众人都这么说，可他们心里却不这么想。”

　　殷蕴洲一时沉默下来。

　　“你知道嘛，我爹其实很爱我娘的。”
　　他垂下眼道：“他知晓自己身体不好，可是神医谷又只有他这一条血脉，若不是如此，我爷爷恐怕也不会同意他娶我娘亲。”
　　“爷爷他……对于门派斗争什么的最为厌烦，神医谷避世，便是这个原因。可是我娘却是灵山之人——灵山狂妄，自持身份，也得罪了不少门派。尤其是我娘，一身武功，更是毒辣，却也是本性善良的。”

　　“可她嫁给我爹之后，就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有妨碍到其他人。你刚才说神医谷鬼巧神机，又心怀大义，可为何他只是爱上了这样一个女子，就必须面对天下人指摘呢？”
　　“我爷爷，直到现在，都不肯接受我娘亲。”
　　“我名为天悌，取孝悌之意，却无法名正言顺地，孝顺我的娘亲。”

　　而神医谷之人，也耻于承认这位灵山三长老的身份。所以一年一度探望娘亲之时，他也总是带着一两个人。

　　他说的平淡，却不知怎么的让殷蕴洲想起了带着长临刚进丘山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被水妖挫败，且本性使然，没有收徒弟的想法，便让长临跟着众弟子一起。
　　他其实是很喜爱这个弟子的。神，妖，人都好，自有其章法。带一个妖回来，这也没什么，只要一心向善，总会有所突破。
　　这便是他给长临讲“见指望月，见月亡指”的初衷。

　　道心，方是初心。

　　他原本是一番好意，却没有想到酿成大祸，让长临愤然出走。
　　现在想来，他是半妖，诚然没有伤人。可他的身份和存在，便是为他人口中无形的利剑，直愣愣地戳穿了自己。

　　他其实带着他回来时就有隐隐的想法，期待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希望他即便为半妖，也能够和众人相处好。但可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才是平常人的想法。
　　所以，在他和众人再也无法相处时，他才只能万般无奈地妥协，只可惜，长临他，是不懂的。

　　刹那间，他想起了若干年前的水妖，不正是如此？
　　太过强大，所以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他人的目光，是最为致命的剑。

　　殷蕴洲蹙眉，缓缓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逃走，不与你娘亲见面？”

　　叶天悌却笑了：“见了面又如何，就这样，一年一次，在那片刻的相遇中享受着一份亲情？”
　　“你不知，每年见面之时，我娘亲都生怕我磕着，她没有见到我一点点长大，只发觉每年一见我，都觉得我像是生生被拔高了一部分似的，且活着。她便用最大的耐心，最灿烂的笑容，用想了一整年的法子逗我开心。”

　　“可我不想这样，我快扮不下去。我爹体弱，可我从他留下的信中得知，我娘亲生气时会大声骂道，双手叉腰。如果心情好，她也可以用白娟轻轻一挥，便逆风而动，在高台之上翩翩起舞。我娘亲最喜欢的便是风，自悬崖边一跳，便御风而行，她还得意地对我爹说，她就是这样练成御剑飞行的。”

　　他怀念的语气突然落寞下来，沉默了下，突然轻声说道：“可我一次也没看过。”
　　“她一直很自责，也害怕那些过激的举动会让我和我爹一般早早离世，便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我，从没有红过脸，从没有做过那些惊险的事。”
　　“她在我的面前戴了一层精致的面具，为了保护我。”
　　“可我……也想保护她。”

　　“所以在得知灵山将要针对宁家之时，我故意入局，和他们一起，为了正是想向这世人说明，病弱，并不代表着弱小。”
　　“我要打败灵山，我要一挫灵山的锐气，灵山用我捆住了我娘亲，让她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假人，我便要打碎它，救出我娘，死也不足惜。”
　　“而现在，我还想保护着另外一人。我不想，连她也在我的眼前失去生气。”

　　少年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在这有些空旷的室内回荡开来，直到这时，也许才会想起，叶天悌，他也不过正值青春年少。
　　病容让他变得苍老，灵魂让他显得高大。

　　直到很久，殷蕴洲的声音才响起：“你用什么对抗？”
　　“所学之术，所向之心。”少年的声音很低，却带着坚定的信念。
　　刹那间，不知何处有风而入，雾状香气便在半空中弥漫开来。室内燃着的炉香与微风相缠着，拂向长桌之后。
　　白雾之中，隐隐约约，殷蕴洲的身形微动，露出了那双好看的眼睛。

　　这双眼睛却并不像刚开始时显得那般沉静，而是闪着复杂的光。他看向少年，不知打量着什么，半晌突然笑了。
　　“好，我答应你。”
　　——

　　于是当苏袖禾和尹奚装作半路睡不着，偶然在花园中遇见，随即跟着宁路仲一起去时，便发现大门紧闭。有小厮说殷道长正在给长小姐治病，神医谷叶公子也在施救，夫人也在里面照顾。
　　苏袖禾大松了一口气，宁清浇若是能得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她其实挺喜欢这个姑娘的。

　　见里面的人手足够，宁路仲便也不在急忙进去了，他扭头看向尹奚和苏袖禾。苏袖禾在他的眼神之中莫名有些心虚，感觉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可最终他只是笑笑，让他们先离去。

　　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且周围的三叶蒂越来越大了，看样子似乎有第二变的趋势，那嫩黄色的三瓣叶子绽放开来，甚至隐隐约约还可以看看小小的花苞。
　　苏袖禾便和尹奚离去。

　　解决了宁清浇的事情，她其实心情还不错。
　　走了几步，她见尹奚似乎有点闷闷不乐，便上前拉了拉他，做了个鬼脸，又指指自己的额头，示意他灵识对话。
　　尹奚被她的动作逗笑，纵使轻叹一声，却也进了灵识。

　　“你怎么不说话？”苏袖禾问。
　　尹奚心情不好，可还是如实回答道：“我想我爹娘了。”
　　苏袖禾“啊”的一声，这话让她思绪颇多，一方面，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个身影，另外一方面，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似乎还是尹奚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起自己的爹娘。

　　不过她脑中闪念一下，又想起成演师叔说起尹奚身份之事，害怕触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伤口，于是便找了个缓和点的话：“他们，对你很好吧！”
　　“嗯。”他点点头：“我爹……是那种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甚至有点不正经，可我知道，他其实心里最清楚。我娘……”
　　他提到这时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我误会她许多，也很不听她的话，不明白她的苦心。直到她去世，我才有些长大。”

　　他低着头，明明没有露出什么表情，苏袖禾甚至只能看到一点侧脸，可他语调中难掩的悲伤却不知怎么的也让她难过起来。
　　“没事的。”她不知那里来的冲动，突然拽住了他。尹奚不防，眼中的情绪刹那间扑向她，这眼神不知怎么的，让苏袖禾更加难受。
　　“我爹爹不要我，我现在还没有和我的娘亲相认，可没事的。上天，不是要让所有的人都拥有一种爱，它会让我们去寻找更多的爱。我们还可以爱别人，我们也可以爱自己。”

　　女孩的眼睛清澈，坚韧，仿佛带着一股无穷的力量，也让尹奚平静下来。
　　其实……他刚才的那一番情绪，只是刹那间的所感而已，无数的日夜，他已经将自己调整的很好，只是不知怎么，和她一起时，那一番细枝末节的情绪，竟那样轻易地便蓬发出来。
　　“好。”少年有一双乌漆的眼，沉静的眸，亦有从容不迫的闲雅姿态，他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看着她，仿若已经认识她许久许久了。
　　“嗯。”苏袖禾见劝好了他，粲然笑道，心里微甜，有细微的波光滑过星海，便随口说道：“那我们……”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前侧方的一个拐角处，竟有一人快步走去，行为似有异常。
　　眼下夜深，而府中许多道长也在为宁清浇处候待，以防突然来袭，此处又是去后堂的路，原本就人少，更何况是夜间。
　　苏袖禾眼神好，记忆也不错，她远远从那人的穿着来看，似乎有点眼熟，于是收起了刚才的抒情，用胳膊撞了撞尹奚，让他看去。

　　尹奚在府中也待了一段时间，自然认识，他远远一看，似有沉思地开口：“……管家？”
　　他这么一说，苏袖禾便登时想起这人她的确见过，就在第一次夜闯宁家之时曾经见过这人。只不过此刻夜深人静，身为管家，他来此时干嘛？
　　看方向，那边似乎是个偏僻角落。

　　苏袖禾和尹奚相视一望，同时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点怀疑，两人当即下了决定，跟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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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间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房子，夜风吹动时，房门发出吱吱的声音。
　　云渺躺在床上，额头上冒着汗，苍白的嘴唇张了张，却只是嘴型动了动，无声地说着：“哥哥……我好疼。”
　　他们没有灵法，三叶蒂在旁边虎视眈眈。

　　云津紧紧握住她的手，唇瓣苍白，微微抖动，甚至感觉到了感觉到喉间一阵腥甜，可他强忍住，一句话也无法说出。
　　甚至无法问妹妹，你怎么会成这样？

　　他竟在内府之中看到了云渺躺在地上，身上若隐若现，她周遭没人，一个人蜷缩着，浑身不停的颤抖。内外有别，以云渺的身份根本到不了内府。
　　幸而不知府中有什么消息传来，守护的侍卫向内府靠近，而那边又相对偏僻，云津便趁着不注意，将云渺带了回来。

　　“你的妹妹，她中了三叶蒂，你猜不到嘛？”
　　一道有些沉稳的声音响起，那人推开门，提步走了进去。
　　云渺脸朝外，先看来，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云津拉着她的手也被这突起的声音惊了一刹那，立即回头望去，便见管家款款而进。

　　他……他竟能开口说话，而他周围却并未有三叶蒂攻击他。
　　“不要紧张。”管家轻轻地笑了，有一株绽放开了的三叶蒂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不在意地拍了下去，漫不经心道：“你可以说话了。”
　　他就这么一说，那围绕在云津周围的三叶蒂竟慢慢散去，云津见状，终于明白过来：“你是灵山的人。”

　　管家轻笑：“没想到你还知道些灵山的事情，谁告诉你的？”
　　云津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强撑着道：“这满府飘着的东西，有谁能不知？”
　　管家却摇摇头，抬步进了里面：“是吗？我还以为，是其他人告诉你的呢？”

　　云津攥着袖子的手握得紧，却强忍着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管家露出了一个“你这么做可不聪明”的眼神，笑道：“你知道内府发生了什么事嘛？”在云津迟疑的眼神里他解释道：“那位丘山的长老，正在救宁家的那位大小姐。”
　　瞧见云津脸上浮动的激动之色，他轻笑出声：“你不会以为，他会来救你妹妹吧？一个丫鬟出身，一个卑微的蝼蚁。不过……”
　　他的手摸了摸有些粗糙的桌面，随即拍了拍手，像是沾染灰尘一般。

　　“不过，即便你妹妹不是丫鬟，他也不会救的，即便，你的身份是他丘山首席弟子，即便……你这个东羲剑的继承者。”

　　说完，他像是吟唱一般地说道：“津为渡口，烟水渺渺；东弄日珠，西摩月镜。你们二人躲了琴尾一族那么久，终于安定下来，你忍心看着你的妹妹就这般死去？”
　　“你！”云津紧紧瞪着他，手握得指骨发白：“你是琴尾族的人！你早就知道，所以暗中试探我。”
　　“对。”管家笑了笑，只不过那笑中带了点残忍的意味：“现在众人都去救那个大小姐了，她的性命自然无碍，只是你妹妹……”

　　他啧啧几声，怜悯得没有诚意说道：“东羲剑自琴尾之幻中脱出，便带了上面的印记，琴尾之人便会跟着而来。你害怕用了东羲剑便打开幻境，可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的语气悠悠，却带着十足的恶毒：“第一条，就这样看着你的妹妹死去，继续窝囊下去。”
　　“第二条。”他的眼神蓦然间冷冽起来：“燃烧你的剑魂，杀了他们。若你为强者，他们便只能来救你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