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有渡时》三分窗格

43、43

　　来者正是无名峰唯一一位峰主，殷蕴洲。

　　比起“有情道上”脾气暴躁的莫刑师叔以及狐狸似的伏云师叔，修“无情道”的殷蕴洲师叔却远远让她觉得更容易相处些。
　　因修的是无情道，这位师叔的性格也比一般的人要喜好安静些，因此无名峰上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只有这位师叔和一个名叫青石的徒弟而已。

　　青石据说是山下的一个孤儿，无父无母，师叔原本并不想收弟子，但最终见他可怜，还是收了上来。
　　因着苏袖禾莫名的对这位师叔有些好感，因此毫不留情地将这件事情作为殷蕴洲师叔“表面无情，心中有情”的铁证明。

　　苏袖禾原本一看到殷师叔，便下意识地又朝后躲了躲，担心被发现。
　　毕竟这么长时间没见，她也不想以这样的身份出现，且殷蕴洲师叔是和宁家认识的，这万一被发现了……苏袖禾想想，都觉得自己到时候会尴尬的头皮发麻。

　　是的，苏袖禾已经猜到尹奚看似随意进的这家府邸，其实正是巡抚宁家的宅院，虽然尹奚特意没有让她看到正门匾额之类的。
　　——但其实苏袖禾早就在他打算去看三叶蒂的时候就猜到了。
　　毕竟他早就说过，这三叶蒂生长极不易，只有极富贵之家才能养得起。附近的极富贵之家中，如何能躲得过宁家呢？

　　可猜到不等于想要戳穿，苏袖禾原本打算假装糊里糊涂，半推半就地就来了，正好提前打探一下府中情况。
　　可没想到竟然遇到了殷蕴洲师叔。

　　正是殷蕴洲师叔发现了她可能是宁家的女儿，所以苏袖禾在意识到她还是进了宁家时，就决定要“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没想到到底还是事与愿违。
　　看样子，巡抚宁家也知道三叶蒂不安全，所以特意委托了他来保护。

　　这下真是……太尴尬了。

　　苏袖禾泪流满面，恨不得自己在树洞里挖个坑，暂时埋一下自己这张脸。
　　这一低头，就看着面前一团黑巾，又抬头望去，尹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蒙了面。
　　尹奚低声道：“快蒙面，还来得及。”

　　苏袖禾：“……”
　　这还来得及吗？你别乱骗人啊。
　　殷师叔从小看她长大，企图用蒙面蒙混过关，简直就像试图用换衣服来掩耳盗铃一样。

　　……然苏袖禾还是悻悻然地换了。
　　聊胜于无嘛毕竟。

　　两人在树上，看着殷师叔静立房屋之上，晚风猎猎，吹得他衣袍翻飞。
　　今日恰巧是月中，苏袖禾透着叶间缝隙望去，只觉得月亮似乎格外得大，离屋顶也很近，有种迫近头顶的压迫感。
　　幸而这树够枝繁叶茂，将他们二人掩藏起来。

　　苏袖禾借着月色打量着殷师叔，只觉得许久未见，他似乎有些苍老了。
　　修道之人大多讲究潜心，而潜心之人大多不容易被世俗所扰，因此不容易老。但殷师叔却似乎并不如此，在苏袖禾有记忆以来，殷师叔不常出山，头发上也常年有几缕白发。
　　然他神色平常，似并不将这些东西放在心里，倒是不自觉地让其他人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这份镇定却终于被打破。
　　只见寂静月色之下，突然有一道影子闪过，底下不是走过的巡逻的人罗列而过，丝毫没有察觉。若非苏袖禾全力屏息观察着，极有可能无法捕捉到。
　　因为那影子实在是太快了，快到让人几乎反应不过来。

　　而此时，殷师叔也看向来者。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道身影在另外一座高楼之时突然身形凝滞了片刻，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朝着殷师叔而来。
　　于此同时，自殷师叔的手上形成一道淡白色的光芒，犹如月光轻洒下来，凝聚而成，随即慢慢膨大，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结界。
　　而那道结界刚好若有若无地包围在苏袖禾和尹奚旁边，让他们也能听得清楚。

　　苏袖禾：“……”
　　这下掩耳盗铃都不能说服自己了。

　　而在白光落成圈之时，那出现在殷师叔面前的人也显现了自己的身形。
　　他站在殷师叔的对面，背对着苏袖禾，看不到脸，可那熟悉的身形却让苏袖禾一愣，似乎在那里看过。
　　殷师叔似是带着感慨打量了他一下，轻叹出声：“我没有想到，你真的去投靠了他们。”
　　那人没立即说话，苏袖禾看不到他的脸，夜晚寒风而动，吹的他未完全束起的长发微动，才有声音响起，道：“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可说的？”

　　那声音微冷，似乎带着怨怼，倔强地说完这一句话，便梗着脖子不肯再说了。
　　殷师叔知道他心中所想，只好轻轻摇摇头，道：“长临，你不必如此偏激，我们虽有些对不起你的地方，但事到今日，这一切绝非我本愿。”

　　长临？苏袖禾艰难地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夜晚冰冷的叶子被风吹动，打在了她的脸上，让她陡然打了个激灵。
　　尹奚离她如此近，立即察觉到了，眼神似被风吹得眯了一下，显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正经来，低头轻声道：“怎么了？”
　　苏袖禾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没，没什么。”

　　她被自己心里的那个想法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长临，正是苏袖禾四师兄的名字。
　　但她从小就并未见过这位师兄，只是在丘山老一辈的弟子中只言片语地提到过这位师兄，据说他性格很怪，因为在门派内多次斗殴，屡教不改，且冒犯长老，这才被逐出师门。
　　苏袖禾早就听说过……但这事其实是没有怎么信的。
　　因为好几次听到这个故事时，都是她自己犯错之时。她还以为这只是众人哄骗她的把戏呢。

　　时隔多年，他还是那个偏激到非黑即白的性子，殷蕴洲无奈，只能道：“既然如此，你今日来，便是打算彻底和丘山为敌嘛？”
　　“和丘山为敌？”长临刚才说话时，似乎还受着几分压抑，可待听到这几个字，他像是投入沸腾热水中的一块石，顿时乍起波澜，冷冽道：“丘山又何时与我为友，我又何时被丘山接纳？既没有，为敌又如何？你……又如何？”
　　殷师叔这下不说话了，月光洒下来，照的他似乎要飘然登仙，不似凡人，暗色的道袍翻飞，他似要乘风归去一般。

　　这点又不知如何触动了长临那颗心，他似要故意作对一般，一团黑色像是饶树而生的藤曼，自下而上地迅速蔓延，似乎要让他摇身一变。
　　而这一变，他那与常人迥然不同的猫耳与猫尾赫然缀在身上，配上那有些妖异的容貌，立于月色之下，屋檐之上，的确是一副美景。
　　然却的确有些嘲讽，因为他面前立着的，却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殷长老。”他的话中似乎带着刺，故意嘲讽地说道：“今日我无功而返，倒是无所谓，但你难不成还能守一辈子不成？不，你不会的。你的丘山，和你一样虚伪。”
　　他的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冷铁，极为冰冷：“终有一天，我要撕破你的虚伪。”
　　说完，他那早已蓄势待发的猫尾像是腾空而起的毒蛇一般，迅猛如剑般击破了殷师叔的结界，发出金石相撞般的击打声，如影身形立即飞窜而去，恍若疾风一般。

　　苏袖禾：“……”
　　那之前便在客栈中对于出言不逊的猫妖，即她的四师兄，简直就像是天生和她有仇一般。
　　因为那猫妖离开时发出的巨大声音瞬间吸引了过往迅游的家仆，而如风的身影下，树影窜窜，倒是让她和尹奚的踪迹暴露。
　　而苏袖禾抬头一看，只见刚才还在屋顶的殷师叔早已没了人影儿，独留下他们二人风中凌乱，而屋顶之下，宁府众人手握刀剑，气势汹汹地盯着他们。
　　气氛陡然间冷冽了起来。

　　苏袖禾被他们这么一看，汗毛都竖起来了，几乎升起某种被捉奸的惶恐，舌头打了个结，磕巴了一句，一时间七七八八地要说的太多，竟齐齐挤在了嗓子眼，说不出来了。
　　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苏袖禾咳了一声，只好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此时此刻蒙着面，就是她最大的安慰。

　　苏袖禾正尴尬得不知道如何开口，尹奚拽着她重回屋顶，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在下无名小卒，偶然过府，得见诸位，十分荣幸。”
　　苏袖禾敬佩地看着他，仔细想了想，的确，只要我不尴尬，尴尬地就是对方，于是顿时有了勇气，冲着屋下的兄弟道：“我看贵府屋顶月色良好，前来观月，大家不会生气吧？”

　　然而他们自认为和善友好的口吻并没有让屋下的众人轻松片刻，如今正是一触即发之际，众人心绪都紧绷着。
　　见他们二人这么说着，只见为首一人两指一并，打着手势，人群依序散开，围攻他们。
　　苏袖禾见状头皮发麻，心想，我这倒是一绝，千里迢迢寻亲，结果在自己家去当一回小偷。这要是之后被发现，那可就尴尬了。

　　这么心想，她就想离开，与尹奚对视一眼，他也正有此意。
　　也对，这里可是他姨母家，万一之后被发现了，苏袖禾都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更尴尬了。

　　然而他们两个想走，底下的众人却不肯放他们离去，只见为首一人目光鹰隼般，在这夜晚之中也仿若白日，不似平常人。
　　苏袖禾小声和尹奚咬耳朵：“他们认出你来了嘛？”
　　尹奚摇摇头：“这几个人，我不认识。”
　　苏袖禾啊了一声：“你来这么多天，他们认不出你来了嘛？”

　　苏袖禾算是看出来了，现在她和尹奚的尴尬是互斥的，一旦众人发现这两个小贼里面有一个是他们夫人家来的少爷，肯定就会放过一马，不会再继续深究。
　　苏袖禾这么一说，尹奚哪能不明白，他没好气地低声道：“小师姐，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
　　苏袖禾被他这么一说不好意思了，与此同时，她抬眼间无意间望去，只见一侧的房屋上，竟有人影正在攀爬而上，悄无声息。
　　——看来这群看守的人不完全是凡人，还有修道之人，他们逃不掉了。

　　再抬头间，屋顶之上竟同时出现了四五人，包围着他们，尹奚一摊手，无奈道：“看来得打了。”
　　恰在此时，从前方的拐角处有四五盏灯笼排着次序而来，围在中间的那人身形矍瘦，漫步而来，即便此刻前方正在激战，也自有一股气韵。
　　苏袖禾离那边比较近，她翻身踢开一个企图偷袭的侍卫之后，目光便落在了那人身上。

　　他看起来实在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鬓角的白发不知是灯光染上去的，还是本来就有点的，不过他的确有了些年龄，大约四十岁向上，面色冷峻。
　　可他的眼睛却很温和，待走过来，他沉稳地目光和苏袖禾撞了个满怀，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的竟让苏袖禾有一种莫名地能够依赖的感觉。

　　事实上也是如此，宁路仲只看了一眼苏袖禾，又见对战了半天都没能攻下，而他请来的帮手就则站在一旁，便朝旁边看了下。
　　身旁一穿着窄袖束口黑袍的近卫打扮的人上前说了一个“停”字，围绕着他们两人的侍卫便立即被点了穴似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宁路仲皱着眉看了他们一眼，开口问道：“不知两位小友深夜到访，所谓何事？”
　　苏袖禾有理由怀疑宁路仲已经认出了尹奚，因为那双眼睛在扫过他时极快速地顿了下，若是平常肯定看不到，但苏袖禾一直看着他，所以察觉到了这一点。
　　按照苏袖禾的经验，这种情况下尹奚肯定会被认出，能不开口就最好不要开口，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逃避手段。

　　可仔细一想，她琢磨着要不然自己开口吧，毕竟目前来说，她的身份应该更不容易被曝光点。

　　正欲说话，尹奚突然笑了下，向前走了两小步解释道：“大人不必多忧，我们二人只是偶然路过此地，恰巧遇到诸位，所以来切磋一番。”
　　这简直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但耐不住有人愿意相信。
　　宁路仲看了一眼他们，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夜已深，还请两位小友回吧。来人，给两位小友带路——”
　　苏袖禾和尹奚讪笑着在众人眼前离去。

　　他交代了一声，并没有为难苏袖禾，待苏袖禾和尹奚二人走过他的面前时，才沉声又说道：“天黑了，两位小友不妨拿盏灯，毕竟该走什么路，什么时候走，赶夜路的人可得知道清楚。”
　　这是警告，无论是站在那种立场上，看来这位巡抚大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糟，但也想要警告他们一下。
　　既然如此，剩下的事情便好办多了，二人抱拳行了个礼，便在众多侍卫的眼神之中装模作样地离开了。

　　——
　　月上柳梢，灯火明灭，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苏袖禾和尹奚逃离出来时已经是大口喘气，结果抬起头来，发现对方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噗嗤一声，同时觉得太尴尬了。

　　苏袖禾按住一下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这一夜过得可有意思，那三叶蒂没看仔细，自己差点遭了殃。”
　　“小师姐，在放平心态这一点上，你可能得需要向我学习。”
　　苏袖禾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还真的有一样东西得像你好好学习。”
　　“学习什么？”尹奚笑着问道。

　　“你的厚颜无耻。”
　　尹奚一怔，随即笑了笑，对自己刚才的行径完全不脸红：“小师姐，你不会是在打趣我吧？”
　　“是你先打趣我的。”
　　尹奚：“……”

　　苏袖禾说是这么说，还是很感谢他。
　　于是她双手合十，道：“刚才多谢你主动出来了。”
　　其实她知道，尹奚最后之所以主动和那位大人说，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他把那份尴尬拢到了自己的身上。
　　尹奚轻声叹气一番：“就一句话啊？”

　　苏袖禾鼓了鼓脸颊，像只仓鼠，慢悠悠打趣道：“那多说几句？刚才去的那个府里倒是挺好看啊。”
　　尹奚：“……”
　　被发现了。

　　苏袖禾勾了勾嘴角，这才故意假装去看另外一边，挑着灯笼的更夫刚好出来，手里拿着锣。
　　二人为了防止麻烦，躲进了旁边的一个巷子里。

　　尹奚抬起胳膊轻轻撞了下她，苏袖禾停下来，故意装作没好气的样子：“干嘛？”
　　尹奚指了指那远处迷迷糊糊，板着一张脸出来，明显不情愿的更夫，说道：“小师姐，你现在的表情和他有点像。”

　　苏袖禾指了指那锣：“你和它更像。”
　　尹奚淡淡地“哦”了一声，猜测道：“都欠敲？”
　　“没想到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嘛。”苏袖禾竖了个大拇指。

　　尹奚明白了她的潜意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小师姐，我得罪你了啊。你还生气嘛？”
　　苏袖禾斜睨了他一眼：“如果你连什么时候得罪了我都不知道，那我收回刚才自知之明那句话。”
　　“先别收回。”尹奚扯了下她胳膊上的衣服，好像这一扯，那被收回的话也会被扯出来似的：“你先说说，具体哪件事情。”

　　苏袖禾挑了挑眉，看着他。
　　尹奚摸摸鼻子，确定下来了——带着小师姐偷入宁府的事情被发现了：“这件事情都是意外……我以为躲过那群侍卫会很轻松的，没想到会被发现。”
　　苏袖禾眼尾微挑，看了他一眼。她其实没多大生气，不过她发现装作生气这件事情还是挺有趣的，于是继续说道：
　　“不止呢！还有刚才那群人。”她用手掌在脸两侧并行比划了两道竖线，形容瘦削的样子：“刚才为首的那个人才可怕，十有八九是什么厉害的角色，我看时心都砰砰跳。”

　　尹奚歪了下头，语气颇为缓和地看着她：“小师姐，你发现了啊？”
　　他这么一说，苏袖禾扭过头去：“算是吧。”

　　二人躲在巷中，等更夫而过，那更夫睡眼惺忪，走的极慢，苏袖禾在巷中和尹奚躲在巷子里，待那更夫敲锣打鼓地说了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又走了几步之后，他伸了下懒腰：
　　“都已经宵禁了，看来是时候回去了。小师姐，我们回客栈吧！”

　　苏袖禾也有点困了，不过听尹奚这么说看他一眼：“你也去？”
　　她的意思是他难道不干脆就住在宁府嘛？
　　尹奚露出了几分惊讶：“我昨日说过和你一起住在客栈啊？”

　　嗯？说过嘛？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
　　尹奚学着寺庙里和尚念经的样子：“天干物燥，师姐别闹—”
　　苏袖禾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先走一步——近日天气炎热，她确实有一团热气弥漫心头。

　　但苏袖禾万万没想到心头热气竟然也能转变为滔天大火，一下子烧到了她的身上。

　　第二日尹奚和她一起吃饭时，一个才见面不久的人出现了。
　　昨夜自己逃跑的殷师叔还是一贯温柔，然神色中还是有一点郁色。
　　他带来一个消息——巡抚宁家精心培育的那朵即将盛开的三叶蒂，不知为何失踪了。

　　宁家正在全力捉拿昨夜私闯入府的小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