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有渡时》三分窗格

37、37

　　黄昏下，是一片被火烧云快要点燃的野草。

　　残阳还未被夜色吞噬殆尽，一轮莹莹天上月还在“犹抱琵琶半遮面”，橘红色的落霞是主旋律。
　　而在地面上，苏袖禾与尹奚像是剥开一层层白色纱丝似的，硬生生地将头砸进去。那出阵时原本轻易的路若隐若现，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又有一大团云雾聚集起来。
　　苏袖禾见那云真的有点不敢钻，后来尹奚索性让她闭上眼睛，就不用了。
　　苏袖禾很嫌弃，小瞧谁呢？然后来被那更加诡谲的云吓得，只好闭上眼睛闯了进去，手拽住尹奚的袖子。

　　尹奚自然不用担心，他有那块玉，四周如果有情况，能很快发现。多出来的这点时间，他刚好可以逗逗苏袖禾。
　　少年立如苍松，携风卷云，压着眉的神情，嘴角的随意，在夕阳压下的红晕中显得柔和。他好笑地看了一眼自己被拉住的袖子，问道：“小师姐啊小师姐？”
　　“嗯？”苏袖禾眉头直跳，就知道他会趁机嘲笑，于是先下手为强，目光极其危险地瞪着他。

　　尹奚憋笑，指了指远方团团浓雾，“快闭眼，马上又来了。”
　　要是刚才，苏袖禾就闭上眼睛了，她不知为何，这雾穿到她身上的时候有种刺啦啦的痛，似在挽留她。可尹奚这幅憋笑的神情惹恼了她，气得想挠他一脸，咬牙切齿道：“不，我不闭了。”
　　说完大步向前跨去，似要证明自己。

　　少年轻笑着摇头，漫步于四周的云雾白雪中，散漫而潇洒。他似随意问道：“小师姐，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士嘛？你又为何会叫这个名字？”
　　苏袖禾大义凛然完，眼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尹奚的话转移了她的一点紧张，于是随口答道：“不知道啊，我四五岁时就跟着师父来了丘山，后来就一直在这里长大。至于名字嘛，唔……”
　　她站定，将太过宽大的袖子向上扶了扶，白皙如凝脂的手臂露了出来。而在上面，似是胎记般印刻在身体里，类似于“禾”字，镌刻在她的胳膊上。

　　那“禾”字并未稳稳当当，而仿佛是被浸染着水一般，有着波动着的趋势，可仔细看去，它又似乎一动不动。
　　“怎么样？看出什么来没有？”苏袖禾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不由出声问道。
　　“我的胳膊上有这个禾字，师父说禾字寓意太重了，天下人都指望着它吃饭呢，我恐怕压不住，便让我用了“绣”字来寓意附带。可后来一想，这字太难听了，感觉像是个绣娘，或者是种地的，所以给我换了个字。毕竟这字也是在袖子之内嘛。”

　　尹奚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下，看着那个“禾”字，他的嘴角微弯了一下，似要笑，可眼神却并无多少笑意。
　　苏袖禾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表情搞得有些发昏，就听他轻声道：“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之中和，故谓之禾。这个字确实有些重。”
　　他突然露出一抹笑道：“不过这个字还是很好。小师姐，你很想你的家人嘛？”

　　苏袖禾“切”的一声，将衣服放下，语气淡淡：“如果你是想要找话题，那就不用了。我自小都没见过他们，何来的想？”
　　想到此处，她又想起成演师叔说的尹奚的事情，她又问道：“你呢？你为何非要来丘山，仅仅只是想要来求仙问道？”

　　他一挑眉，“怎么？求仙问道还不够吸引人啊？”
　　苏袖禾摇了摇头，不知怎么说，尹奚给她的感觉并不像是那些一心想要成仙的人一样。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这人恐怕又要调笑她了。
　　尹奚哈哈大笑，笑得心情愉快眉飞色舞：“小师姐，你可真算是高看我了，求仙问道对于我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可你看到了，并不是我不想去，而是你的各位师叔不怎么想要我。虽然，唔，我很不想承认这一点。”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娘亲也很喜欢丘山，所以她让我务必要来看看。”
　　“那你娘亲？”
　　“她早已经去世。”他轻声道。

　　苏袖禾想起成演师叔的话，迟疑了下，说道：“不好意思。不过……他们说你身份怪异，来历不明。”
　　“呀，你对我实话实话啊。”他狡黠笑道。
　　苏袖禾点点头，“对，但不全对。我也只算是告诉你，你直到现在没有被选择的原因，并不算什么作弊。虽然你那要命的怕水的弱点确实拖累了你，但我还是想说，你其实很强的。我们丘山如果最终仍然没有选择你，那只能说，是我们丘山的损失。”

　　见苏袖禾目光坚定，掷地有声地说出这番话，尹奚的眸光微闪了下，笑道：“这么吹捧我啊。把我吹到天上刚好给你引路。”
　　苏袖禾见漫天红彤彤的火烧云，笑着回道：“你是说，你也脸红嘛？”
　　“……”
　　不容易见少年吃瘪，苏袖禾笑的更加开心了：“好了，我们现在还得出去呢。”说完便不待尹奚回答，手背伸手，两指勾着，优哉游哉地在前带路。

　　“喂等等我啊！”见她冲进云团时跑的太快，一下子不见了踪迹，少年不由地加快步子，提醒着她，却耳朵一动，突然听到什么。
　　他眼睛顿时睁大，快步向前冲去，却见苏袖禾已经躲在一个石块后，见他过来，连忙打着手势小声说道：“过来啊快过来，我莫刑师叔和伏云师叔在呢！”

　　尹奚一见，果然不远处的空地上有十多名的丘山之人，还有十几位玄衣男子，看样子武功都不错。丘山这边为首的正是莫刑长老和伏云长老。
　　恰时，苏袖禾疑惑猜测的声音出来：“不过他们似乎看不到我……”
　　尹奚点点头，看向那跪在两位长老面前的人：“我们是沿着下山的路走的，正好经过上林亭，看来两处空间重合了，只是我们此处毕竟是幻境，所以他们看不见。所以不用躲了，你……”

　　他的目光在看向苏袖禾身后，却突然顿住，苏袖禾一愣，红尾骨鞭下意识一动，一个翻转而走，同时骨鞭击打石块的方向，却在看到那人时一愣。
　　她立即收回了鞭子，由于太过突然，不由后退了一小步，可苏袖禾的目光还在那人身上：“月影……姑娘，你怎么……？”

　　这是月影附灵到她的骨鞭上之后第一次现出真身，苏袖禾内心的惊愕自然不言而喻。可月影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并未在她的身上停留。
　　苏袖禾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伏云师叔。
　　——虽然伏云师叔和莫刑师叔站在一起，但苏袖禾自动忽略了他。

　　上林亭两侧又深又高的参天古柏之下，莫刑长老负手而立，神情倨傲地看着尚期：“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再见时你仍然是这样一副愚蠢的样子。”
　　尚期朝他跪着，身如抖筛，神情颓败，他身后还跟着许多人。为首的那人头戴巾帻，青袍宽带，腰佩长剑，神情中隐隐有些忌惮和不甘心，可此刻也只能上前行礼道：“敢问二位可是丘山莫刑长老和伏云长老。在下是灵山二长老的弟子，程匀。”
　　莫刑长老懒得理他，伏云长老笑眯眯地接话道：“原来是灵山弟子，不知来我丘山上林亭所为何事？”

　　莫刑长老嘲讽一笑：“该不会是暗中打探我丘山消息吧？”
　　程匀惊出来了一层冷汗：“不敢，不敢。”
　　“哼，你有什么不敢。别以为自己做的隐蔽，殊不知我们早就知道。你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和那个木妖合作，让他带着那群蠢货通过上林亭，估计就是为了暗中放出风来，让世人知晓我们丘山选出来的，都是这样一群胆小怕事，连试炼都要靠作弊才能进来的弟子吧！”
　　“只可惜，我们早已做好了准备。今日，你们休想逃。”

　　不光是程匀大吃一惊，就连苏袖禾也大吃一惊，此刻她才若隐若现地明白事情的真相。
　　再想起她将事情告诉几位师叔时，那似是而非的态度，以及长临师兄的些微神态，顿时明白了——他们早就开始布局了。
　　他们早就发现了灵山的企图，两山历来不和，明里暗里斗争。此刻丘山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反击灵山。

　　想必刚才莫刑师叔说的木妖便是尾生吧，两位师叔对于妖的厌恶感仍然这么强。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朝着月影看去，却见月影低垂双目，乌发坠腰，面容似月，气质高渺似月笼寒烟，让人可以轻易窥探。她自沉默片刻，便突然身形一转，重回骨鞭附形状态。

　　苏袖禾有点不是滋味地摩挲了一下骨鞭，再抬头看去，莫刑师叔已经不耐烦了：“行了。这个叛徒，我今日必定要带走，你也别想离开！”
　　“你——”程匀气得够呛，见软的不行，不由要挟道：“长老就算抓住我也没有用，我想尾生的功力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是我师父倒是认识，眼下恐怕已经过了上林亭。如若我们能够坐下来好好谈谈的话，我们愿意……”

　　他还没说完，伏云突然看向他，乌漆的眼，沉静的眸，不言不笑的模样令人胆颤。见程匀看过来，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挑眉说道：“这位小公子不用着急，我们绝不会拿丘山的名誉开玩笑。”
　　他这话里的含义让苏袖禾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尹奚不知道玄火关的事情，皱眉问道：“怎么了？”

　　苏袖禾拿起骨鞭，快步向山下走去，边着急解释道：“看来他们是兵分马路，尚期负责和灵山势力接头，暗中埋伏。尾生那边还有几个其他的试练者，是莫惠师兄在看着。不行，我得去看看。”
　　至于这边，自然不必担心，有两位师叔在，恐怕不会有什么意外。

　　因路是从山顶向山脚眼神，而上林亭的位置在下，所以苏袖禾便径直地按照原路向前走。尹奚快步跟上：“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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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刻，莫惠几乎是以某种看戏的姿态来看向这群试练者的。

　　来时有九个人，其中四个是完全跟在尾生身后，几乎没费多少力就过来的，资质平庸，性子懦弱，且心怀二心。另外两个是尾生和方塘，还有两个嘛，倒是有点本事，虽底子不算特别好，好几次差点被烧着，身上也破了几个洞，却还在坚持着。
　　他心里愉快地吹了个口哨，赞赏地看向那两人，倒是挺拼命的，竟然坚持到现在。只可惜，他的任务是完全否定到这一次所有的试练者。无论他们是不是灵山派来的人，这种隐患是都不能要的。

　　守关者毫不留情，大火携带着怒气而来，“酒酒酒”的声音响彻林间，守关者先是冲走了那四个中两个装模作样的人，随即又分别发力，将有点本事的那两人也烧了个穿心烧，重伤吐血倒在一旁。
　　上林亭各处都兵荒马乱着，被灼热的气息引得一股急躁感。
　　而就连尾生，也有点坚持不住了。丘山既然早就知道有他参与，自然有所克制。当年尾生木形成之时，天雷滚滚，万水涛涛，因此他本身就是借水而生。这玄火又和他相克，再加上丘山暗中设下阵法，尾生越打越吃力。
　　终于一个“轰”，巨大的火团夹杂着灼热的气息，一下子将尾生打倒在地。

　　这阵法对方塘没用，且守关人的主要目标在尾生身上，所以方塘竟坚持到现在。此刻见尾生倒地，他下意识扭头看去，也被另外一火团击落，一下子冲出十几丈。
　　苏袖禾和尹奚来时，正是看到这幅场景。

　　尹奚立即伸手，手中温润白光渐起，便见漫天典风虫若隐若现，如阵发般，似乎一声令下便对尾生群而攻之。
　　莫惠笑着上前，拍拍手，称赞道：“没想到你们竟然能坚持到现在，唔，梁地尾生，半亩方塘。”
　　苏袖禾一愣，半亩方塘，这名字有点熟悉，似乎那里看过。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她迅速从袖子下翻出当时方塘见尾生时看的那几张纸。那是梁地县志，上面写着：“辛丑年六月，梁地狂风大作，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余居于清晓之地，屋前一池枯木，落絮如飞，不肯春风定。然怪哉，自梁地泛滥之后，枯池逢春；昨日池边，春水渐生；清晓方塘，竟开一镜，岂不乐哉。所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概如此乎。”

　　苏袖禾一愣，此刻才突然明白过来，所以这方塘……难道是……？
　　方塘突然笑了，他站起来，淡青色的袍子，束发玉簪突然消失，一缕青丝落下，让人想起夏日池边，荷叶田田时，满池的幽静。尾生吐出一口血，也惊愕地看向他。
　　“没想到，你们这都能查出来？”

　　莫惠谦虚地笑了：“不必夸赞我。说到底，也是你自己心急，想要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你要找的尾生，所以几次三番去翻了县志，这才暴露的身份。”
　　他对着尾生笑着说：“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当年你引得天雷洪水，祸害了梁地多少百姓，也害死了你和那个山神之女，然却误打误撞，救了那一池闭塞的小池，引得活水见来。山神之女的灵力四散，有些聚集在池中，如今那里已经欣欣向荣。”

　　方塘口中有点苦涩，他说：“可也支撑不了多久了。那池中原本是一处死地，积累了太多怨灵，神女的气息净化了他们。可她百年来的灵力已开始逐渐消散，那里一切都会消失。”
　　神女毕竟已经真的死去，她大部分灵力都聚集在尾生身上，甚至让他磨砺处难以攻克的尾生木——需要玄火，典风虫，丘山灵术合击才能打开裂缝的尾生木,少部分散开了，造福了一方水土。
　　那池中已有不少修炼了许久的小精怪，他们马上就能有所成，勤勤恳恳。神女灵力散尽，那里重回一片死地，他们都将死去。

　　方塘张了张嘴，诚恳地对莫惠道：“我知道，你们丘山讨厌妖怪，可能否，让我替他？”
　　他又扭过来对尾生笑了下，说道：“还记得我问你，你刻意接近我，与我结友，是不是都是刻意之举？其实我只是想要个安慰，这样就不是我一个人在骗人了。”

　　苏袖禾惊讶地张了张嘴，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气，不断蒸腾而上，熏红了她的眼睛。她想，怎么会这样呢？世间原来会有这样的道理嘛？
　　一个精怪，为了救自己的同伴，不损坏他们的修行，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丘山，多么光辉靓丽，万人敬仰的丘山，只为了掩盖住这点污点，竟然一棍子打死所有的人。
　　他们早就知晓灵山的计划，明明可以早做准备，可却用了这种方式，仍然让那些多么努力修炼的人去参加这一场注定被淘汰的考验。

　　她有些苦涩地开口：“尹奚，世间的道理原来是这样的嘛？”
　　她有点不能接受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原来也会如此残酷。
　　她虽对尹奚说过，如果我是你如何云云，但其实，她对于能够待在丘山是骄傲的，她一直认为若是一个人想要求仙问道，丘山将会是最好的选择。

　　尹奚无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女孩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他知道她很伤心。待沉默了下，他温柔地开口：“小师姐？”
　　“嗯？”苏袖禾抬起头，眼中湿漉漉的，晶莹泪水欲掉不掉。
　　他笑道：“不要哭，真的。若是不平，我遭受的难道不是很多？可我不哭，你知道为什么嘛？因为有不平，才会有公平。公平是可以看到半边落日的水面线，虽然触不到，却心向往之。”
　　他望着天边快要沉入地面的落霞，轻声而坚定说着。

　　“因为世间有你这样为不平而耻的人，也有我这样遭受不平而不哭的人，所以我才不放弃，才一心努力向往着。若是你哭了，我便会难过，愤怒，我会觉得自己也受了委屈，也被打败了似的；但若是你笑，我便会得意起来。瞧，其实它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你也没有被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