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轨》步寻羽

4、担子

　　第一次打地铺，湛翎北睡得并不好。
　　早上起来浑身骨头像散架似的，不知道是睡硬凉席的原因，还是昨天打架后遗症，总之他哪哪都难受，脖子还落枕了，完全不敢活动，调整视角全靠转动眼球。

　　早饭是在奶奶家门前吃的，小圆桌围坐三个人正好，四个人就显得有点挤，尤其湛翎北一米九的块头，大长腿两边一叉，一个人占了半面。
　　有点不好意思，湛翎北往后退了半米。

　　“你那脖子，就别整高难度动作了，离那么远再闪着腰，还得找人伺候你。”邢迈端着粥站起来让了个位置，淡漠的音质没有任何温度，“赶紧吃，吃完赶紧走。”
　　艰难地动了动脖子，湛翎北想回应点什么，却又想起邢迈昨晚的话。
　　这里没有容你的地方。

　　邢迈在黑子窝前坐下，面无表情，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低压，湛翎北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自从他用“不走了”来激将邢迈后，邢迈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这是小北。”奶奶搀扶着爷爷走出屋坐在餐桌前，在爷爷耳边喊话，“你亲孙子，看看是不是跟阿财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阿财…死了，别提…他。”爷爷眼神黯淡无光，仿佛周边的一切都是空气。
　　　他一点一点地扣着手里的鸡蛋壳，每个动作都很迟缓，双手微微发颤，说话断断续续：“你个老太婆…真是糊涂了，孙子叫…小迈。”

　　“小迈不是我们邢家的人，是大户人家家里的孩子，生的时候抱错了，在我们家受罪这么些年，我们真是作孽啊。”
　　“我们生了个…畜生，是作孽。”爷爷捡着重点，拼凑出问题，又给出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应，“我们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国家。”

　　“没说阿财。”奶奶在爷爷面前摆摆手，耐着性子大声解释，“在说小迈。”
　　“小迈是…好孩子。”爷爷点点头，“谁家的孩子…也比不过…我们小迈。”
　　“小迈不是阿财亲生的。”奶奶叹了口气，“你这老头子怎么听不明白呢，这是小北，小北才是阿财亲生的。”

　　湛翎北听着费劲，清了清嗓子，准备自己亲自解释，还没等到开口，爷爷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老人家刚才恍惚不定的眼神，一下子有了焦距，目光看起来还挺锋利，有几分唬人的威慑力。
　　爷爷迟缓的动作瞬间变得麻利，手也不哆嗦了，起身拿起一旁的扫帚朝湛翎北挥了过去。

　　“小北？”
　　“以为改个名字，我就不知道你是畜生了？”
　　“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湛翎北：“……”

　　湛翎北本能偏头想躲开，脖子落枕处麻心的疼痛激扯得他脑仁抽筋，没坐稳，直接跌倒在地上。
　　邢迈在喂黑子，闻声上前夺下爷爷的扫帚。
　　“爷爷，您认错人了。”邢迈边安抚边把爷爷拉进果园里，“他不是您儿子。”
　　“胡说，他就是畜生。”爷爷气急败坏的声音吓得鸟雀惊飞。

　　事发突然，畜生湛翎北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姿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
　　余光里邢迈拉着爷爷在果林里一个石桩坐下，不停地做手势喊话解释刚才的误会。

　　“你爷爷糊涂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奶奶把桌上打翻的米粥擦干净，又给湛翎北重新盛了一碗。
　　湛翎北应了一声，又想起寸头说的老弱病残，怪不得寸头这么恨他。
　　这个家压在邢迈身上的东西真的太多了，不是亲身经历，他都难以想象。
　　梗着脖子爬起来，湛翎北接过碗，跟奶奶道了声谢。

　　“小北啊。”奶奶往自己碗里夹了两根咸菜，又放下碗，说道，“既然你是邢家的子孙，那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了，小迈这些年过的不容易，做人得有良心，这是一份恩情，我们得还呐。”

　　湛翎北昨天一晚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邢迈如果留在湛家，或许他还能厚着脸皮回去，在A市把剩下的两年高中读完。
　　然而邢迈偏偏回来了，老妈也转变了态度，事情的发展比他原计划的苦情牌更加简单顺利，可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回去做少爷。

　　“奶奶，我懂，我会想办法弥补邢……”

　　“没抱错。”湛翎北的话还没说完，被邢迈打断。
　　“检测结果出来了，没抱错。”邢迈又重复了一遍 ，“医院的接生流程都很严格，哪有那么容易弄错，翎北长得像我爸纯粹就是个巧合，人家是来我们这体验生活的，我爸到处宣扬无非就是想趁机捞点好处，您别被骗了。”

　　湛翎北一口米粥卡在嗓子里，咳嗽半天。
　　邢迈表情很淡，看起来平静又理智，完全没有开玩笑的闲心，要不是他亲眼见过基因检测报告，说不定还真就信了。

　　“真的没搞错了？”奶奶半信半疑。
　　“嗯。” 邢迈端起爷爷没喝完的米粥，停了一会，说，“您不是看过《变形记》吗，我和翎北参加了个活动，就是在模仿那个节目，体验生活，本来体验时间是一个周，弄出这样的误会，活动中途取消了，翎北今天就得回去了。”

　　“原来是这样，又是阿财这个混账东西，真是对不住小北了。”老人家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歉疚里却有一丝欣喜，瞬间又被落寞代替，“那之前湛家说，要把你转去大城市上学，是不是也不作数了。”

　　“奶奶，我在哪上学都一样。”说完，邢迈往米粥里夹了几根咸菜，往果园里走去。
　　“这怎么能一样，去了大城市，将来考个好大学，一辈子都有出息，我们这个镇高中，大半都是考不上学，花钱上的，一帮混日子的玩意，也没个好老师教，几百年不出个大学生。”

　　见邢迈完全听不进去，奶奶把目光投向湛翎北：“小北，你从大城市出来，肯定学习成绩很好，是不是？”
　　突然被奶奶cue，湛翎北猛地点点头。
　　他的脑回路还在上一个话题里绕着。
　　邢迈刚才的表现，让湛翎北越发肯定他回来就是为了爷爷奶奶。
　　至于老妈为什么态度转变那么大，还要给他股份，他还没想清楚。

　　“那你语文一般都考多少分啊？”奶奶问。
　　湛翎北点完头才后知后觉奶奶刚才的问题，提起成绩，他顿时失了底气。
　　好在奶奶问的是语文，语文是他唯一能及格的学科。
　　有点心虚，可面对奶奶真诚的关心，湛翎北又不好意思撒谎：“一百分吧。”
　　“欧呦，那是挺厉害的。”奶奶连连称赞，“果然还是大城市的小孩厉害，小迈学习不如你。”

　　不如我？
　　湛翎北想笑。
　　奶奶您是不是搞错了，邢迈可是全校第一啊，我在我们学校也就是个倒数。
　　不过也可能是这里的高中不行，第一也就他这种重点倒数的水平。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奶奶，您不用担心，邢迈不懂的题，以后我可以教他。”湛翎北瞬间自信心爆棚。
　　“既然认识就是缘分。”奶奶犹豫了一下，往果园下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小北啊，奶奶豁上这张老脸，求求你，你能不能拜托你父母，帮小迈转到大城市上学，多少钱我们自己出，听说学籍不好转，就能不能帮我们找找关系。”

　　“没问题。”湛翎北立刻做出回应，奶奶的话跟他最初的想法一样，“确实大城市教育资源、师资力量各方面都很强，我同学的父母在教育局工作，如果邢迈有这个想法，我负责找人来办。”

　　奶奶挪了挪凳子，挨着湛翎北坐下，握住他的手，感激得热泪盈眶：“我们家小迈真是遇到贵人了，这孩子从小心地善良，该有这样的福报，孩子，奶奶替小迈感谢你，需要多少钱尽管说，奶奶保证一分钱都不少凑齐给你。”
　　湛翎北任由奶奶握着手，笑了笑说：“奶奶，这就一句话的事，邢迈成绩可以的，不用花钱。”

　　“这孩子学习确实还行，就是语文偏科。”奶奶满怀心思地说。
　　“没事。”湛翎北说，“语文是我的强项，以后我可以帮他补。”
　　“嗯嗯，好孩子。”奶奶眉眼瞬间舒展开，对着“湛老师”坦诚道，“小迈小学那会语文还能考100分，上了高中就退步了，每次考试都能扣十几分，这孩子挺开窍的，就是被我们耽误了。”

　　“等等。”湛翎北脑子有点卡顿，“扣十几分？”
　　“是不是差的太多，不好补呀。”奶奶一脸担忧。

　　湛翎北：“……”
　　高中语文扣十几分，您管这叫偏科？
　　也太凡尔赛了吧。

　　“奶奶，您知道高中语文满分多少吗？”湛翎北眉眼扭曲，难以置信。
　　“你这孩子怎么还瞧不起人呢，奶奶我也是上过几天学的，满分不就是100分？”奶奶没撒谎，她确实上过三天学，不过上的都是劳动课，没学过文化课，也不认识字，被人欺负了一辈子，所以她知道有文化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但骨气是比文化更重要的东西，于是她坚定道：“小迈这孩子自尊心很强，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那是小学，高中语文、数学、英语满分都是150分。”湛翎北笑着回答。
　　奶奶突然不说话了，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好久才开口：“满分150分？”
　　“嗯。”湛翎北点头，又补充道，“150分的题，邢迈才扣十几分，已经很厉害了。”

　　“那你才考100分啊。”奶奶不可思议。
　　“看来你们大城市的教学质量还赶不上我们乡下，算了算了，小迈还是不转学了。”

　　湛翎北：“……”
　　光顾着替邢迈的偏科正名了，完全忘了自己这茬。
　　湛翎北觉得他给大城市人民丢了脸，想着反正奶奶也不懂，强撑着底气，夸下海口：“奶奶，我那是没好好学，我要是好好学，保证科科都满分。”

　　湛翎北牛皮刚吹完，身后罩来一个黑影。
　　邢迈脚步慢了半拍，紧绷的嘴角微微弯起，又迅速拉直，若无其事收拾餐桌。
　　刚才大言不惭的话还余音绕耳，湛翎北耳根发烫，想钻进黑子窝里躲起来。

　　奶奶来了兴趣：“你真能科科都考满分？ ”
　　湛翎北非常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赶紧起身帮忙收拾餐桌。
　　“那还是得把小迈转到大城市上学。”奶奶自言自语。

　　湛翎北偷瞄了一眼邢迈，想顺势询问一下他对转学的意向，还未开口，嘴边的话就被堵回去。
　　“不去。”邢迈说，“我在这挺好的。”
　　奶奶赶忙劝道：“傻孩子，这可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你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小时候有算命先生给你算过，你是富贵命，注定要漂漂亮亮飞出这个山沟的，眼前的机会是天意。”

　　“奶奶说的对。”湛翎北附和，“大城市各方面资源机会都好太多，你去了一定会比现在更优秀。”
　　“不去。”邢迈把餐桌上落的蛋黄碎屑捡起，扔到黑子的饭碟里。

　　“为什么？”湛翎北挺看不懂邢迈的，“连奶奶都能想通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呢？”
　　“自卑。”邢迈找来抹布，擦干净桌面，把桌子搬回屋。
　　“什么？”湛翎北没听清，跟着他后脚进屋。
　　“跟科科都满分的同学在一起，我自卑。”邢迈又重复了一遍。

　　湛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