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在适合自杀的雨季（四） ...
-
“——预计从今天晚上开始，全国大范围内会出现降雨，这是具体降雨的情况……”
藤岛把咖啡杯和餐具丢进洗碗机，然后关掉了电视机。她此刻脑中盘桓的仍是昨夜伏案写作的那篇文章，不断反刍着情节和文字，满心期待着下午能继续完成它。
为了挽救收视率，早间新闻的天气预报员也换成了最近炙手可热的武藤彩芽。可收视率是否真的如愿上升，藤岛就不得而知。
她心不在焉的背上电脑包，打开门，然后想起了天气预报，于是又折了回来，拿了一把伞，这才锁上门。
最近，在森茉莉晚年常去的咖啡馆邪门宗的旧址上，建起了一座新咖啡馆，名字也叫邪门宗，里面装饰的非常复古，颇有明治时代的味道。由于最近恰巧在读森茉莉的书，藤岛便时不时的前去造访这家复刻的咖啡馆。
倒不是说邪门宗的咖啡有多好喝，而是胜在其价格高昂，赶跑了不少本地人，此时又恰逢旅游淡季，客流量少，是个安静的去处。
有怪癖的作家不在少数。巴尔扎克迷恋咖啡，《纽约客》的记者Brendan O’Hare曾记录过巴尔扎克一天能喝上将近五十杯咖啡。柯莱特喜欢让猫狗伴她写作。卡波特说，只有躺下来，不管是躺在床上还是沙发上，香烟和咖啡触手可及时，我才能思考。而海明威则恰巧相反，他要站着，才能写出文字来。还有一些作家，比如藤岛最喜欢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和纳博科夫，偏好躺在浴缸里写作。
相较于这些作家们，藤岛的怪癖则显得正常许多。她总是在太阳落山后文思泉涌，至于白天，如果要想写出点什么，呆在家里是不行的。于是藤岛寻觅了许多地方，最终将限制条件框定为安静的咖啡馆。邪门宗咖啡馆正好满足了她的要求。藤岛在十点钟左右抵达了邪门宗咖啡馆，喝着咖啡看完了森茉莉的《可怕的整形美容》，然后开始工作。
藤岛很喜欢森茉莉的一些文字，与刀子嘴豆腐心的芥川龙之介不同的是，森茉莉是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家观察员，尽揽人间丑恶，眼中所看心中所想落到纸上，却是是藏着玫瑰花刺的太妃糖。
下午的时候，角川文库的编辑矢田打来电话，向藤岛确认文稿的情况。这是藤岛未羽合约期内的最后一本作品了，角川文库很是重视。
前几天，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著名推理小说作家藤岛未羽与角川文库合约即将到期的消息在出版界不胫而走。
角川文库的总编靠着人脉打听到，包括许多大型出版社都蠢蠢欲动。而在此之中，一桥出版社最让总编忌惮。一桥旗下的《新生文学》杂志和藤岛未羽的关系很近，搞不好真的会暗度陈仓。
为了能留住极其卖座的藤岛未羽，总编一边对负责的矢田反复提点，另一边和高层商议可否提高藤岛未羽的版税。
和矢田编辑约定好取稿的时间，刚挂断电话没多久，《新生文学》的椎原的来电使得藤岛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等藤岛结束了通话，再抬头看窗外时，发现天气已晚，便收拾了东西离开。
此刻，东京都的白金商业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因为夜幕开始笼罩这座城市，暑气变得稀薄。大概是因为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不过还是潮湿的让人难受。时不时迎面走来推着婴儿车，衣着考究的年轻女人，她们被称为“白金女士”，因为住在白金大道附近的高级公寓而得名。
藤岛压了压有些翘起的棒球帽，拐进一条岔道，十分钟之后，便抵达了公寓楼，而公寓楼的大门前，椎原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藤岛老师！”她一如既往热情地朝藤岛挥手，待到藤岛走近，便将手中的纸袋递给藤岛，“恭贺乔迁，老师。”
“啊，谢谢。”藤岛看了一眼，是昂贵的和菓子，“让你破费了，进来喝杯茶吃点东西吧！正好我还没来得及校对打印。”
说着，她刷卡走进去，椎原跟在她身后，脑袋四处转动着，看着这间价值不菲的公寓。
上次由于村谷阿沙子的紧急事件，《新生文学》不得不向藤岛未羽求助。可藤岛手中的稿子是一篇只写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小说，虽然已经有五十页之余，可如果《新生文学》拿来刊载的话，只能以连载的形式。但问题是，之后好几期的内容早已敲定。左右为难之下，双方商议为定期，分上中下三部分连载。这也正合了藤岛的意，毕竟她手边还有一部长篇小说需要完成。
“咦？”
藤岛未羽停下准备按电梯的手，惊讶的看着正站在电梯门口的一对年轻夫妻。
“藤岛？”丈夫也同样十分的诧异，“你也住这儿？”
“嗯，才搬来没几天。”
此人名叫北泽泉，在帝都大学时与藤岛同属一个社团。他的长相称不上英俊，但看起来协调而聪颖。
藤岛看着他那头依旧凌乱的短发，不由的感慨起来。
“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啊。”
“是吗？”他有些害羞的摸了摸头发，“其实藤岛你也是啊。对了——”
他将名片递给藤岛和椎原，北泽泉的名字上面写着一家美国知名投资公司，藤岛这才记起北泽当年是经济学院的。
“我前几天还在书店的畅销展柜上看到藤岛你的书了呢。”他说，“没想到才三年的功夫，藤岛你竟然已经是名作家了，我当时听你说要去留学，还以为你会当医生呢。藤岛你真的是去哪里，干什么都能做好的那种人啊！”
“过奖过奖。老实说，我也没想到。”藤岛收起北泽的名片，笑着开了个玩笑：“北泽你也不错嘛。我记得你做这个的话，一年得有上亿日元了吧？怎么不买一本支持一下老同学？”
北泽连忙摆手。
“哪有那么多，大半部分都交税交掉了，连房租都是公司付的。而且最近经济不景气，我们都是如履薄冰。毕竟劳务合同都是一年期的，搞不好哪天就失业了——”
这时，北泽的妻子插、进了谈话中。
“泉，这位是？”
“抱歉！忘了介绍了。”北泽指了指自己身后推着婴儿车的妻子，对藤岛说道：“这是我的妻子，妃奈。这是我儿子，亮。”
“藤岛未羽。”随后，他向妻子介绍起藤岛，“我的大学同学，是医学院的，应届考上的！当时我们都在理研社，又是同一级，所以很熟。现在她已经成为推理小说家了！”
说起“医学院”时，北泽看起来十分自豪，仿佛那个当年应届考上医学院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北泽的妻子妃奈没有说话，因为她压根不知道理研社是什么。而医学院的毕业生，对于她而言，只是当年寻觅佳婿的一个选项。她自己在考大学时，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富家小姐就读的女子大学，从没考虑过医学院，毕竟女子大学在联谊会方面更受欢迎，而自己也能更快的找到一个好丈夫。
藤岛的视线从北泽手中拎着的纪国屋的购物袋，移到了妃奈妆容精致，隐约露出些戒备神色的姣好面容上，最后定格在北泽的脸上。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她有些好奇的问。
“啊，年初的时候办的婚礼。”对方挠了挠头，不知是尴尬还是不好意思，“去年登记的。因为藤岛你当时还在国外，就没邀请你。”
藤岛又看了一眼婴儿车里的男孩，恍然大悟。
原来是未婚先孕啊！
不过，藤岛还是很奇怪，因为她在北泽脸上，并未捕捉到新婚人士的幸福，这让她对北泽的妻子妃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位是？”北泽看了一眼藤岛身后的椎原，试图跳过这令他尴尬的话题。
“啊！我是椎原典子，《新生文学》的编辑。”椎原赶忙向北泽递上名片。
“《新生文学》？一桥出版社的吧。”北泽想了想，说道：“椎原小姐也是东京帝都毕业吧。”
“不，不。”椎原赶忙摆手，“我是女子大学毕业的。”
本以为会听到庆应、早稻田、上智几个名号的北泽，在听到女子大学后，露出明显的诧异神色。而北泽身后，一直插不上什么话的妃奈也十分惊讶的看着椎原。
“您父母在哪里高就？”妃奈问。
“我父母只是普通职员罢了。我只是单纯的运气好，遇到了藤岛老师，才能留下了的。”
知道对方是误以为自己靠着父母荫蔽才得以在看中学历出身的媒体界工作的椎原连连摇头，向北泽夫妇讲述了藤岛致电总编才使得自己被留用的旧事。
“与我无关哦。”等椎原说完，藤岛却说：“纯粹是因为椎原干得好。我前几天遇到小说家西村先生和评论家小松先生，提起你时，他们都夸奖你呢。说是从没见过做事如此细心麻利的人。”
藤岛提及的两位都是当今文学界的大家，椎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
“我还差得远呢。”她说。
这时，发现已经和北泽叙旧了很久的藤岛看了一眼手表，见时间不早了，便伸手按下电梯，她看了一眼显示屏，只见电梯正停在五楼。
“北泽夫人呢？哪里毕业的？”
见还要等一会，藤岛便重新挑起了话题。
北泽妃奈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也会被问到学历。
“妃奈和椎原小姐是校友。”
在妃奈沉默的档口，北泽泉替妻子回答了。
“哦，那和我母亲也算校友了。”藤岛不咸不淡的说道：“说起这个，北泽，你母亲还好吗?”
“挺好的，前阵子去县立医院检查过身体，很康健。”
北泽出生在寒冷的富山县，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他是被母亲抚养长大的。
“没让你母亲搬过来住？”
北泽露出了一丝苦笑，“这房子是公司付的房租，我母亲说还是自己的房子住的安心。对了，我听说你和角川的合约要到期了？”
“你消息可真灵通。”藤岛看了一眼北泽，很是意外，不过想起北泽的职业，也就了然了，“也是，干你这行的，消息总是快人一步。角川那边的话，我还剩最后一本书，出版后我就是自由身了。怎么样，这个消息还满意吗？”
见提起了和文库的合约，刚刚还神游天外的椎原急忙竖起了耳朵。
“有换出版社的打算吗？”北泽接着打探起来，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椎原。要知道，角川和一桥两家出版社都是上市公司，“一桥？”
面对北泽的打探，藤岛却是一笑，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说：“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哪家版税给的更高，就去哪家吗？作家难道就不需要吃饭了？”
“你的收入不低吧！我看过森博嗣那本《作家的收支》——”北泽回想了一下藤岛出道以来几本大卖的作品销量，心中一算，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粗略估算一下，你一年得有两亿日元的收入了吧！”
两亿日元这个数字一出口，其他人也纷纷露出吃惊的神情。
“没那多。”而当事人藤岛未羽却用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口吻说道：“一半都奉献给国家了。”
那也是天文数字了，北泽妃奈想。藤岛未羽这样的畅销小说家她也略有耳闻，好几部作品都被改编为影视作品。据说改编的收入，一部作品就能达到数百万，而影视作品又能反过来刺激实体书的销量。
反观自己的丈夫，没结婚的时候，妃奈以为丈夫的收入应该很多，可没想到结婚后，发现丈夫十分的吝啬，每月给的生活费虽然不少，但并没有自己原先想象的那么多。
当她向丈夫撒娇，要求多一些生活费的时候，丈夫毫无犹豫，一口就回绝了她，并说：“我虽然赚得多，但交的税也多。最终到手的，也不过和电视台的人工资差不多。而且，妃奈你要清楚，我们这行，顶多干到45岁——算了，工作上的事说了你也不懂。总而言之，现在绝不是可以铺张浪费的时候，我得为以后做打算！”
想起婚后丈夫对自己的告诫，再看着和丈夫交谈甚欢的藤岛未羽，妃奈的心渐渐有些烦躁起来。
藤岛的出现让她害怕，可害怕什么呢，她说不清。
藤岛让她想起在联谊会上遇到的那些东大帝都之流名校的女生。她们总是用一副“我可是知道你们来这儿的目的”的眼神轻蔑的看着妃奈。
可藤岛和那些女生又不一样，她更加漂亮，但她并不仰仗着这份美貌过活。藤岛是不喜欢她的，尽管对方将不喜欢藏了起来，可妃奈仍能感知到，也意识到对方不喜欢她的理由和联谊会上的名校女生好像不同，可究竟是什么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妃奈的目光在丈夫身上游弋，然后惊恐的发现丈夫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愉悦和畅快！
她慌张的看了一眼电梯，发现竟然还停在五楼，立刻不高兴了。
“怎么回事？”她重重的按着电梯按钮，抱怨起来，“肯定又是五楼那个女公关！每次出门都涂脂抹粉，磨蹭好久！真是的，怎么不多装一部电梯？！”
被吸引了注意力的藤岛也看了一眼电梯的显示屏，问北泽：“保安室在哪里？”
“在大门左边。”
北泽指给藤岛看。
正当藤岛预备去保安室找保安来解决这个问题时，电梯突然动了。片刻之后，电梯门开了。一个打扮十分入时华丽的女子走出了电梯，藤岛沉默的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通道。
她看着女子纤瘦的身材，觉得她皮肤下包裹着的，不是骨头，而是铁丝。
目送女子离去后，北泽夫妇和藤岛、椎原终于乘上了电梯。藤岛按下了四楼和三楼的按钮，这让北泽伸出去的手顿在了原地。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四楼？”他问。
“猜的。”藤岛笑盈盈的回答道。
北泽思索了一会儿，很快明白过来，笑了笑。
椎原依旧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的问道：“藤岛老师？为什么呀？”
“哦，这个呀。”藤岛看了一眼电梯按钮，解释道：“我来看房子的时候，物业告诉我二三楼都是空的。刚刚那位女士又从五楼下来的，我自己住三楼，那么北泽泉不就住四楼了吗？”
“啊！”椎原恍然。
“不愧是推理小说家！”一旁的北泽笑嘻嘻的说，惹得藤岛哭笑不得。
“说起推理，”北泽说：“我们当初还以为你和汤川前辈是一对呢。”
“怎么可能？！真亏的你们能想得出来！”藤岛差点翻出白眼来，她竖起三根手指，“汤川学最不喜欢的事top3：小孩子，推理小说，女人。汤川学最喜欢的事top3：物理，物理，羽毛球。这种人能跟女人谈恋爱，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哎……我们当年看你总是往汤川前辈的实验室跑，所以——”
“那是因为他实验室安静。而且，如果我不是他高中同社团后辈的话，他是绝不会让我进去的。”
“这样啊。”
这时，叮的一声脆响，电梯在三楼停下了。藤岛伸手按住电梯门，让椎原先出去。
“那么，再见。”走出电梯后的藤岛并未立即离去，而是站在原处，朝电梯里的北泽夫妇挥了挥手，说道：“我的书别买啊，刚刚开玩笑的。你那种朝不保夕的工作，钱还是存起来吧。”
话说完，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第9章 在适合自杀的雨季（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