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梅》舞润

7、一步一顿

　　大炮在地面卷起数米高的沙浪，沈思毅抱着脑袋蜷缩着，随着阵阵炮声，沙土像水一样往自己身上泼来。

　　周围人像自己一样瑟缩着，偶尔有几个来了血气的男人拿起枪起身扫射，不过瞬间有躺了下去，身体被无情地炸成碎片，一时哀嚎声四起。

　　沈思毅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断臂，鲜血沾了黑色的沙石，脏兮兮的。

　　可沈思毅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对它主人的哀嚎充耳不闻。

　　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行走间就听到了枪声，随即是一声撕声的“卧倒”，众人纷纷从道路下草地，一时枪炮声不断。

　　沈思毅抱着枪，那毫无温度的杀人利器在自己怀里都有了温度，唯独不曾见过血。

　　身边的枪炮震得人不住发颤，两耳嗡嗡作响听不清身边的声音。

　　所有人说话都是连吼带叫的，沈思毅亲眼看着边上的老兵刚张开嘴，就咽下了一颗子弹，随即直直地躺倒在地面，连多余的动弹都不曾有过。

　　血雨携带铁片，随着泥土向着四周辐射开来，少年脸上沾了泥，溅过眼睛火辣辣的疼，视野带了血红的幕帘，他蜷着一动不动，一时也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自己。

　　他看见了，一个猫着腰往远处树林逃跑的士兵，心似乎随着他的步伐也动了起来。

　　沈思逸捏了捏手里的枪想起身，余光扫了眼浴血奋战的战友，最终还是压下了身子。

　　他再回头时，却看见趁机想逃跑的那人突然趴到在地，就像是自己在入军的那天看到的古铜色皮肤男子，后背被炸出了血肉杂糅的肋骨。

　　身边一个又一个人倒下，沈思逸却并没有看见长官，或许在枪响后成了这诸多乱尸中的一个，也或许……他看了眼那个想走未遂的逃兵。

　　剩下苟活地人面面相觑，无一都像沈思毅一般抱着枪杆坐在土坑里，用乱尸埋住了自己的身影。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又起了声，沈思毅竖起耳朵，警惕地发现这次枪声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

　　有人来救他们了吗？

　　他与不远处的男子对视一眼，想从彼此眼中得到几分肯定，可他看到的是一张被泥土模糊地看不清五官的脸。

　　他好像在那张脸上看到了自己。

　　枪声时不时响起，断断续续却从未过久的间断，似乎是只要有一方挑衅，另一边立马会毫不留情地反击。

　　沈思毅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听着时不时响起的枪声，胃开始绞痛起来，自己已经忘记了时间，但身体却替自己记得。

　　他捂住肚子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周围的幸存者皆是饥肠辘辘地四处张望，却与自己一般不敢离开那一亩三分地。

　　众人躲在尸堆里，看着日落日起，枪声似乎还没有停，忘了是第几天滴水未进了。

　　沈思毅睁开迷蒙的眼睛，饿得逐渐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闭了闭眼，宛若昏厥般睡了过去。

　　梦里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依旧踩在故土上，面前的女子站在梅花树下背对着自己，遥望着远方。

　　安逸的宁静让他甘愿死在这里。

　　“小姐……”

　　沈思毅喉咙动了动，低低地呼唤了一声，见那女子似乎是没听到，于是又抖了抖胆子，用更大的声音嘶哑道：“小姐！”

　　女子听到了，她侧了下眸子，还未转过身，沈思毅又感到一阵熟悉的头晕目眩，带着脸颊的刺痛被强力脱出了梦境。

　　沈思毅睁开眼，视野依旧是模糊的，空气带着尘土飞扬的混沌，一人的面孔逆着阳光看着自己，手不轻不重地拍打在自己脸上。

　　少年的嘴唇是青色的，他猜测是自己又累又饿最终昏过去了，随着视野清晰，他最终慢慢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带着几分令人温暖的熟悉。

　　“是你……”

　　王磊背着枪，一手抹了抹沈思毅的脸，将他脸上的泥沙擦去露出白净的脸了，见到他逐渐转醒过来，放心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沈思逸不觉也跟着笑了一下，看着他肩侧被大雾朦胧的太阳，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

　　唐莫愁接下岳氏递过来的汤药，乖乖地一口闷下，再将碗递给婆婆，看着她走了出去后，才赶忙从床底下掏出痰盂，指尖挖了挖舌根，就“哇”地一声将药全部吐了出来。

　　她抹了抹嘴，嘴边依旧有着药液的辛臭味，她往嘴里倒了好几口茶水，终于将嘴巴漱干净。

　　这时门口被用力敲了敲，唐莫愁下意识蹙眉，将痰盂重新塞回床底，拿起茶盏才开口：“进来。”

　　只见自己在唐家带来的仆从踏着声音破门而入，面色潮红带着惊恐，还未等唐莫愁开口去问，就急急道：“唐家……小姐……”

　　“唐文馨怎么了？”

　　唐莫愁说着，看着下人赤红的脸站了起来，蹙起眉，“你莫要着急，将话说清楚！”

　　“日本人要带小姐去奉天！”

　　就听一声陶瓷碎裂的声音，仆从看着唐莫愁的身子晃了晃，赶忙上前想扶，却见唐莫愁目光已经越过了自己，随即连走带跑地冲了出去。

　　一主一仆先后出了屋子，迎面却遇到了岳阳海，想必是他也得到了消息才匆匆忙忙赶回来，见唐莫愁出来了，一把抱住她的肩膀。

　　“你去哪里？”

　　岳阳海的声音有些沉，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似乎她随意一动都会将一切适去掌控。

　　“你放开我。”

　　唐莫愁用力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岳阳海的手就像是鹰爪一眼紧紧箍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控制在着一方寸地中，想到此处，唐莫愁的目光沉了下来。

　　“我妹妹要被日本人带走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进地狱。”

　　岳阳海被她的眼睛看得心底一凉，知道自己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他看着面前女子的脸色，心逐渐冷了，“你去又能怎么样，你难道能带回她不成？”

　　唐莫愁又挣扎了一下，却低估了岳阳海的力量，于是睁着大眼睛瞪着他，“带不回来也不至于让她一个人深受陷阱。”

　　“你想做什么。”

　　唐莫愁咬住下唇，“我和妹妹是同胞的姐妹……”

　　“住口！”

　　岳阳海压着声音打断，下唇不觉有些颤抖起来，他死死勾着面前的女子，“岳父在出差前就把所有的家产都逐渐交到了唐文馨手上，这才是她对日本人的价值，日本人不会杀她。”

　　“大家都恨日本人，县里所有人瞒着唐家还有个双胞胎姐姐，现在唐文馨没有软肋，你过去马上就会被发现，到时候就连我都没法幸免。”

　　唐莫愁听着，她慢慢笑了起来，眼底却极为凉薄，“你终于说漏嘴了。”

　　“这些时日你以养胎为名罢我困在家里，美其名是我体质差在家尽心调养，实则却是怕我去唐家让日本人注意到。”

　　岳阳海被捅破了心思也丝毫不慌，似乎早就知道唐莫愁实际心里明白。

　　“难道这样有错吗？我不能带着我岳家也被卷入日本人的麻烦里，就算惹不起，难道我们还躲不起吗？”

　　他看着唐莫愁逐渐鄙夷的眼神，不由也嗤笑出声，声音也冷冽起来，“你以为你不出门就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有些人早就注意到了，若非去打点关系，怕是我们也要被日本人带走去奉天。”

　　唐莫愁蹙眉，一侧身挣脱开岳阳海，继续迈步往外走。

　　“我宁愿去奉天，至少我与妹妹共进退，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人去涉险！”

　　岳阳海见状愣了毫秒，随即伸出长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狠狠脱了回来，脑子一时着急，话语脱口而出：

　　“那是你的妹妹！”

　　语音刚落，周围静了几秒，一时只有风吹着窗户的呼呼声。

　　岳阳海说出口时就后悔了，可手掌依旧不敢放松抓着唐莫愁的力气，开口时声音明显弱了许多，“你有没有想过唐文馨与日本人去了奉天，不也是为日本人卖命为了求活。”

　　唐莫愁没有犹豫，“她不会的，爹爹是红色资本家，妹妹自然会继承爹爹的遗愿。”

　　岳阳海眸子颤了颤，他自然也知道，这些时日唐家的消息虽然不多，但也是有的，更有仆从从唐家逃出来，将唐家一部分的资产给了自己。

　　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姑娘，却有着一身不怕死的骨气。

　　他略作打听，才知唐家手上的东西实际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多，实际诸多早就转移到前线。

　　岳阳海知道自己没理了，但他不死心：“你要去随她去赴死，那你有考虑过我与我娘吗？”

　　唐莫愁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眼底无波无情，“你都说了唐文馨是我妹妹而不是你妹妹，那你娘又怎么会是我娘？”

　　岳阳海听了脸色发红，却也是自己说错话在前，自然不敢再说她错。

　　“岳阳海，”唐莫愁慢悠悠转过头，她感受着那人抓自己的力气，大到似乎要将骨头给碾碎，唐莫愁却像是感受不到一般，眼底是渗到骨髓里的寒冷，“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有没有想过，我爹爹是死在日本人手里，如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妹妹再被日本人带走。”

　　“如今，就连你都要为了活命去讨好日本人？”

　　一句句话直向着岳阳海的心扉里来，他似乎被戳到了最难堪的事情，一时低着头也不多辩解，唐莫愁看着，冷笑连连，乘着岳阳海失神易罢甩开了岳阳海的手。

　　“就算和唐文馨一起死，也好过将家产全部败给日本人！”

　　岳阳海看着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心底来了火，他大步流星追上一手再去抓她的手腕，却见唐莫愁一甩手，就连着袖子也从他指尖滑了过去。

　　“你要去死不要拉着我！”

　　岳阳海急了，见挡不住她，抡起手掌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一声比他想象中还要大的声响传来，当岳阳海反应过来时，唐莫愁已经倒在了地上，而自己手掌也是后知后觉地才传来火辣辣的疼。

　　唐莫愁的视野都在那一瞬间模糊了，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两块钢筋相撞时的颤抖，听着耳边嗡嗡的声音，除此外似乎连风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随着脸颊瞬间肿胀地疼痛起来，她摸着脸，从心底深处恐惧地发出一声尖叫。

　　在两人身后不敢前进的佣仆赶忙冲了过来，见唐莫愁白嫩的脸颊上出现了道道分明的红印子，吓得更是碰都不敢去碰。

　　“老爷，你怎么能打小姐呢！”

　　就连唐老爷都舍不得碰的大小姐，被众人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这个男人说不过直接对着脸就是一巴掌？

　　手臂突然被唐莫愁握住，仆从这才转过脸去看唐莫愁，见她面色比刚被打时更为惊恐。

　　“我……我怎么听不到你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