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梅》舞润

3、一期一会

　　自那日后，岳阳海也开始每日去听皮影戏，他总比唐莫愁先到，然后为她占下最好的位置。

　　最开始唐莫愁自然是不好意思的，可时日久了与岳阳海也相谈甚欢。

　　巷子口，沈思毅伸手拦下一个背着葫芦架的小贩，从上面摘了串糖葫芦，经过花园时又随手折了几根狗尾草来。

　　唐文馨正在榻边刺绣，她坐了一个时辰，疲倦地甩了甩手腕，见门口沈思毅探头探脑，不觉笑出声。

　　“你又找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少年笑着从身后取出一串冰糖葫芦，将葫芦上薄薄的纸撕掉，露出光滑剔透的山楂，嘴角的笑虽还是淡淡的，却入了眼底。

　　“小姐刚喝了药，现吃些甜口的吧。”

　　唐文馨接过冰糖葫芦，呢喃道：“我和你说了好多次，你本来就不算是下人，在外忙事不用这样念着我。”

　　沈思毅摆了摆手，在唐文馨身前蹲下，“是老爷给我的庇护之恩，照顾小姐就算是我来还恩的。”

　　唐文馨听了无言，侧头望着窗外，外面的喧嚣声像是子弹，让人无意识毛孔一紧，再听才分辨出是鞭炮，带着整个县城都热闹起来。

　　外面的唐莫愁与岳阳海听得自然更是清楚，那连贯的声音刚出来时，众人都下意识站起来跑，再听觉着有些不对，才敢往大道上去看。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后，是高昂的唢呐声响。

　　众人远远地看见了一辆红色的车子，被几人抬着，前面的人吹吹打打，后面的人向着人群丢撒蚕豆与水果糖。

　　唐莫愁远远看着，目光炯炯地盯着那红色的车子。

　　一旁的岳阳海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手背擦着唐莫愁的手背，小心试探。

　　他犹豫着摩挲了一下，见唐莫愁没有什么反应，便慢慢握了上去，但也不敢太过触碰，只小心捏住她的指尖。

　　唐莫愁侧过头，看见男人望着自己，眼底深邃带着浓浓情意，不觉嫣然一笑。

　　*

　　岳家去唐家提亲了。

　　唐莫愁与岳阳海走得近，唐老爷早已知晓。

　　这岳阳海家底虽不如唐家，但好在也是个争气的，岳家早年做古董生意，可惜岳父早逝，由唯一的独子岳阳海撑起一家，岳阳海独自带着寡母在乱世中谋饭吃，没什么风流韵事，只是过早管家，便看着熟了些。

　　唐莫愁过去虽低嫁，但有母家帮衬也委屈不了，日子过得舒坦最要紧，再不济拐个巷子就是娘家，什么事也能照应着。

　　唐老爷想到此，终于点了头。

　　两家共同筹备，婚礼做得盛大，是永和县里说二无一的，满满都是两家的颜面。

　　岳阳海的母亲岳氏喜气洋洋，笑得满脸褶皱，笑眯眯地看着唐老爷将自己的女儿交到了儿子手中。

　　众人纷纷道喜，酒席上唐老爷喝了许多酒，当着众人的面对着岳阳海大喊：“你要是敢对唐莫愁不好，我就来找你。”

　　岳阳海点头如捣蒜。

　　屋内唐文馨一手持着素胚，小口品茶，见外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不由笑起来，“日子选的真好，既是生日，又是婚日，希望姐姐与姐夫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屋内没有别人，只有沈思毅在一旁煮茶，听到唐文馨轻轻的祝福，突然抬头道：“那小姐希望要什么？”

　　众人都忙着唐莫愁生日这天的婚礼，都快忘了这天也是唐文馨的生辰。

　　唐文馨用食指敲了敲下巴，往日缺什么当场就买了，一时也想不出自己缺什么，她看着沈思毅斟茶，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少年带着薄茧的手上。

　　“送礼注重的是心意，不如你再给我做个东西好了。”

　　唐文馨笑着搭在凭几上，指了指桌上堆放的红木料，“平日里你用草叶子编的小玩意儿，不出十天半个月就黄了，不如你给我用木头做些摆件。”

　　“就比如...梳子？”

　　沈思毅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唐文馨，少女带着随和的气质，眉眼里的温柔似乎能滴出水来，少年宠溺地笑了笑。

　　“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夜幕降临，唐莫愁去了岳家，府里才逐渐安静下来。

　　唐文馨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屋外此刻响起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进来。”

　　唐老爷推开了门，身后跟着管家的嬷嬷，周身没有丝毫酒气，只有一股夜风的味道，两眼清明，显然是没有醉酒。

　　可能是久经商场的唐老爷没喝醉，也或是晓得女儿不喜酒味，特意等了酒醒才过来。

　　唐文馨问：“这么迟了爹爹不去休息，怎么到我屋里来了？”

　　她说着又犹豫了一下，姐姐与自己一般大，今日已经出嫁了，爹爹不会是来愁自己的婚事吧……

　　她想着就有些尴尬。

　　唐老爷在椅上慈祥地打量着她，看得唐文馨更加发毛，却见爹爹的面容逐渐凝重下来，开口说：“文馨，你有心仪的男子吗？”

　　即使有了心理建设，可她听到时还是吓了一跳，无意识看了眼身后的沈思毅，见他低着头将脸藏在了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没有。”

　　唐文馨一边想，一边斟酌语句，“先不说女儿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就说这一身病骨，怕是到了婆家也经受不起蹉跎。”

　　“如今世道艰险，众人都巴不得家里少张嘴多双手，我嫁了人多少也是累赘。”

　　唐老爷闻言蹙眉，却听唐文馨瞬间转了个话题，两眼晶亮地望着自己，声音让人听了生怜。

　　“我若出嫁，爹爹就真是孤家寡人了，女儿不想嫁，想陪在爹爹身边。”

　　沈思毅听着这话慢慢抬头，唐老爷的面容温和，似早以预料到，“我也想你不愿出嫁，日后唐家的产业也无人继承。你自小聪慧，又早早管家，不如就慢慢都交给你打理吧。”

　　老爷抬头又看了一下自己，“思毅，你也跟着学学，日后好做小姐的助力。”

　　唐文馨听着这话，看了眼老爷身后的管事嬷嬷，心里觉着不对，试探着问：“爹爹生意上，可是有什么事瞒着女儿？”

　　唐老爷薄唇紧抿，半晌才开口：“过几个月，爹爹又要出去一趟。”

　　“去哪里？”

　　唐老爷心虚地闪烁了一下目光，如实道：“奉天（现今沈阳）。”

　　唐文馨捂住嘴，东北三省的地界如今已被日本人占领，如今要去奉天，就是被人勒令去做生意的。

　　她看着唐老爷，下意识抓住唐老爷的胳膊，“爹，我们惹不起日本人的。”

　　“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唐老爷却是摇了摇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唐文馨，“你唐伯伯在那儿。”

　　唐文馨闻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了。

　　唐老爷看着唐文馨害怕的眼神，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宽慰：“没事的，过些时日爹爹回来，暂时不要把缘由告诉你姐姐。”

　　“新婚燕尔，不要让她担心。”

　　唐文馨不语，唐老爷借着窗外望着黑洞洞的天空，一时只剩下了轻微的叹息。

　　空气带着常年的干燥，黄透的枫叶从树干上飘下来，愈发显得那些树干就像是从地底探出的干枯手掌，死去的枯藤就是古铜色肌肤上暴出的青筋，这些无望的手只触碰到几只聒噪的乌鸦，又看着它越飞越远。

　　几个月后，唐老爷带着行李上了去沈阳的火车，而另一边，唐莫愁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