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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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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春,武汉雨水便多了起来,阴雨绵绵半个多月,刚晴两天,又接着织起雨帘。
阮万宁趁着太阳难得出来,一竹篓一竹篓地把她挂在衣柜里的裙子往出运,挂在楼顶天台的晾衣绳上晒。她的裙子多得要命,什么颜色都有,挨色儿排过去齐齐整整地凑够了一道彩虹。
不知道几楼的小姑娘跑天台晒被子,一口的东北音,打电话跟男朋友抱怨:“武汉天儿太差了,大春头子净闹天头,老半天了衣服被子都晒不干,完事儿一夏天都暴天儿,冬天嘎巴嘎巴冷……”
阮万宁一句都没听懂,就听明白了“冬天冷”,深有同感,回房拿了钱包下了楼,趁着阳光正好四处溜达,末了,拐进一家小店里点了碗热干面。还没到饭点,店里人不多,她拿过纸巾擦了擦桌子,用开水烫好筷子,坐在靠墙的位置。
面上了桌,热气氤氲,她淋了一勺红油辣椒上去,又加了好多醋。
她是广州人,口味偏甜,这种在她看来略显奇怪吃法还是跟辛南山学的。辛南山是正宗的北方人,嗜辣偏爱酸,吃碗面能把半瓶醋都倒进去,末了还要添一句,不够酸。
阮万宁吃着吃着就笑起来,眼睛弯弯,可她还是吃不惯辣,一口面要配一大口水,受虐般地一边吸气一边继续。老板娘看她吃得眼睛都红了,又倒了杯蜂蜜水搁在她左手侧。
她抬头,笑着道谢。老板娘朝外面看了眼,说:“就晴这么一会儿,晚上还得下呢。”
阮万宁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加快速度对付碗里的面。或许是常年等雨来又送雨过,武汉人对雨水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比天气预报还准,仿佛能从空气里嗅出雨水味来。吃完面,又打包了份糯米包油条,赶回去把晒好的裙子都收起来。
阮万宁2003年来到武汉,在武汉待了十几年,没亲人也没什么朋友,孤家寡人也没想着离开这里,去一个气候更适宜的地方。她看着武汉日新月异地变化,低矮的平房和小楼被拆除,矗立起高楼大厦,城市板块不断扩大,地铁也修了近十条,多少人来来去去。悲欢离合见得多了,她呆久了便懒得挪窝。
反正,整个世界地图都找不出一个城市能有人与她共悲欢,再离合了。
武汉是个充满回忆、有人情味的地方。至少,辛南山在这里。
果不其然,睡到半夜,雨又淅沥淅沥地下了起来。阮万宁被雨声吵醒,睡不着爬起来点了根烟,白色烟雾袅袅,吹口气又张牙舞爪地散开。她又想起辛南山。
她从抽屉里抽出来结婚证,盯着结婚照仔细看起来,结婚照上她同辛南山之间隔着条缝,他俩都没什么喜悦表情,显得比较严肃。辛南山或许是真的面无表情,可她当时确实是很高兴的,不想被辛南山看出来,才刻意拉下来嘴角。
仔细看,其实还是能看出来,她眼角稍弯的那一点弧度。
阮万宁手指在作废章上停留了一会儿,叹口气,将结婚证重又扔回抽屉。他们都离婚好些年了,辛南山也走了好些年了,她还是这样想念他。
阮万宁遇见辛南山的时候,是个夏天。她被几个穿金戴银的女人围着厮打,算得上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黑暗时刻之一。
她穿香奈儿最新款的裙子,蹬着十公分的chloe高跟鞋,妆容精致,算得上精心打扮,聘聘袅袅地从咖啡店里出来,在路边站着打车。
出门前想到附近没什么停车的位置,便舍了开车过来的打算,却正好方便了别人。
三个女人围住她,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扯到路边,她不明所以,咬着牙回手,长指甲刮伤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却引来了她们更疯狂的报复。
围观的人多起来,她们尖着嗓子叫起来:“看看呐,打小三儿了,这小三儿真嚣张,还敢打人!”
阮万宁分明连这些人是谁都不知道,就随便被扣了小三的帽子,她转头望向咖啡店,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对她用这样不高明的手段。
不甚磊落,十足诛心。
她冷笑起来,转头拧着眉打量着面前叫嚣的女人们。
许是阮万宁满不在乎的表情激怒了她们,她们不满足于言语侮辱和推搡,撕扯起阮万宁的衣服来,阮万宁的衣服带子被扯断,周围围满了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
她屈辱地环抱住自己,护住衣服,奋力反抗起来,狠狠咬住其中一人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那半截手指咬下来。
这时辛南山出现了,把阮万宁从拳打脚踢里解放出来,脱下身上的衬衫裹住她,让她免受众人围观。
许是辛南山的气场太过骇人,又或者是他裸露的上半身布满了各种疤痕,刀伤盖着枪伤,女人们阴阳怪气地哼了几句“呦,这又哪来的小白脸啊”,便骂骂咧咧地走了,还不忘警告她,“贱人,以后还有你好受的。”
辛南山把阮万宁扶到一边,低头问她:“你还好吗?”
他说话的语气太温柔,一颗心早已修炼得铜墙铁壁的阮万宁忽然觉得有些难堪。
她头发乱成一团,被扯下来一大把,衣服勉强挂在身上,鞋跟断了一只,手提包扔在地上早已被踩扁——实在是狼狈极了。
若是没人关心她,她说不定还能像个打了败仗却不屈的将军,顶着狼狈,倔强地逞强。可偏偏有人伸手拉了她一把。
她咬着唇,有些难堪地低声说:“还好。”
辛南山点了点头,似是有些微犹豫,但眼下的情景确实不好多说什么,他转身要走。阮万宁拉住他,凝视着他的眼睛,开口央求他:“真是不好意思,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我洗干净你的衣服还给你,我……这样……一个人有点害怕。”
白日阳光正好,头顶几分清明,男子黑沉的眼珠子并未分出多余情绪,淡淡答了句:“好。”
衣服正在洗衣机里清洗,阮万宁换了衣服,打理干净,和辛南山面对面坐着。
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铺在茶几上,辛南山坐在阳光下,黑色眼眸垂着看着面前的茶杯。两人沉默着谁也没说话,阮万宁捧起茶杯抬眼偷偷打量辛南山,虽然有些冒失,但她还是开口问道:“我叫阮万宁,请问您……”
“辛南山。”他抬头看着阮万宁,直爽地道出了名字。
这样直爽让阮万宁意想不到,一时之间找不到话回应,便点了个头,过了好一会儿又开口:“您身上好像有很多旧伤。”
“以前当兵留下的。”
是了,有枪伤。她接着又问了一句更冒犯的话,知道不礼貌,她还是问了出来:“您的腿?”
辛南山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腿,淡淡说道:“几年前执行任务,断了。”
阮万宁垂下眼睫没有再说话,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洗衣机的声音孤零零地响着。
夏日天热,衣服烘干以后很快就晾干了,辛南山穿上衣服,道了声谢便告辞。
门打开,阮万宁坐在茶几前没动,背对着他,缓缓开口:“我不认识她们,我也不是小三。”
要出门的动作就这样被打断,阮万宁站起来,转过身来,问他:“你信我吗?”
这话其实问得莫名其妙,本就是不相识的人,随手帮了一把,都不用以后,或许明天两人街头相遇都会装作从未见过。
他信不信的,有什么紧要呢。
可阮万宁,偏就问了一句,且固执地要等个答案。
等待的空隙里,有风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夏日的燥热。
随风而来的,还有女子轻柔的歌声,从长街上绕转了不知几个弯,忽远忽近的,已听不清唱词,音也模糊了几句,嗓音却动人又深情。
辛南山黑色的瞳仁有些疑惑地盯着阮万宁,他们互相看着,谁也没说话。
半晌儿,辛南山点了点头。
情绪在夏日热风里不动声色地堆砌,阮万宁近乎执拗地问辛南山:“你愿意听我说会儿话吗?”
她也不懂为何自己对这个刚刚才得知姓名的人有这样大的倾诉欲,可能是街上的闹剧让她自尊心受损,又或者这个男人温柔的举止戳中了她柔软的心,她无意寻找个中理由。
她此刻有些软弱,想找个依靠,近乎祈求地看着辛南山。
辛南山面上看不出来什么神色,在他开口说话前,阮万宁又加了一句。
“就一会儿。”
辛南山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门轻轻关上。
穿堂风就此夹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