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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渡春篇 第77章 先兆 ...

  •   残雪已尽融入泥里,天越见暖了,转为下起青灰灰的雨,把祁州朦在一片薄雾里。这春雨一连下了七日,今日方见天晴。锁春园中,陆秋池正忙着将院子里的花草挨个儿察看。回想去年这个时候,他刚到祁州,心中对新生活忐忑又期待。一年已过,未想发生了如此多的事,吃了苦,更多时候是幸运的,重拾家业、画艺精进,更可贵的是,结识了许多重要之人,有良友,有挚爱。

      过几日是方潇澈的生辰。秋池正愁要送什么礼物,旁人常送的吃食贵物,于方潇澈而言并非稀罕物,必也不爱的,一时思索不得。

      另一头的清露园里,包申结了今日课业,方潇澈骑马送他回包家去。路过市集,见路边一棵高柳下男女群集,笑语一片。那柳枝上高低各处挂着牌子,树下一人摆着货架,吆喝道:“十文可射三箭!射落牌子,好运喜从天降,欢迎客官们前来一乐!”大人小孩纷纷上前去试,少见会用弓箭者,久久才有一人射落。

      包申笑道:“师父,您刚问弟子要给您送什么作寿礼,要不弟子给您射来一份好运如何?”方潇澈只道他爱玩便依了,却不信他能做到。二人下了马挤过人群到前边,摊主见了笑道:“二位公子要试试么?”包申道:“师父先请。”方潇澈笑道:“不是你来射么?不过为师的确也想玩一把。”他抬头去看牌子上的字,瞧到一写着“花好月圆”的,心想就射这个,回头送给秋池。

      方潇澈之前受关朝指点了要领,如今拉弓动作也有模有样,倒是不怎射得准,三次都偏了,暗感可惜,退下来让包申玩。包申仰头看了一会儿,对着一个拉起弓来,那动作竟赶得上方潇澈,最后更把牌子射落了。众人皆感意外,大声喝彩。

      包申捡起牌子,恭恭敬敬地递给方潇澈,上面刻着“否极泰来”。方潇澈惊讶道:“徒儿,你这功夫哪学来的?”包申笑道:“弟子曾偷偷拜一位大英雄为师。”方潇澈问:“是何方英雄?”包申顿了顿,低声道:“那位师父不许我张扬他尊名,除非弟子受人欺负了。”

      方潇澈正要追问,人群中有姑娘认出他来,三两个围上来道:“方公子也来玩么?”“方公子射技了得呀。”“你们怎取笑方公子呢?”“方公子是陪的哪位小公子出来耍?”七嘴八舌的,让方潇澈一时不好应付。这时包申打断道:“各位姐姐别为难师父,若师母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姑娘们听了,纷纷惊讶地问师母是何人。方潇澈赶紧抱起包申笑道:“各位姑娘,我看这又要变天了,各位赶紧回家去吧。告辞。”话毕箭步离开了。

      从包家出来后不久,天果真下起了雨,方潇澈只得先到路边的凉亭下避一避。这里人也不少,纷纷抱怨这雨下得过于勤了。方潇澈听久了有些燥热,想起秋池这个时候应在锁春园,离这不远,不如找他去。他见旁边草丛中伸出一顶巨大的芭蕉叶,正适合作把伞,便折下撑在头上,骑上马小跑着往锁春园去。

      秋池这边的雨下得细细绵绵,他看一株蔫坏的丁香看得认真,便也不去顾及。忽而,他听到一声声“青梅”远远地传将过来,转头见方潇澈打着一扇芭蕉叶,正朝自己走来。这一幕不同寻常的雨中漫步,将秋池的思绪拉回至初见方潇澈的时候。当初的一盆娇粉的桃花,变成了眼前这一片青翠色的芭蕉叶。

      方潇澈走到秋池跟前蹲下道:“青梅,怎不打把伞,你看你头发都湿了。”说着便用袖子去擦秋池那覆上雨露的额角。秋池躲进了那芭蕉叶下,笑问:“那师兄怎也不打把正经的伞?”

      “走到半路下了雨,又想来见你,只得向土地老爷借一借,这可比那寻常的雅致多了。”

      方潇澈前些日子被方世谨叫回方宅住,今日才接包申去的清露园;秋池又一心扎在制香和开店的事上,二人有一段时日未见了。二人寒暄了几句,说到包申,方潇澈记起刚才的事,从袖里掏出牌子给秋池看。“这是我的好徒弟送我的寿......”他说到这又忙打住,转道:“送的好礼,我们碰见有人办射箭游戏,他一下就射中了,来安慰我这全给射空的师父。我竟不知他是块当武状元的料呢。”

      秋池猜出他未说出口的话,假装不在意,摸着牌子点点头,转过头继续看花去了。方潇澈看了他一会儿,道:“明日爹要让人去买许多好酒,我跟他说上冯兄的酒庄去买,他家的酒我尝过,顶上乘的。过几日宴请宾客。”秋池只是道好。方潇澈探出头,脸就要贴到秋池眼根子底下去,道:“你不好奇爹为何如此?”秋池问:“不是说要开宴?”方潇澈不答,秋池只是偷着笑。

      而后方潇澈又问:“你想喝什么酒?”秋池想了想道:“你选吧,我不比你懂的。”方潇澈道:“你就说说你爱喝些什么,我让他们去买。”秋池笑出声来,道:“你不得问问那些贵客都爱喝些什么?”“给你买一坛,留着我两喝。这种日子,定要和你单独过的。”方潇澈说罢,见秋池仍一脸平静,微微急道:“你也不问问是什么日子。”秋池这时捏着下巴道:“祝寿要喝什么酒合适呢?”方潇澈才知他在装模作样,笑着点了点他鼻尖,道:“多着呢。”

      二人在这肩挨着肩地蹲了好一会儿,周身衣衫湿了许多。远处师傅们都在看着,以为他两抓虫抓得起劲呢。有人想带把伞过去,被仲大给拦下了,他笑指着芭蕉叶道:“他们不正撑着一把么?”

      说完了酒,方潇澈又道:“青梅,也不知这么多花花草草,你最喜欢哪一种呢。”

      “说了怕你不信。”

      “有什么不信的,难道是......是猴脸花这种极不寻常的?”

      “这个你知道?”

      “以前去花市的时候见过。”方潇澈对花草并不了解,一时想不出有哪些特别的,“所以是什么?”

      “芭蕉叶。”

      “哦,芭....芭蕉叶?咱们头上这个?”

      “嗯。”

      “你不会是故意哄我的吧?”

      “都说了你不信。”

      “信信信,说句让我开心的也不得么?”方潇澈嘴上这么说着,笑意已经铺满整张脸了,“喜欢它哪里呢?”

      秋池没答,反问:“师兄喜欢的是什么?兰花么?”

      “说来你也不信。”

      “什么?”

      “芭蕉叶。”

      “你这才是哄我的吧?”秋池嘲道,“缘故呢?”

      “因为你呀。”方潇澈一脸坦然,“而且你看,有了它,我来找你的这路上再多风风雨雨,我也不怕了。”

      方潇澈在生辰前一日去接沈寄云和秋池过方宅去。沈寄云说秋池早早去了锁春园,已派人报过了信,估摸着正在回来的路上。方潇澈同沈寄云说了会儿话,浣玉过来换茶,对着他小声笑道:“公子咋不回屋里看看。”方潇澈不解,以为她要同自己说什么,沈寄云也摆摆手让他去,他便作了辞,跟着她往里走。怎知浣玉走着走着拐个弯往院子去了,方潇澈疑惑着,仍向听雨轩中去。

      一开门,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在,却见东窗上多了一片斑斑的树影,青墨般把窗纸染深了。那边上是未种有树的。方潇澈行到窗前往外一推,竟见窗边廊下挖了一方土,种上了两棵芭蕉树,蕉叶高高地直伸到屋檐去;青枝绿叶,层层叠叠地,遮住了半边碧蓝的天。

      方潇澈又惊又喜,探前身去抚那蕉叶,这时浣玉从拐角处探出了身子笑道:“这是陆公子昨日移植来的,那会儿怕您忽的来了,树又没种好,没了惊喜。大伙儿都看着大门,您要是来了准让我们哄走。”方潇澈轻点她额头,笑道:“然后这会儿就都催着我去看了?我道你鬼鬼祟祟的,藏着什么事呢。师父也是一直对我笑。”

      秋池一回到家,知方潇澈已到了,估计已经见着了芭蕉树,想了想,直接从院子过去。方潇澈与浣玉听见了来声,止住了话,一个轻掩上窗,一个识趣地从后院绕走了。方潇澈透过窗缝去看,见秋池站在树下,脸一半被阳光照得宛似白玉,一半落在墨影里便似青玉,怎么看都是一块宝贝。方潇澈看得出神,窗忽然被打开了。他见秋池眸子里露出狡黠的笑意,微感害羞,清清嗓子笑道:“这芭蕉叶不是你喜欢的么?怎不种到你屋前去?”

      “你不也喜欢么?而且你喜欢听雨,岂不闻‘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

      方潇澈听着这诗,心神悠悠然飘到了这幅春夜听雨的景致中去,回过神见秋池侧着脸,眼角里偷偷瞧自己,脸上的绯红蔓延到了耳根子。他亲昵话说多了,也不知为何对着这并无调情意味的表白,竟如此不好意思。他心下是感动极了的。

      方潇澈转道:“话说这树何时结芭蕉呀?”

      “夏天,到时候结果了不许偷摘了自己吃,我要留给师父,师父爱吃。”

      “诶,明明是要哄我开心的,现在又要故意气我。我也爱吃,我也要吃。”方潇澈将秋池拉近身,柔声道:“秋池,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谢谢你。想当初我只送了你春和,倒不够用心了。”

      “你......不也送了你自己么?”秋池最后几字的声音,直低到芭蕉树底下去,“师兄,其实蕉叶不似其他花那般多有爱侣之恋意,而常用以抒友谊。不管以后我们走到哪一步,以何种身份相守,我都不在乎,只要长长久久就好。”方潇澈深深地看着他,道:“我却做不了大度的人,偏只做你一辈子的良人爱侣。”话毕亲了亲他,与他贴着额久久。直到刘管家从远处走过了,他们才分开了些,应没被发现。方潇澈忽坏笑道:“这树也方便我们亲热,你想得真周到。”秋池笑着推开他,关上了窗。

      方潇澈生辰当日,林夫人、薛圆圆、曾士泯、路怀闵、冯友亭等人皆到场庆贺。众人喝茶说笑,一片热闹,这时陈管家来说方世谙的寿礼已送到,另有两封信,一封是方世谙写给方世谨的,一封是方梨姗写给方潇澈的。方世谨先拆开看了,先是微感惊讶,后脸上现出不悦之色。众人忙问,他道:“梨姗已出嫁了,是封台大船商严老爷的三公子。”方潇澈吃了一惊,道:“嫁了?那大伯怎不让我去送亲呢?这离封台也不算远。”方世谨道:“世谙只说是赶上了良辰吉日,便不必等了,我们心意到就好。”林夫人上前道:“那得把我们这边的妆礼给补上,妹婿,交由我来办吧。”林夫人之前给薛圆圆置办过嫁妆,比方世谨更清楚其中的礼节,方世谨对她放心,应下了。

      这时方潇澈拆开另一封信看,只见信中寥寥数语生辰贺词,并三两语叙新婚之喜,往日她爱在信中分享的趣事倒不见一字。他心下疑惑着,而后只道是梨姗真嫁对了郎君,新婚燕尔,一时不把心思放在其他事上了。他让人取来纸笔,回信问候。

      当夜席上,聚者只有亲人好友,第二日却来了许多与方潇澈有过来往但交情不深的少爷老爷。方潇澈因最近事事皆顺心,漂亮话是人人爱听的,一高兴,竟随着他们一连三日地吃酒说笑,吟诗颂词,整日昏沉。方世谨应酬了一日便去忙政事了,并无心思管他,沈寄云倒觉得他应要收心了,跟他说了一次后没见停,便对秋池道:“你师兄最近耍兴过甚,你去劝劝他。”秋池也是这般想。

      这日秋池去席上寻他,怎知被众人拉入席中坐下。秋池不便推辞,喝了一杯,一人又给满上。方潇澈见了走过去笑道:“各位,我师弟最近身子不太舒服,喝不得许多,这杯我替他饮了。”话毕替秋池干尽。秋池见他脸颊潮红,对他低声道:“别喝了,看你都晕成什么样了。”方潇澈笑道:“喝完这顿就散了。”秋池索性道:“你昨夜就这么说的。你若还要喝,我立马回清露园把蕉叶剪了。”方潇澈立马抖了精神,忙应了他,托辞离席,正巧方世谨这时得空,方潇澈求他帮把人打发走了,自己回屋洗漱。

      入夜后,师徒三人回了清露园。刘管家几个正在用晚饭,方潇澈见有酒又凑上去同他们喝起来。秋池心有气,拉着他直往后院浴池去。方潇澈问:“怎么,想泡澡了?也可,天也不算太冷,你....”话未说完,就被秋池一把推进池子里去。方潇澈本还浸在酒气里,这会儿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一脸无措地看着秋池。秋池笑道:“醒了没,喝成什么样了,脚步虚得可以飘起来,十足的酒鬼。”

      方潇澈抹了把脸,感太阳穴泛痛,他揉了揉,委屈道:“我也不知怎的停不下来,中蛊了似的。但你这唤醒的法子也太不懂得疼人了。”秋池笑道:“你还需要我疼?这群人哪个不把你吹得哄得上天去。你就庆幸这水还是热的,在兰因园那会儿我早想把你踹池塘里去了,泡个冷水,看你醒不醒。”方潇澈更委屈了,伸手道:“偏只你这最该疼我的,不肯说半句好听的。快拉我上去。”秋池刚碰着他的手,就被他拉进池子里,二人嬉闹了许久方上岸更衣。

      次日,方潇澈睡至午时方醒,胃口不好,胡乱吃了点便回了屋。天又下起了雨,他大开着窗,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蕉叶上的雨声在耳边叮咚响着,他回想起这几日,觉得恍如隔世。自己往日虽爱喝酒却也有度,怎这几日纵成这幅模样?不怪秋池会气,自己也颇觉不是。

      这时秋池端进来一碟桑葚,道:“师兄,吃点桑葚吧,可以解酒。”

      “好,你放桌上,我一会儿吃。”

      秋池见他睁了睁眼又闭上了,以为他倦了要睡,刚要走,被他叫住道:“去哪呀,不忙的话陪我一会儿吧。”

      “师父给我布置了课业。”

      “你可以拿过来在这画。”

      秋池回晓山轩拿了画具过来,春和也跟了进来,跳上窗沿同方潇澈一起听雨。秋池在桌前坐下,看着窗边的一人一猫,琢磨着要画什么。两人都不言语,屋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方潇澈吹着清风,心中清爽,再看那芭蕉叶尖的露珠玲珑剔透,珠玉似的往下落,诗意一来,吟道:“‘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潇洒绿衣长,满身无限凉。’”秋池侧耳听着,置了笔,捧起果碟走到方潇澈身边坐下,给他喂了几颗桑葚,道:“你不作一首?”方潇澈嚼着酸甜,与秋池十指紧握,懒懒吟道:“轻叩云窗唤梦人,懒伸翠指弹珠春。非花亦多姿,恍作枕边人。”秋池笑道:“说的是芭蕉树,还是你?”方潇澈笑瞅着他,不作答。有几颗脱落的桑葚随着果碟一斜,滚落到地上,春和见了跳过去,对着果子嗅了起来。

      方潇澈过完其母林氏的祭日后,又要赶赴另一人的葬礼。唐义庄染了风寒,他本就多病缠身,这病来得凶猛,人没能扛住。唐家上上下下皆痛哭一片。

      唐家兄妹在其过世前皆被叫到床边嘱托一番。唐有珍虽一直对唐义庄很是惧怕,但终究是敬爱父亲,回想往日辜负其父之期许,心中内疚,泪流不止。唐义庄也放下往日严态,温声慢语地嘱托他要兴家理业。“我这一去,家中只剩老太太和雪兰托你照顾。只求你千万别荒废家业,也得时时照顾好老人家,早日替雪兰找个好人家。”顿了顿又叹气道,“再问问知许。”他对唐如敏只说了些疼爱的话,不久后便辞世。

      方潇澈为帮忙处理后事,留在唐宅住了几日。他每每要去找唐有珍单独说说话、替他分忧解愁,小厮都说他闭门不愿见人。方潇澈去和老太太、唐如敏说了后,也是她们劝了他,他才听得下一二。

      唐有珍当时一股脑应下唐义庄的嘱咐,等到要亲自去做却又踌躇着,不知从何起步。其随从丁林道:“以前老爷有官职在身,虽说是个空头职,但大家都把他当作大官老爷地敬重他。公子不如也去捐个官,以后做起生意来也有方便处。”唐有珍觉得有理便去做了。他后来去看查账簿,自认为许多药材卖便宜了,赚的并不多。他考虑一番后让人适当提价,对外说是近年不好进药,物以稀为贵的。如今祁州大药馆都归他唐家,并不忧虑同行竞争。

      唐有珍每每见了唐如敏,都想着要为她寻一好人家。他自知方陆二人之事后,不肯再为方潇澈说亲。于是托身边好友找寻合适人家,得知一商家子弟有意,寻一时机对她道:“之前我与李家公子说话,就你见过的那位,他说他又新成了一门好生意......”

      唐如敏知他意,未等他说玩便道:“我不见。”唐有珍见她这般干脆,眉头微皱,“你心里不会还想着方知许吧?”唐如敏掩过面去。唐有珍心里来了气,道:“你的知许哥哥心里根本就没你,你还惦记着他。”唐如敏怒惊道:“你非得羞辱我不成?”唐有珍叹道:“好妹妹,我是在为你感到不公。你一腔真心托付给他,他当什么了?儿时待你亲密,现遇到了更好的,就把你晾在一边了。”唐如敏听了,心想:知许哥哥果真有了意中人。当下落下泪来。唐有珍忙道:“你别哭啊,何必为他伤心?他这种男女不忌的人,值得你如此记挂么?”唐如敏哭得更甚,斥道:“你说的越来越不成话!”唐有珍道:“怎不成,你看他整天跟他的师弟腻在一块儿,你就察觉不出什么?”唐如敏止住哭声,见他不似玩笑,疑道:“你又在乱说,你之前与知许不也经常在一块儿耍么?”

      “是啊,现在他有了师弟,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我可不是跟你说笑,他两就是不干净,我亲眼见的。”唐有珍回忆往日情景,又起嫌恶之情,“所以,不要再等这种人了。”

      唐如敏起身瞪了唐有珍一眼,出屋去了。唐有珍此后更加闷闷不乐。

      唐有珍是懒惯了的性子,认真干了几日就觉疲累,请了人来帮管事。老太太还在,他倒也不敢完全怠惰,另忙于应酬,与大贾们吃酒打好关系。一日,他与众人在花满楼喝完酒,刚要走,便被一人叫住,回头见是陈华醒。陈华醒这段时日顺风顺水,升了几个官阶,现做了个太常博士。他走上前笑道:“唐公子别来无恙?”唐有珍见了他,心中有些膈应,但因做了一家之主,收了许多脾气,笑回道:“陈大人别来无恙?”“唐公子若不嫌,可否让在下再请一杯?”“请。”

      二人进了一间房坐下,陈华醒叫人上酒,笑道:“唐公子如今已成了新的济世公,忙前忙后的,难再来与在下一同饮酒了。”

      “大人说笑了。我怎比得上大人您呢?您才是日理万机。”

      陈华醒与他干尽一杯酒,露出愧色道:“公子,上回是我害你与方公子闹不愉快,实在抱歉。”

      “不干大人的事。”

      “如今二位已冰释前嫌了吧?不然叫我实在过意不去。”

      唐有珍今日喝了不少,酒劲上了头,这时偏说起了方潇澈,不禁来了气。“大人此举让我看清了他这个人。”

      “公子这话意思是?”陈华醒问了见他不答,索性继着话头道:“方公子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跟你置气到现在吧?”

      唐有珍冷笑道:“岂止是女人。”

      陈华醒听出其中另有特别的意思,却也不好追着问,免显得自己有意打听,便道:“其实我心里仍把唐公子当朋友的。只是我和方公子之间有些过节,你又和他是朋友,这般我是不敢轻易再来找你的,让他知道了惹出嫌隙来。”

      “朋友?”陈华醒这几番话让唐有珍越听越是气恼,“方知许真的把我当朋友?我喜欢的女子,不管是不是他身边的人,都想法儿将我和她们隔开,却让别人来趁这个好事。我的傻妹妹真心待他、等他,他倒好,尽搞些男人间见不得人的勾当。”于是他将方潇澈与秋池的事全说了出来,因醉了且生着气,话语里便也添油加醋了许多。

      陈华醒起初是惊讶,随后暗喜。自巧芸之事后,他一直怨恨着方潇澈。他不信方潇澈任何时候都如此光明磊落,必是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有另外一番模样。他曾找人暗中监视其动向,看看日后能否抓个把柄以此报复,却从未见其行过所谓的不正之事。如今无意中听来了这种事,说丑也不算少见的,说不丑却也是可以脏污名声的,顶好的机会可错过不得。

      陈华醒待唐有珍喝得有七八分醉了,便道:“桦榛,方公子待令妹如此薄情,我也深觉不是。方公子若真不娶,想必要伤了你们唐家的脸面呐。而且就如你说的,他男女不忌,尝遍情味,却要你我都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哪有这般道理?”这话一下子说到了唐有珍心头上,生出一种与他同病相怜之感,心中对他的膈应全然消散了。

      陈华醒又道:“我看那方潇澈,不过就是仗着自己父亲的名声,才敢为所欲为。不过就由他猖狂去,说不定这好日子哪天就到头了。”

      唐有珍见他满脸嘲意,问:“怎讲?”

      “当今朝中分为两派,一是革新,一是保守。方世谨为革新派的领头人,携派内众臣时时上谏,以劝圣上改新国策。起初圣上是愿意改的,也颁布过几条新策,但成效不显又耗资甚多,圣上便不肯了,渐渐偏向保守派。革新派着急,便总是跟保守派争论。近日方世谨他们又说要改税政,争议更多,朝中每日都是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圣上虽面上不说什么,到底是不愿再改了。再这么吵下去,说不定哪日龙颜震怒,彻底反了改策之事,若再听保守派的怂恿,也许还会重重打压革新派。”

      唐有珍虽极少关注朝中之事,却也听出了陈华醒话中的深意,问:“大人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唐家与方家交好,我是怕万一方家出事了,公子会受到牵连。”

      唐有珍微微吃了一惊,道:“这能有什么事?顶多方老爷被贬职,怎碍得着我家去?”

      “被贬就已经算是个大事了。而且公子想得太简单,就算圣上不计较,难保别人也如此大度。”

      “大人是指保守那派人会......”

      陈华醒压低了声音道:“在下和保守派中的一位钱大人交好,与他喝茶时听他说两派对立已久,保守派损失了不少,早已恨透了革新派,若最后局势彻底倒向了保守派,他们断不会轻饶。到时候在圣上耳边扇风点火,说成是谋反,然后为了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势必要让那一众人受株连之罪。想想前朝的例子。”

      唐有珍当即低头,沉默不语,因是醉着,一时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陈华醒又笑道:“我把公子当作自己人,所以才想着提醒你。事情到底会不会真发展成这样倒也说不准,只是有些事不得不留些心眼。何况公子您已是当家之主了,更要处处小心才是。”

      最后二人告别时,约了下回一同饮茶。

      方潇澈今日同曾士泯在外喝过茶后,顺路去关府探望薛圆圆。薛圆圆问起唐如敏,方潇澈说其仍受父亲过世一事而伤心,病又重了些。薛圆圆心疼,请方潇澈去走一趟邀她来这边住几日,别总闷在家中睹景思人。方潇澈去了唐宅,听紫苏说唐如敏正在午睡。“姑娘已经睡了有一个多时辰,估计也快醒了。公子是有什么事?”

      “薛姐姐想她了,请她去府上住几日。”

      这事其实本由紫苏转达就好,紫苏想了想却道:“姑娘老爱关在院子里不走动,人也瘦了许多,整个的半分精神气都没有了。奴家常劝她出去走走,她也不肯。如今薛姐姐和公子有心那自是好的,姑娘也就听你们的话。所以还请公子在这坐坐,等姑娘醒了亲自同她说,免得她又说是我胡乱编的哄她出去。”

      方潇澈应了,去了偏厅坐下喝茶,随意看看书画。等了小半个时辰,紫苏才来请他过去。方潇澈见唐如敏面色苍白,脸上虽挂着笑,却也是苍白无力的笑。方潇澈说了几句关心的话,才说了薛圆圆来请之事。

      唐如敏这几日常梦见方潇澈,一切爱而不得,在梦里皆得圆满,喜结良缘,恩爱异常,因此她比以往更嗜睡些。此时刚醒,梦中的绵绵情意未散,便带着点性子,道:“若是知许哥哥来接我,我就去。”

      方潇澈很少见她如此语气和神态,微微一愣,随即想道:我对她有所亏欠,这些小事就都依她罢了。他爽快答应了,二人约好翌日午时末方潇澈来接。

      翌日,锁春园的一位制香师傅病了,卧床在家。秋池向来关心属下,带着药同佘二一同去看他。方潇澈看时间还早,也跟着去,一会儿再去接唐如敏也不迟。那位师傅家在城外,有些远,三人这路上互相说着话却也不觉着无聊。忽而迎面见一人坐在路边,乞丐模样,嘴里念叨着“好心人施舍施舍”。

      按理说求人施舍也应该去城里,那里人多,总有人愿意随手丢个几文钱,掷下那为世人称道的善意,尤其是那些被称作“好人”的富贵人家。但要是在这里求人,倒是难有人愿意停下来看两眼的,一是施舍了没有旁人瞧见,好人的大度只能做给自己看,没这个必要;二是这等乡野之地,可不乏穷人山贼,若是这乞丐碗里有那么点钱,还反被抢了去。

      秋池在他身边停下,下马将一个银子轻轻放进他跟前的碗里,那人仍低着头念叨着,并不道谢。秋池也不在意,上了马。方潇澈见了,也给了一个银子,清脆地哐当一声。那人仍未抬头。这时佘二骂道:“咱家公子好心,也不求你磕头跪谢,你倒连句谢谢也不说,什么东西!”方潇澈止住他道:“罢了,倒不是求这个。”话毕往前走去。这时,那人才抬起头来。

      这人脸上脏污,满头的白发也被污泥染成了灰,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直勾勾地看了方陆二人一会儿,嘴角忽然现出不明的笑意,随即高声念道:

      太平久定伏尘埃,命途多蹇自安排。
      天佑福人终归良,子需凭心渡劫难。

      方潇澈听了,心有所动,回头去看,只见那人又低下头去了,依旧闭着眼,念着那句“好心人施舍施舍”。方潇澈去揣摩其话中之意,秋池见他未跟上,回头唤他。方潇澈的思绪“啪”地一声乱了,他跟上去回了秋池,同他说着话,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到了地方,方陆二人一阵问候,那师傅感激涕零地好一顿谢,说以后定会好好报答。众人没说多久,天空响起了雷。早晨仍是大太阳,这会儿又变了天。三人索性告归,让师傅待身子好了再来干活,出了门便疾驰而去。秋池交代了佘二锁春园的事务,随方潇澈往唐宅去。

      二人刚到唐宅,天空便下起了大雨。只能暂把马匹留在宅子里,一同乘马车去。三人刚要上车,唐有珍从外头回来了,见这二人在,眉头皱了起来,问:“这是要上哪去?”方潇澈道:“薛姐姐想念雪兰妹妹,让我们去接她过去住几日。”唐如敏微微点头,并不看唐有珍。唐有珍听见薛圆圆,心里一动,便道:“那我送她过去吧,也去看看薛姐姐。”

      到了关府,唐如敏一见着薛圆圆,便落下泪来。薛圆圆用帕子替她轻轻擦着泪,挽着她坐下,道:“妹妹勿要过于伤心了,以后你有什么心事,都可对姐姐说,别再憋在心里,憋坏了身子去。”唐如敏道:“过不久姐姐也要去廾山了,我便是想说也说不得了。梨姗也不在这,到底我是一个人的了。”话毕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薛圆圆也不禁落下泪来,道:“你怎会是一个人呢?你兄长在,知许、秋池他们都在,谁也不会抛下你。我在廾山也会记挂着你,你给我写信,我也给你写信,咱们就像从前那样说说话。”

      这两个女子挨着一块儿哭着,那三个男子也各自感伤着。门外的大雨,围墙一般,把众人困在这灰蒙蒙的情绪中。待到雨小了,众人也才慢慢从悲伤中回复过来,喝着茶说起些家常。方潇澈为哄她们开心,说起自己跟关朝学武功那会儿,如何如何地出糗犯傻,还跟秋池照着做起样子来,逗得她们掩面笑着。

      只有唐有珍从头至尾未曾说过话。他在自己的暗影里,悄悄观察着每个人。他发现,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都爱着方潇澈。他的妹妹是出于男女之间的爱,他的心上人是出于亲人的、知己的爱。就连那个男子,也给了一种不顾世俗的、稀有的爱。而他们对自己却是另一番情感。妹妹嫌着他,秋池瞧不惯他,薛圆圆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他。这一刻,他感到悲凉,同时也嫉妒得发狂。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凝固着,看上去宛如捏着的一个只会笑的泥人。

      这是方潇澈唯一一次没有注意到唐有珍的情绪,也就因为这一次,他们两再也不是一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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