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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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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清河馆后巷时,崔子宴只觉得恍如隔世。
那些年纨绔,清河馆他来过好几次,只是那时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人人躬身称一句小公子。那时倒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出现在清河馆后巷,还是以这种卑微的姿态。
清河馆名字风雅,却是京都有名的南风馆。
今日一旦进去,他怕是会被嚼得连渣都不剩。
但他已走投无路。
崔子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滚的情绪,握住门环扣了三声。
门很快被拉开个小缝,浓妆艳抹的女人隔着门缝打量他,警惕道:“什么人?”
崔子宴错开眼神:“王掌柜介绍来的。”
女人上下打量他一番,这才将门打开,“转过头来。”
崔子宴只得再将头转回去,与女人对视,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女人眼中的惊艳。
他曾是京中人人艳羡的小公子,走到哪都是万众瞩目,这些年他却越发不习惯他人的打量。
崔子宴错开眼神,“王掌柜应当说过,小人……”
“知道知道!老王那个死东西说过的!说过的!这模样——”女人笑着笑着就反应过来,立马收起笑容,戒备道:“你这模样,不会是哪家有身份的贵人?”
“夫人说笑了,哪家贵人愿意入清河馆?”
“那你为何要入清河馆?”女人还是不放心。
“生活所迫。”
女人看了眼他身上的袍子,洗得发黄,两个袖口都破了,脚上的鞋子也磨损严重,确实是一副很穷的样子。
女人换了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态:“随我进来吧!今儿你运气不错,公子起得早。”
崔子宴跟在女人身后穿过长长的庭院,愈往前走,香气愈盛,他不喜欢这儿的脂粉味道,没忍住打了几个喷嚏。
女人回头睨了他一眼:“这味道,多闻闻也就习惯了。”
“刚进这儿的人啊,都跟你一样,有的甚至哭哭啼啼的,可有什么办法?”
“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来这种地方?”
“不过你既然决定来,便放下心来好好做事,来了也就来了,有吃有喝,遇到大方点的主子,那赚得呀可不是几十两的事!”
“而且咱公子啊人好,清河馆委屈不了你的!”
......
“喏,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一栋二层小楼处,小楼掩映在苍翠竹林中,独处一隅,清幽雅致,想来就是女人口中公子的住处。
“你先在这儿等着。”女人走了几步又嘱咐道,“咱们清河馆贵人多,你站在这不要到处乱走,当心冲撞了贵人。”
崔子宴回了女人一个笑容:“我明白。”
女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扭着腰臀朝小楼走去。
清早的露水很重,风一吹寒气涌动。崔子宴站在竹林里,静静等待楼上的人传召。他双手垂下,站得规规矩矩,像一只温顺的猫。
这些年他做过很多这样的事,贵人们让他如何他便如何,只要能给他一些铜板便好。五年的时光,早已将他身上京都小公子的痕迹磨得干干净净。
晨露浸湿崔子宴一身薄衫,楼上终于传来动静。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走了下来:“公子唤你上去。”
崔子宴跟着小厮上了小楼,又进到一处厢房,房中放着张金丝屏崔,绣着美人出浴图,屏崔后只能看见隐隐绰绰一个影子。
“我听老王说,你自愿入清河馆?”屏崔后的人道。
“是的,愿公子给小人一个机会。”
“呵~”屏崔后的人一阵轻笑,“你可知我清河馆是什么地方?”
崔子宴低头道:“南风馆。”
“我来之前和王掌柜说过,卖艺不卖身。”崔子宴补充道。
“卖艺不卖身?啧啧,倒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不知何时屏崔后的人已经走了出来,正是清河馆的当家管事,衡公子。他一袭红裳,衬得肤白如雪,唇红齿白,披散着头发,若非身量颀长,当真有些雌雄莫辨。他一双凤眼细细打量着崔子宴。
崔子宴下意识低下头,错开衡公子的眼神:“王掌柜说,清河馆招琴师,一天十两。”
衡公子倒也没硬逼着他抬起头来,又道:“老王介绍的,琴艺必不在话下,你这资质——”衡公子又细细打量了他一遍,“十两倒也合适,急需用钱?”
“需五十两请大夫。”
“五十两啊,确实是个不小的数目。本公子愿出三倍的价钱。”
“三倍的价钱,公子自然不是只为了听曲儿。”
“小公子聪明。”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叫他了,他没想到衡公子会直接点出他的身份,一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感觉这位衡公子似乎很讨厌他,但他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崔子宴垂下头道:“衡公子说笑了,这里哪有什么小公子。”
衡公子却不管不顾崔子宴的难堪,“不过以小公子这身价,本公子出三倍价格确实委屈小公子了,那这样,本公子出十倍,想我清河馆的头牌也是没有这个价的。”
“小人只需要五十两。”
衡公子嗤笑声。
先前引他上楼的小厮笑道:“既然都自称小人了,哪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道理?叫你一声小公子,当真还以为自己是小公子?”
崔子宴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掩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抓紧,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小人只需要五十两,若公子不愿,小人便离开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等等!本公子答应了!”
崔子宴松了口气,天知道他方才气急一转身就后悔了,因为他再也没有其它五日赚足五十两的法子了。
“你可知我们这地方,一日入了门,一辈子便再也摘不干净了啊,流言蜚语缠身,别人一万张嘴,你一张嘴,你说你只弹琴,谁信?不管你是只弹了琴,还是既弹了琴又卖了身,在旁人眼里没有差别的。”
“不一样的。”
他是长公主与清河崔氏的小公子,他能为生活所累,但不能让父亲母亲,不能让家族蒙尘。
“就小公子这长相,找一个喜欢自己的靠山应当不是难事,小公子却将自己逼到如我清河馆,这般守身如玉,莫不是心底藏着什么人?”
崔子宴低下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衡公子眼神里突然泛出几分冷意:“宴世子既有心上人,为何不去找他?毕竟在我这弹琴,倒不如去讨好那人。”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况且,我配不上他。”崔子宴轻声道。
他说得轻,衡公子却听到了。衡公子脸上浮现个巨大的笑容,眼神似乎在说:“你知道就好。”
可惜这些崔子宴低着头全没看到。
“长福,带小公子下去换件衣服,领一把琴,宴世子缺钱救命,要不今天就开工吧,小公子意下如何?”
崔子宴垂下头:“听公子吩咐。”
“只是小公子作为我这清河坊的琴师,再叫原名或者小公子恐怕不妥吧?”
崔子宴知道这种地方都有个花名,他来之前已经想好了,就叫阿五,他只待五天。
“就叫,阿宴如何?”
崔子宴的心底咯噔一下,这世界上这么唤他的只有那个人。
“阿五?”衡公子笑了,“你以为我这是卖苦力的,随便取个名字?本公子觉得阿宴这名字甚好。”
衡公子笑眯眯望着崔子宴,慢悠悠伸出一只手。
五十两。
若再拒绝,衡公子会直接将他赶出去。
“本公子也不逼你,本公子给你三日时间,你想清楚了随时可以回来。”
“不必了。”崔子宴深吸一口气,他等不了五日。
崔子宴弯腰行礼,如这些年无数次一般弯下脊梁,“阿宴谢公子赐名,还请衡公子为在下保密。”
“本公子答应了。”衡公子勾唇笑笑,心道这清河馆多的是磋磨人的法子,这个保证可算不得什么。
“长福,带阿宴去前院。”
崔子宴跟在长福身后,思绪却困在了回忆里。
阿宴……阿宴……
父亲母亲喜欢叫他宴儿,其他人唤他小公子,可只有那个人,喜欢叫他阿宴。
他曾经每天都这样叫着自己。
阿宴……阿宴……
绵密的声音像潮水般将他淹没,绞得他心口一阵发痛。
五年了,那人从他的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否还能再见到那人。
他只知道,他很想他,想得如今只要一想起与那人有关的事整颗心都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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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清河馆渐渐热闹起来。崔子宴被带到二楼临窗一雅间。屋子软榻上、桌边歪着几个纨绔子弟,个个搂着个小倌,吃酒调情,玩得不亦乐乎。
崔子宴低眉顺眼地迅速扫了眼,都是些生面孔。
其他乐师都拼命往前挤,寻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这倒正和崔子宴的意。他很轻易地寻了个角落,如此身前的琴师将他挡得严严实实。他放心地将怀中素琴置于窗边小几上,弹起京中实兴的淫词艳曲。
客人们先还是在调戏怀里的小倌,后也不知谁起了下头,大家开始谈论起最近整个京都都在谈论的人物——人屠将军。
一个月前人屠将军将皇乘骑兵全部斩与马下,一举收回沙河十六州,被昌隆帝亲封为北疆大元帅,统领北疆三十万大军。
不日,他将奉召回京。
“都说这人屠将军战场上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戴一玄铁面具,叫什么......死神!”
“你们说人屠将军为何一直带着面具?”
“人屠,人屠,大将军如此英勇,只有死神面具才能彰显其杀气!”
闻言,众人皆是一笑。
“传言人屠将军,青面獠牙,长相可怖,才终日戴着杀神面具。”
“你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倒听说他们北疆人都生得五大三粗,满面胡须,行为粗鲁不堪......”
众人哄笑一番。
崔子宴听了只觉得好笑,心底倒也跟着生出了几分好奇。
这人屠将军是否真如传闻一般长得如此可怖?
“听说宣威大将军不日便会回京,到时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会摘掉面具?”
另一人迟疑道,“此次回京面圣,他还带着面具面圣岂不是大不敬?”
“受封的时候都是带着面具的,御史将消息带回京都,陛下也没治他的罪不是?况且北疆大军都掌握在他手中。”
剩下的那人没说,但大家都明白过来,纷纷点头。
如今哪还有什么敬是不敬的,用兵如神,骁勇善战,手握北疆三十万大军。
即便不敬,昌隆帝又能如何?
前几次宣旨入京受赏,人屠将军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
此次传他入京,不管是在文武百官,还是在昌隆帝看来,都只是走个形式。
毕竟是一举收复沙河十六州的功臣,古往今来,都要为打胜仗的功臣摆宴庆贺一番。
但他居然答应了。
而且直接率亲卫随御史一同回京。
骑得是北疆最烈的汗血宝马,走得是最近的山路,消息传进皇宫时,人屠将军的战马还与十日抵达庆华门下。
昌隆帝吓得玉玺都差点摔了,御书房彻夜长明,百官进进出出,就连刑贵妃的狸猫都着急到炸毛。
三日三夜后,宫门终于打开,文武百官惨白着脸出来。
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崔子宴听着几人说话,心底唏嘘一下,想不到这人屠大将军竟如此厉害。
想来即便大将军回京也看不到那人真容了。不过,若是能见见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面具也是好的。
崔子宴正这么想着,忽闻窗外一阵喧闹声。他临窗望去,只见人们纷纷往大街上挤,不过一会儿功夫大街上就挤得水泄不通,不能上街的也一个个从窗户探出去,翘首以盼。
也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嗓子,“是人屠将军……”
然后此起彼伏的声音传来。
“就是那个收复沙河十六州的人屠将军?”
“人屠将军回京了!”
……
一传十,十传百,整条长街都热闹起来!
欢呼声中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崔子宴也从窗口探出身,循着人声望过去,只见一行人骑马而来,马蹄四扬,黄尘滚滚,当头一位身姿挺拔,穿一身玄黑铠甲,脸上罩着玄黑面具。
黑色的沉铁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是那具号称杀神的面具,一双修长的探像杀神面具。
欢呼声达到了鼎沸。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亲手摘掉了面具!
以崔子宴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青面獠牙,不是满面胡须,若忽视那凌冽的气势,长得应该和京都的公子哥们没什么两样。
崔子宴本以为军旅中人不似京中纨绔子弟般瘦弱,但也该是身材魁梧壮硕,因着北疆的风沙,皮肤黝黑粗糙。
可马上那位身材修长,宽肩窄腰,蹬在马鞍上的小腿修长笔直,甚至铠甲下露出的一点肤色白皙,虽然没能看到正脸,崔子宴也打心里觉得这位宣威大将军应当长得不错,不然也不会引得无数姑娘尖声惊叫,纷纷抛下香囊帕子。
但这位宣威大将军似并不喜这些,落到跟前的香囊帕子都被他拂到地上。
似有所感,马上的人突然抬起头朝这边转过来,那张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崔子宴眼前。
崔子宴只觉心脏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停住了。
马上的人找了下,最终朝楼上望来。
冷厉的眼神刮过来,崔子宴下意识缩了回去。
缩到墙角,崔子宴心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的眼睛也酸涩得厉害。
那人越走越近,周遭的声音却像潮水一般退去,他还蹲在角落,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的脑海里只剩一句话。
阿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