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女儿的婚事》静女士

1、第一章

　　梁太太守了十五年寡。不是没有好事者给她说媒，裕昌典当行的钱掌柜前年病死了发妻，丢下一双儿女，急等着个续弦，而办实业的吴老板则好半老徐娘，对风韵犹存的梁太太很是倾心。梁太太听到这些，脸一红，立马叫刘妈送客，她可没空解决自己的问题：大女儿觉珊婚变，姑爷养了外室，竟闹起了离婚；二女儿觉静一心治学，耽搁了婚事，成了老姑娘；小女儿觉英只会跟着儿子觉明一起吵着要留洋，学费从哪儿来？女儿的留洋文凭是最狂妄的奢侈品，除了费钱，一点用处都没有。
　　十五年了，梁太太就在儿女的婚事上打转，高门大户自有人上门保媒拉纤，闾阎之家只需放孩子们出去自己找便是了，可是梁家这种落败的知识分子家庭本就是矮了一头，末了还得讲究体面。梁太太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四处活动，只好抱定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宗旨，等着媒婆上门对她的女儿们挑挑拣拣。
　　大女儿觉珊昨儿蓬着头，珠钗歪斜，敞着衣领，外面只是胡乱套了一件胭脂色的罩衣，活像女鬼似的哭着回了家。一进门就扑到梁太太身上，“妈，妈，你得替我做主啊。他们戴家我是呆不下去了！”
　　觉珊是梁家的金字招牌，十几岁时就出落得极美，高挑个子，体态丰艳，心形脸上一双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丹凤大眼睛，是遗传的梁太太。梁先生在生前凭着一点活动劲儿，四处走动，给自己这个美丽的女儿挑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对方是教育司戴总长庶出的儿子，虽然学问马虎了点，但戴老爷子是前清举人，戴家几代延庆之家，在官场商界都有人脉，戴家伸个小指头，就能解决梁家的一个大麻烦。儿女的婚事只要先定一个高调，后面顺水推舟一个带一个，觉静、觉英的出路就打开了，觉明的工作也水到渠成能够解决了。
　　梁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不等过问觉珊的意见就定下了婚约，生怕节外生枝。觉珊懂事后不是没有闹过，一会儿嫌未婚夫像个矮冬瓜，一会儿嫌未婚夫没有念过大学。
　　梁太太教训女儿，“你要是退了婚，你妈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婚事，你怎么不替你的弟弟妹妹着想，他们不得受戴家照拂？男人的外貌向来是最不重要的一项，没念过大学又怎么样？人家靠着老子的面子，在天津卫的商行做洋货进口生意，也是本事！”觉珊向来是逆来顺受惯了，不敢再说什么。
　　现在觉珊哭哭啼啼跑回娘家，梁太太当然晓得发生了什么，觉珊出嫁五年，这已不是第一次。她心疼地抚着女儿的背，“珊珊，你要沉住气，男人在外面有个把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哩，只要家里只有你一个就行了。而且姑爷是外场人，总要应酬吧，跳跳舞，去去八大胡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怎么不能多体谅他呢。”
　　”妈，不是外面有人的问题，你不晓得，这次是他们全家一条心，要休我啊，又开始嫌弃我们家是个破落户……“觉珊一边哭，一边叨叨在戴家的各种不愉快，不是被公婆责难，就是被小姑刁难，丈夫只知道冷嘲热讽。梁太太的鸦青旗袍被她哭得斑驳不一，冰凉地刺痛皮肤，女儿在夫家受欺负，做母亲的何尝不心疼，但她孤儿寡母的，又能有几个法子，而觉明又不争气……
　　梁先生死后，梁家破落下来，梁太太原以为会退婚，没想到戴家还是让觉珊进了门。梁太太以为戴家到底是高门大户，做事体面，没想到只是看着冠冕堂皇，内里各种挑剔觉珊，之前不退婚，大概是觉得觉珊好拿捏吧。
　　梁太太使了个眼色，佣人刘妈连忙递水给觉珊。梁太太哄着觉珊，“珊珊，这几天啊，你就在妈这里住，妈会给你出头的。”而觉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在那里喊妈。刘妈见状把觉珊背进了客房，又收好觉珊带来的衣服。觉珊这一住，怕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回去了。
　　二女儿觉静一直坐在堂屋角落的落地灯下看书，冷冷看这一出伦理大戏。现在见梁太太撑着头，发恼的样子，不免揶揄了几句，“这可是你和爸一起给姐姐拣的高枝儿，现在可不得自己受着？”
　　梁太太骂道，“什么高枝儿矮枝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和你爸不让觉珊往高处去，难不成让她在地上爬？你可别尽整些没用的风凉话，你姐过不好，你就能过得好？过几年你要是遇到这种事儿，可别跑回娘家找我出头！”
　　觉静是女子高等师范大学的国文助教，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竟然在大学教书，简直是打破了女子职业的记录。觉静向来清高，瞧不起同龄男孩的平庸顽劣，更瞧不起觉珊明明念了大学，却退回家中做太太的叛徒行径。
　　觉静大胆地回应道，“像我就不会结婚，从根本上避免这种问题。”
　　“晦气！什么不结婚！你多念了点书，就自以为不得了了，要翻天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我宁愿你少念一点书，匀出时间找个好人！”
　　“我支持二姐不结婚，英吉利女作家Austen和Woolf都没有结婚而颇有成就，我相信二姐就是我们中华民国的Austen！”觉明从外面走进来，对着觉静行了一个海军礼。
　　觉静噗呲笑了，“我要是成了Austen，一定第一个把你编排进去，让你当一回中华民国的Darcy。”
　　梁太太不晓得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只晓得这一对活宝是家里的老大难。觉静已经二十二了，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现在虽说讲究女子开蒙读书，可是娶起亲来，倒还是喜欢贤惠顾家的传统姑娘。更不用提觉静之前在高中和一群男同学登台演《孔雀东南飞》的文明戏，这事登报引发轰动后，可还有几个媒婆来上门哩？再等上几年，觉静的年龄就只够给人做续弦了，着实是拂了梁家的脸面。
　　而这个不争气的觉明，却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觉明的媳妇选得若是不妥当，不仅梁家以后就彻底破落了，怕是自己也会晚景凄惨，可贤惠的好姑娘怎会看得上觉明？觉明样貌倒是堂堂，奈何整日嘻嘻哈哈跟姐姐妹妹混在一起没个正经，也不求上进，大学考了四家，一家没中，还是梁太太靠着梁先生留下的关系去求人，才让他做了一个旁听生。以后毕业找工作，可又要靠梁先生日渐浇薄的余荫和高高在上的亲家的关系。饶是如此，这个不着调的觉明还做着留洋的美梦，梁太太知道他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不想受家中管教，找个风气开放的地方，耽于玩乐罢了。
　　至于觉英，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儿，是遗腹子，没见过梁先生，也没过过从前的好日子，反倒没有她哥哥姐姐那样心比天高的毛病，除了偶尔也喜欢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胡闹，倒也算是贴心，很少惹出事来。觉英今年才念高中，婚事尚可搁置一段时间，梁太太也自有打算，反倒不急。
　　“妈，姐姐，哥，你们都在这儿呢！”觉英拎着一大网兜和一个木盒子进来了。“这是我同学送我的桑葚，是他家的庄子今早才送过来的，新鲜着呢，我在路上尝了一个，甜极了，大家快尝尝！喏，还有这盒七星典子，是他家厨房做的，说是御膳房的宫廷点心作法，可不稀罕！”
　　觉明从觉静那里抽出手，又跑到妹妹觉英那儿。“好吃！”觉明对七星典子赞不绝口，“是你那个叫史仲昭男同学送的吧？”
　　觉英对哥哥的消息灵通很是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你整天和他一起逛公园，上电影院，那次在西苑还被我抓了现行，这小子对你有意思吧？”
　　“没有，净胡说些什么呢！哥哥眼里就只有男女感情，就看不到纯洁高尚的革命同侪情吗？都不给你吃了，你哪里凉快呆哪里去！”
　　觉明又拿了块点心，凑近觉英，耳语道，“我还知道他劝你和他明年一块去剑桥读书，我说的没错吧？”
　　觉英被说中了心思，变了脸色。
　　堂屋里的人都笑了。
　　觉静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尽管她并不是家中的核心人物，但家中的大小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拉过觉明，跟他分析道，“你看啊，原本这几年妈总是烦我们俩，我们一天不结婚，一天就还是她的心病。可是眼下觉珊那边出了岔子，她的好亲家，好女婿，这块肥肉马上要被人叼走了，她哪里还有心思顾及我们俩？而大姐受人鱼肉，你我又何尝能忍心观之？我现有一计，既可以让这事拖住妈的注意力，又可以让大姐从腌臜中解脱，甚至还能让你和觉英留洋。只我一人运筹帷幄，不足以办成。我的好弟弟，你现在可愿意助姐姐一臂之力，从中斡旋？”
　　“二姐一石三鸟，弟弟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