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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置之死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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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狐狸小七,自打开了灵识以后,对世间的一切生出无限好奇。林生时常看见小东西瞪着双眼打量周遭一切的样子,不止一次涌起一种奇异的想法:不像是一只小畜生,倒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孩。
小七近日里痴迷话本,尤其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当中又以志怪精灵类的聊斋杂谈最为喜欢,以往吃饱了就晒日头,亦或是缠着林生陪它玩上一会子布球,现在几乎是一离开饭碗就摇着屁股扑向书案,一边嗷嗷叫着示意林生过来给它读故事。
怎么洗那么慢啊!!!
小七急得团团转,然而只能发出来没人听得懂的嗷嗷乱叫。林生在院中洗碗,听闻小七的嗷呜声,便知这小东西又馋书了,只得无奈叹了口气,随后加快手里的动作。
小七终于盼来了姗姗来迟的林生,欢天喜地从案上一下飞扑进林生怀中,被男人饱了个满怀。在温暖惬意的午后,伴着男人低沉温润的声音里,小七穿梭在历史的洪流中,走在花灯初上的街市,看见了路过的一堆堆红男绿女,有威猛的将军和弱柳扶风的闺秀,有久居深闺的千金和才华横溢的书生,有大胆泼辣的小娘子和老实内敛的秀才,还有化作人身和郎君相视娇羞一笑的狐精,落在人间化作湖中花船里朱帘美貌歌姬的玉兔,思凡下界的仙女和勤劳善良的牛郎.......
恍惚间,荡漾的湖面上,小七低头看见了一个秀丽少女,身上鹅黄的衣裳下摆正随着湖波轻轻摆动.....
午后小睡醒来,林生已不见人影,小七却还沉醉在刚刚的梦境里不愿走出,呆呆地望着书案上那本倒阖的《鸳鸯胡蝶》出神,怔忡间,一只指节分明遒劲有力的手轻轻地托起了小七的下巴。
小七觉得,那张脸又像威猛将军,又像文弱书生。
林生的眉眼生得浓墨重彩,此刻全然倒映在小七的眼底,刹那间,电光火石,前生今世,芸芸众生川流不息,这副眉眼就深深地映在了小狐狸的心底,永生永世铭刻。
然而林生只是调侃了一句:“怎的,梦见自己变成书里的美貌闺秀了?”
男人只是随口顽笑,谁会觉得狐狸会做梦!
可是那小狐听了之后,眼睛竟不自觉地朝左右晃了晃,随后撒开小腿跑开了。
林生愣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他刚刚竟然觉得一只狐狸在害羞?!
小七进来越来越烦恼,因为她发现自己好像每日都在思慕林生。虽然他们日日都在一起。
她对比了自己跟书里那些女子的心情,看到林生会心慌意乱,吐息紊乱,面上发热想要逃开,但是逃开了呢,又总是忍不住想往他怀里钻。
她每天都陷在这种慌乱,害羞,甜蜜中,直到在某日喝水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水里的倒影才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她是一只狐狸!!!
那些个话本里,男子都是要和人类女子在一起的。即便有的女子不是人类,也必定是化作了人形才能够被男子青睐。没有那个郎君会爱上一只小狗小猫,或者是小狐狸。
意识到这个坏消息,小七又悲又急,心急之下腹部升起一股火辣辣的钝痛,小狐狸竟是一下就给痛得翻了白肚。
院里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凄惨,正在灶房生火的林生大惊,慌忙就放下手里的柴火跑了出来。
小七这会竟不是寻常腹痛,林生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狐狸却是越来越痛,叫声由高亢变得凄厉,最后一丝力气也无,只能浑抽搐着躺在林生怀里,眼皮已是有气无力地开合。林生痛心疾首,病极乱医,硬是灌了几幅汤药下去,丝毫不见效果,到了后来一口也咽不下去。到了傍晚,直接两腿一僵没了动静。
林生七尺男儿红了眼眶,眼看着小七死在了自己怀中,又是难以接受如此突发噩耗,又是痛恨自己医术不精。膝盖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抱着小七的尸身久久哽咽。其状之悲,有如丧子般疼痛,令人见之不忍。
一人一狐,一生一死,在庭院中如若石雕般静默至深夜,林生终于动了动近乎僵硬的手臂,将小七抱至胸前,口鼻深深埋在狐皮之中,闭上双眼,含混不清呢喃了句“小七.....”一炷香的时间后,抱起小七的尸身朝神农山脚下走去。
他与小七相识于神农山上,想必此山也是它生长于此处,林生虽有意将它留在自己身边,但最终还是愿将其放过山林,尘归尘,土归土,落叶须归根。拿着带来的铁锹,林生挖了个不大不小的深坑,将小七放了进去,在往里边填土的时候,林生再次颤抖了手,不忍抖落锹中泥土,待到坟墓堆成,已是夜近三更。
静杵坟前,无人可以体会林生此时的孤寂与寥落。
已准备好一个人书案为朋,药香为伴,粗茶青灯聊此残生。未曾想这小东西似是从天而降,落入怀中,自此生活平添乐趣,许久未产生过愉悦心情的林生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色彩。小七虽是顽皮,然有它卧在胸前臂间的日日夜夜,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安稳,这安稳的由来,许是因为只在此时此刻,林生方才感觉到了自己的用处,可护住怀中幼兽安宁康健。也只有跟小七比着,自己仿佛才显得有那么点强大。
但是现在。
他又变回了那个一无是处的林生。
他甚至,留不下他唯一的伴。
月影黯淡,稀稀疏疏的柳影下,男人踉跄着步伐,几乎是落荒而逃。
只剩一座伶仃的无碑之坟立在黑暗里,像是一只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
夜半的山风打着旋掠过,草木发出咻咻的夜鸣。山下镇上梆梆的更声遥遥传入山间,显得遥远而又空茫。至最后一声更响落地,坟冢顶部一捧新土应声而落,在无人察觉的山间,紧接着是第二捧,第三捧,直到整个坟丘顶部全然脱落,一只素白的人手从中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