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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谁留楚佩 ...

  •   和祯回到京都,日日若有所失。他宗学里的朋友和本家的几位兄弟听说和祯办完了差使,都来向他道贺。和祯家对这个幼子也份外宠爱,大排筵宴以兹祝贺,哪知和祯先是推托不去,后来又耍脾气砸东西,最后逼到席前却又一连喝了三碗烈酒,把一众人唬得目瞪口呆。
      自此和祯把自己关在房内,一连个把月不曾露面,每日任由家人敲烂了门窗说尽了好话。和祯的父亲差人去打听是不是这趟差使出了问题,问了许久才问出和祯同队的一百五十人一夜间葬于雪岭,后来王爷的军队又险遭雪崩所噬。和老将军抚脸长喟,说到底这孩子还是年幼人怯,心不够硬手不够辣,见不得须臾之间的生死之事,恐怕不是塑成一代将才的料。但好歹是自家子孙,明白了事情始末,日日找人对症去劝,一来二去的和祯竟也肯打开房门,走出来散心。
      他十八九岁的跳脱年纪在房中一憋月余,原来健康的麦色肌肤捂得发白,倒显得眉色深、唇色红,颇见少年人的明宛妍丽。
      心防放开的开始只是在园中散散步,偶尔打拳练剑。和将军委了他的朋友们来帮他,生拉硬拽他去街市上游乐,去醉香阁听曲,去托榭楼赏花,去万郁斋吃酒、猜枚、看杂耍,到底是少年人心性,几天下来,和祯已能露出笑容,晏晏谈笑。
      这一天,又有几人来邀和祯,其中有一人是冯大学士的侄儿,最是惯经风月的人。几人被他引着来到京城梅花胡同一处叫梨湘院的所在,那里花开曼妙,树舞琼枝,红楼深廊,于奢华中透出一种娇靡之气。和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压抑不住好奇心躲闪着打量。见穿逡往来的女郎用轻纱笼着肩,用团扇捂着口,蝴蝶一般在四处游走。偶尔有几个粘着和祯擦身而过,吃吃笑着,远远的尚飞着眼色。
      和祯有些红了脸,向冯公子道:“这里不好,我们还是回去吧。”冯公子笑道:“仁翁想是管得兄台紧了,平常小鹿似的哪都不逛,不打什么紧,你只听我的,必定让你欢乐。”和祯听他话语里有说不出的靡意,心下着慌,结结巴巴的道:“不、不行,我看到她们……”用手指了指那些姑娘,脸色更红,说不下去。冯公子立刻做出会意表情,道:“我知道了,这不妨事,全在兄弟身上。”向身边小厮低声吩咐,去寻个干净小倌来,悄悄安排在和少爷房中,别给人知道了。他只道和祯喜欢的是男色,对着女人不行,哪知和祯是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心虚而且紧张。
      进了花厅置桌吃酒,诸人怕和祯放不开,扯着他灌了几杯。酒意刚一上涌,便被几个人推了出去,自有小鬟带路,迤旎走向后院。和祯给风一吹,有了片刻清醒,隐隐便觉得不妥,想要中途逃走又拉不下脸面,只好硬着头皮一步步捱了过去。
      房中熄着灯火,只有一钩冷月静静照进窗棂,细细的熏香使得屋内凭添了朦胧和暧昧。和祯看不清路,向前走了两步,探出手去已摸到一个人。
      那人正是冯公子为和祯找来的小倌,也是惟恐些微风月手段吓到了和祯特意挑选的雏。他也是经验少耐不得寂寞,等了片刻就昏沉沉睡了,和祯迷迷糊糊摸过来,不妨正摸到他身上,两人一起吓了一跳。
      那小倌眼未睁开,脸上已经挂了笑容,向和祯道:“爷回来了,我这就起来服侍。”一面慢慢睁开眼睛。他睫毛长长蝶翼一样楚楚,这般慢慢睁开,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致,犹如湖水破冰,明月穿雾,和祯的心蓦地一恸,宛如被一双手掐在了关窍,一瞬间惨白了脸。

      他又怎能忘记那双眼……
      像浸了水的黑濯石,明而清锐,清锐得深幽,深幽得恬淡。
      便是再温柔的灯火流黄也比不上他安静的一眼,便是再柔和的月色也敌不过他眼中的光华……那种看一眼就可以刺到内心深处的感觉……
      他用力晃晃头,伸手按住了眼眶。

      小倌见他神色不对,露出询问的表情。和祯道:“我口有些渴,你去吩咐厨房弄碗醒酒汤来,”顿了顿加上一句,“好不好?”他心里有着矛盾心思,小倌却只当他是少年人的薄脸皮,嘻嘻一笑,推门去了。
      和祯一个人坐在桌案前,心绪烦乱,伸手去点桌上的灯,连点两下都没有点着。正在懊恼,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和祯张口便斥,“我心里正乱,你去门外站一回,别来扰我。”只听一个清亮中带着柔软的声音道:“和祯,是我。”
      和祯大吃一惊,站了起来。

      月光披门,一人当门而立,露出削瘦的腰线和肩骨。银白色的光线从黑暗中释放出来,寸寸流过他温和秀雅的眉,明澈清亮的眼,颀长柔和的颈项……和祯“啊”的一声低呼,心跳如鼓,唇干眼涩,忍不住用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缓缓走进,衣角摆动,犹如行云流水。和祯下死劲的盯着他,直恐一眨眼的功夫他会化为烟化为雾消逝掉,像是从唇缝里面挤出来了两个字,“是你?”
      那人一笑,笑容干净而散漫,像是对什么事都看得透又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似的,道:“是我,和祯还记得我?”
      和祯咬牙道:“自然记得,你竟然没有死。”
      那人侧着头,嘴角挑起一个浅浅的弧线,似喟似叹的道:“可不是么,我又没有死。”
      “啪”的一声,和祯用力拍在桌上,厉声道:“凤栩,你是朝中钦犯,胆敢私自招摇进京,不要命了么!”嗓音却微微颤抖。凤栩“唔”了一声,微笑道:“原来你是担心我的性命。”

      谁会担心他的性命?反正他本来是不在乎的。雪崩本就是他预料之中的,他藏身在那个小洞中恰好避开了兜头降下的雪,雪落之后他靠着一柄剑慢慢挖掘,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到底是挖出了一条路。
      这也要多感谢他身上所中的迭香。若不是它无时无刻不在咬噬着他折磨着他,他一早已躺在雪下等死了。但是那被迭香所噬的痛苦远远大于雪压的痛苦,他不在乎他的命,他身体强烈的求生意识却愈挫愈强。凭着一股本能,还是硬挺了下来。
      他的右脚和左手已经冻伤了,鼻端总是能闻到那股血腥味,身上也总是一直在痛着。他在雪地里靠被雪崩埋压住了的零星野兽和树皮度日,没有吃的就割自己的皮衣来吃,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他都在雪地里奔走,没有人家,没有伙伴,雪地里静得惊人,他用喃喃自语来打发寂寞得发狂的时光。
      至此,已经双手红肿,一遇到白光双眼就会流泪,而两条腿直要冻废了似的。
      他找了个地方诊治,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便卖了,到晚上略有起色时又去柜上顺手牵回诊金。如此拖拖治治又用了半个月,他在路上劫了匹马,一路向京都赶来,只因为他身上的毒,又到了熬不下去的地步了。

      和祯目光不错的盯着凤栩,他是亲眼看着他跃马仗剑的身姿,他从自己设的伏地里绕出来,脸上带着淡漠的微笑,再厚重的皮袍裹在他身上都不显得庸肿累赘,雪和冰打上来,反倒塑得人冰晶一样剔透。
      但是那轰隆一声之后——天地都跟着晃动坍塌,漫天漫地的都是团花一样大的雪,刀子一样的风,他就消失在那里,连一片发角衣角都不能留。他曾把他从雪地里拖出来,救他的命,他的手冰凉而安稳……但是他死的时候,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就那么眼睁睁看着。
      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凤栩的样子,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坐在炕沿静静看他的样子,吃饭时的样子,对他漠然的笑的样子……他眼睛湿湿的看着面前的人,和记忆里多少有些失真,他梦到过的凤栩不会这么削瘦,脸色也不会这么苍白,他的目光仍然温柔恬静,但已经是温柔得冰冷,恬静得苍桑……
      像一池绝决的春水。

      他怎么会逃出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在他淘着心思要忘掉一切的时候……又出现在他面前。
      和祯的一颗心全乱了。

      凤栩看着这少年人在他面前的变化,他心思剔透聪明,如何能猜不到,但他偏偏不去点破,只向和祯道:“我打听了你在这里,特地来求你帮忙。”
      和祯怔了怔,道:“求我?”心里想着这心骄气傲的男子怎么会张口求人。
      凤栩道:“你知道的,我中过毒……”和祯脸上显出惊讶颜色,凤栩这才知道,这少年原来对自己的事是不大清楚的。他不过是嘉聿手下的一个棋子。不过事情的原委解释起来太麻烦,凤栩只能顺着说,“我要配的解药里,现在还缺一味熊胆,希望你能帮我。”
      和祯挑起一条眉毛,道:“你唬我呢吧,药铺里有得是,你会来求我?”凤栩道:“整个京都的药铺都被禁了药,我刚才回来时去看了看,这个禁令现在还没有解。”和祯不解,只是看着他,凤栩叹了口气,只好道,“就是被安雍王爷下令封了。”
      和祯只是年纪轻历练少,人却不笨,冷冷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全城那么多间药房店铺,别说封药三月,就是封一日,也得耽误多少人。王爷为了你会费这么大心思,你想得倒美。”
      凤栩被他一顿训,他也知道这种事情不大会让人相信,可是事实摆在这里,十足的有苦自己知,“我若能找到一副药,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方来。”
      和祯听他无奈的口气里有几分不自在,先是不懂,回过神来已是涨红了脸,大声道:“这种地方怎么了,我可干出什么勾当没有!你不要……”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止住,原来嘴唇已被凤栩捂住,他低声道:“你这么大声,只怕一会儿便要有人来拿我。”
      他的手干净温软,指腹间一点硬茧也没有,指缝间有一种淡淡的清新气息。
      和祯的脸突然红了,他不自在的向后退了一步,门扉一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这汤还真是费功夫,劳爷等了这么久。”
      凤栩两人同时转头,只见方才那个小倌手俏生生站在门外,手上端着托盘。他怕盘子歪斜,眼光不敢错开一下,嘴里半是怨半是嗔的说,“我怕爷等得乏,索性做了四个小菜,爷且尝尝我的手艺,这道‘醉三丁’……”忽然抬头看见凤栩,眼睛蓦地睁大了。
      凤栩半个身子站在和祯身前,一手掩在他口上,屋中没有点灯,从他的角度看来就是一个胁迫的姿势。
      他何曾见过这个阵势,手上一软,托盘落地,张口欲叫。
      凤栩身形一动,已经到了他面前,左手掀起他衣衫下摆捂在他脸上,右掌横切,掌缘切在他咽喉上,那小倌一声未出,软软滑倒。与此同时凤栩足尖一挑,将托盘接住,稳稳放在地上。

      静夜寥寥,钟楼的更声被风一送老远,发出似断不断的颤音。
      月光从缝隙里打了个转,又缓缓退了出去。
      和祯呆站了片刻,划了火石去点蜡烛,伸出去的手连抖了几抖,渐渐不能自持,他左手跟着握住右手手腕,稳了又稳,才将一点星火燃了起来。
      小倌头东脚西横卧在门边,和祯慢慢向他走去,只觉脚下重愈千斤。凤栩反倒站在一边,神色自若,看他走得辛苦还伸了手去,和祯微微一躲,从他身边让了开。
      灯火照近,那小倌双眼紧闭,也不见有如何痛苦神色,脸庞干净,一滴血也没有。但呼吸已断,四肢渐冷。
      他弯着腰站着,许久许久不动一下,凤栩道:“你若觉得难过,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和祯不答,半晌缓缓的道:“为什么?”凤栩道:“我平素杀人如麻,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又有什么分别。”和祯目光霍霍的盯着他,一字字的道:“杀人如麻?” 凤栩偏着头,忽然一笑,道:“你不知道么,凤公子本来就是杀手。杀手不杀人,那才奇怪。”
      和祯握住烛台的手紧了又紧,脸上渐渐露出痛苦神色,一双黑眸却似要烧出火来,“难怪你杀人的手段,如此高明。”凤栩目光幽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和祯道:“我若不是对你有用,你方才是不是也要杀了我?”凤栩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道:“不会,你是嘉聿表弟,我不会伤你。”和祯忽然大笑,笑声听在凤栩耳里如同钢刀,一刀一刀削刮着他的骨头,他狠狠的道:“这话说得老实,你来见我,也不过因为我是嘉聿表弟!你对他,”他用手一指那小倌,“打昏了也好点穴了也好,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凤栩,你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凤栩在他狰狞的声音中眉也不挑,淡淡的道:“你帮了我的忙,我便还做得成人,否则,便只能做鬼。”
      和祯骂道:“你这混帐——!”一拳打向凤栩面门,凤栩躲过面颊让他击在肩上,说道:“别打出血,否则‘迭香’又要毒发。”
      和祯从没有一刻如此发狂,一手执着蜡,没命价向凤栩打去,凤栩闪了几闪,他和和祯高下差得太多,看准空子一脚踢在和祯膝上,将烛台抵在他颈上。
      和祯双眼一闭,道:“你杀了我最好。”凤栩冷冷的道:“我喜欢杀人,与你有什么干系。我杀的人与你更没有干系,你发什么疯。”
      和祯气得脸都白了,身子不断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凤栩看了他半晌,站起身把蜡烛放在一边,说道:“和祯,你想不想听我的事。”和祯骂道:“呸。”凤栩眼中浮现出寂寞颜色,但那也只是一瞬之间,随即道:“你帮我偷一张嘉聿的名剌,我……我帮你解开你中的毒。”
      和祯大吃一惊,睁开眼道:“你说什么?”凤栩道:“我在你身上下了毒,就是方才。你不肯帮我,我就不能把解药给你。”
      方才,他手指的温度还残留在他的唇上,和祯想起那一幕,脸色微微有了和缓,竟还带起一丝红,但随即便被愤恨的青色掩盖,他也不知道是讥嘲自己还是在讽嘲别人,“好好,我答应了你就是,你还使什么手段,一并用出来吧。”凤栩却道:“没有了。”
      他再看了和祯一眼,道:“后天黄昏,我在柳条胡同第三个窄门里等你,你不要错过时辰。”步履缓缓,自推门去了,对门边的尸体一眼也未瞧。

      和祯一个人躺在冰冷地上,只觉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心悸心痛,一行泪水没入发梢。

      嘉聿一个人在书房,画一幅画,画一个人。
      画是永远完不成的画,人是永远得不到的人。
      争教销魂。

      画上的少年反手持剑立在梅枝下,削肩窄腰,背挺腿直,一派的淡漠恬然,但眉眼间容光清华,芙丽俊秀,端的如玉树琼花。只是树固然无此傲岸,花也没有这般出尘。

      嘉聿在多少年之后看凤栩,仍然是像初见那样,安静而幽和的,静谧且沉默的少年,在一摊手一扬眉间会有不自禁的讥诮外露……但是凤栩却是嘉聿见过的最会收敛的人,收敛着杀气,收敛着傲气,再把杀气傲气收敛成死寂……凤栩从来不是情绪外露的人,他内心像一汪深潭,你以为扔下的巨石可以震开些不寻常的涟漪,但是石头沉下去了,水波回拢,一切又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嘉聿第一次见到凤栩,是在王兄嘉湛的鸣璠殿上。宽敞的殿堂内尸身纵横,血流下堂,凤栩一身白衣提剑站在血泊中,眉眼干净得如同出画的怡仙,再浓重的血腥味也污不到他。
      嘉聿带去的人将鸣璠殿围得铁桶也似,凤栩也不惊慌,和没事人没什么两样。嘉聿拧着眉走过去,看如狼的侍卫将不反抗的他粽子一样捆得严实,他托着那少年的下颔正要审问,那少年已经先开了口,目光虚空,语声柔软,一字字的道:“对不起,我没忍住。”说完了这句话,凤栩一连三天一个字也没有说。

      嘉聿着人将他锁在刑堂,那是个连铁打的汉子也抗不住的地方,各式刑具应有尽有。嘉聿关了凤栩三天,第四天上前去看他,少年浑身已经被冷汗打透,长发披散,形容憔悴,居然还没有昏过去。
      嘉聿倒是大为意外,问掌刑的堂官,堂官蹙眉束手道:“也不是不用刑,这孩子筋骨虽弱脾气却硬,快要昏了就自己想法子弄醒自己,那嘴唇都咬烂了也一声不出,到是个挨揍的奇才。”
      嘉聿本来一脑门子心事,听到最后一句话,也掌不住露出了笑,向手下人挥挥手,自己去看凤栩。
      凤栩仍认得他,向他勉强一笑,道:“王爷。”
      嘉聿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要把这少年的特别之处挖出来似的,凤栩被他目光炯炯的盯着,眼中微有晕眩,他把带血的手腕在铁链上用力一磨,一阵的淋漓鲜血,让他又重新打叠起了精神。
      嘉聿道:“你十几?”
      凤栩喘了口气,道:“十七。”
      嘉聿道:“十七岁就出来做杀手,你家里没人管你么。”
      凤栩微微一怔,看了嘉聿一眼。嘉聿道:“松了他的绑吧,毛孩子一个,还不懂大人间的事呢。”
      于是凤栩终于让人给放在了地上,嘉聿还赏了他一碗水,找人弄了件袍子替他披上。凤栩怔怔的看着诸人动作,说道:“你这样待我,是想套出我的话么?”嘉聿一笑,声音轻蔑而自信,“你把自己当英雄了吧,想着以死来全大义?”他唇间轻轻吐出个字,道:“蠢。”
      凤栩还是第一次给人骂蠢,他从来只受师父夸赞,仇敌畏惧,不禁又怔住了。
      嘉聿已经起了身,吩咐道:“明天我再来看你,你今晚还住牢里。”领着侍从浩浩荡荡去了。

      门被管家轻轻叩了叩,嘉聿从桌案上抬头,问道:“什么事?”管家隔着门禀道:“和少爷来给王爷问安,王爷见么?”嘉聿道:“和祯?他一向少来我这里……”他看了下自己腕底那张勾勒到一半的画,道:“你请他去西花厅吧,把新进的玉泉水冲了茶给他。”

      凤栩被带到嘉聿的书房前,用一袭旧斗篷蒙着面,身上七七八八缠的都是绷带。
      几天前他听到消息,谋逆王爷是死罪,要受凌迟大刑,但嘉聿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给他偷天换日弄出来,重新将养在了王府。凤栩搞不清楚嘉聿的目的,自己想了又想,想不出除了替他杀人之外还会有什么功用,就这样浑浑噩噩见了嘉聿。
      嘉聿正在书房写字,见他进来,推了一张字条给他,凤栩侧过头去看,见上面用极洒脱的白飞体写着“凤习”二字,凤栩一怔,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发现自己自见了嘉聿以来,发怔的次数越来越多,真不知道这个年轻王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嘉聿道:“不认得字么,凤习,你的名字。”
      凤栩道:“我的名字?”
      嘉聿道:“你杀了我皇兄,天下间已经不能再容你了,给你改个名字,是为了方便你的日后。怎么你不愿意?”
      差点忘了说,凤栩那个时候还不叫凤栩,他叫小昔,师父有时也叫他阿昔。但是他姓凤。
      凤栩盯着纸上的字,静默了一会,提笔在纸上添了两下。嘉聿偏着头笑道:“孩子气,不过是字面上念着好听些,也罢,就随你吧。”
      于是凤栩就开始叫凤栩了。

      凤栩依附了嘉聿,做了他的影子杀手。他做事隐秘人又机灵,在府中半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至于行迹更是只有嘉聿一人掌握。
      他那时要对付太师和当朝国舅,他喜欢的人被国舅盯上,两个人都卯足了劲要一争高低,凤栩暗中没少替嘉聿出手,刺杀过好几个太师倚重的权臣和心腹,一时间庙堂惶惶,国舅惊怒,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嘉湛就是站在国舅这边的,他和太师国舅密谋要登上太子位,却在事发前无巧不巧被凤栩杀掉了。
      嘉聿倒不是一心想做太子,他只是想争来自己想争的,再踢掉自己看了厌烦的。
      辟如凤栩这样的孩子他就很喜欢,不多说不多问,听命行事,乖巧机敏。

      凤栩杀了国舅党的枢密使,王府的人替他隐瞒,命他一个月之内不要出去走动。他每天在家修身读书,居然过上了少爷般的日子。但是人身上的印迹是磨不掉的,好比杀过一次人后,一双手就已经熟悉了杀人的脉络……而熟悉,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嘉聿一直这样想着。

      凤栩住得腻了,向嘉聿请求出府去玩。嘉聿道:“你还不知道这京都里的规矩,斗鸡走狗逛街吃酒的都要是富贵人家,寻常人到街上也玩不到真正有趣的,不如你换了我的衣服去。”命人取了惯常穿的家居闲服,都是掐金嵌玉,冠帽上络了宝石的,改动了尺寸送与凤栩,凤栩便穿着出门去了。
      这怕是他长大以来第一次真正的逛街,他前半生一直处在亡命生涯中,哪有一时片刻如此闲散,在街上东游西走,买些糖葫芦面人等小玩意儿,和寻常少年没有任何分别。
      走得累了,去一间高大精致的酒楼吃酒,座上有歌女卖唱,琵琶叮咚柳琴细细,奏得一派笙和之象。
      凤栩欢喜之间,禁不住露出了笑意。

      忽然身后走过来几个人,向凤栩道:“小兄弟,我们坐在这里,和你一起听曲好不好?”
      凤栩看了他们一眼,没一个面熟的,说道:“随便吧。”把椅子向旁挪了挪。
      一人道:“独坐吃酒多闷啊,有我们几个替你说些江湖上的趣事,也让你长长见识。”说着便也挪了下椅子,往凤栩这边靠过来。凤栩也不知听闻过多少江湖趣事,还用别人来学给他听,淡淡的道:“你等我听完了曲,现在不用。”
      那人也不生气,又拉动椅子,眼看着整个人都贴到凤栩身上了,凤栩脚下一踢,那人一个没防备,被他踢中椅腿,扑通坐在地上。周围众人听到声音,再看到他的滑稽样子,禁不住哄堂大笑,凤栩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人脸上一段青一段紫,尴尬无比恼恨万分,索性骂道:“小兔崽子,你爷爷见你生得面嫩要照顾你生意,偏偏自己装起贞节来了,怕什么,难道大爷上完你不给钱,他妈的装模作样!”
      凤栩听不懂他骂人的话,但见凶恶的表情和众人的神色,已经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脸上一沉,转身就走。
      另一人在身后道:“打伤了人就想走,把这身衣服脱了抵债吧。”伸手来抓凤栩。
      他那手三脚猫功夫自然不在凤栩眼里,但凤栩怕这里人多眼杂露了身份,按压着不能动手。眼见他翻鼻孔金鱼眼贴上来,张开的嘴巴里一股腥臭蒜味,眼色一冷,就想一个耳光挥过去,忽然胸口间一阵巨痛。
      那巨痛犹如被细针捻入,猛的一发力,竟然连骨髓都跟着痛了起来,凤栩再不会料到这病竟然会现在发作,一时间手脚冰凉,待回过神来时,已被一人拦腰抱住。
      正是方才吃了他暗亏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凤栩有着一身本领,只是欺他年幼貌美,伸手欲滑进他衣襟亵玩,凤栩真气一生借力反弹,那人哎哟一声,痛得弯下腰去。
      其他几个人见他吃了亏,发一声喊,一起上来围攻凤栩。
      凤栩静静站在楼梯口,眼中血红一闪而过,没有人发现他发生的变化,第一个人冲到近前抡圆了拳头,忽然颈间一凉,一柄剑已经切下了他的头。
      鲜血一喷足有丈余,楼上的所有人都嘶声叫了起来。

      凤栩一个人站在楼梯边,神色轻蔑,脸露冷笑,一双手却干净得很。有人向窗口退了两步,他只是在这里吃酒听曲的,只盼着没有自己的事早早躲开才好,哪知凤栩脚下一转,也不知怎么就到了他面前,举剑刺入他胸口。
      那人纵声惨呼,凤栩一脚踢在他下颔上,踢得他闭上了嘴,舌头都被咬了下来,满身是血躺倒在地,凤栩更不留情,反手一剑看也不看,将一人刺翻在了桌案边,跟着剑尖已向另一个人噬了过去。
      他足下灵动衣袂翩翩,十足的俊秀少年郎的样子,但一剑杀一人,剑刃上的血还未干,另一人的血已经沾了上来,非但是惹到他的人遭到屠杀,连在这里无辜吃酒的男男女女也无一幸免,见人就杀,倾刻间二十余条尸首已经倒在地上。
      剩下十几人见势不好,纷纷跳窗夺门,没命价的要逃,凤栩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一个字一个字递到诸人耳朵里去,生生绞碎了他们最后一丝希望。他说道:“实在对不住,我忍受不了,就请让我杀了你们吧……”身随声至,剑光起处,将楼中的诸人尽数刺死。

      血涌成河。

      他回过身来,衣角沾血发丝凌乱,双眼间赤色倏起倏灭,楼梯上突然响起轻捷的脚步声,凤栩身形一动站在楼梯口,待那人甫一露头当先就是一剑,剑身一沉,已被一人合在掌中,那人冷冷的道:“你也闹得够了!”手上施力,来夺凤栩的剑。
      凤栩此时神智已乱,见有人夺剑当即反手一撩,他这柄剑又快又利,纵是那人也不敢拿捏托大,只好松开了手,五指斜斩凤栩小臂。凤栩手上自然而然的还击,剑尖颤动寒星点点,连点那人天穴、紫宫、膻中、鸠尾、中脘五处大穴,出手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那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凤栩的真实本领,一跃而起,袖中飞出一抹刀光,架住了凤栩的长剑。
      两人以快打快,瞬时间交换了五十余招,凤栩越战眼神越是焕散,脚步虚浮,手腕颤抖,忽然一个剑势收得慢了,被那人看准空隙,一掌印在他胸口上,凤栩整个人飞了出去,接连撞翻两张桌子,人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人抢上去一脚踏在他胸口上,脚下微一用力,凤栩一口血喷了出来,险些溅在他身上。他惊怒交集,喝道:“凤栩,你清醒些!”凤栩恍若不闻,他猛然醒悟,提着凤栩头发将他拽起来,在他耳边柔声道:“阿昔,你醒一醒,看看我是谁。”连叫两遍,凤栩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长长的睫毛慢慢的释放出翦水一般的双眼,那双眼先是迷乱恍惶,渐渐的目光收拢,由散到聚,由聚到明,片刻之后,凤栩已经神智略复,一脸淡然的看着他。
      一片深愁难入眼,魂无归处不需牵……

      嘉聿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凤栩反倒先缓了过来,向他一笑,道:“对不起……”嘉聿脑中嗡的一声,凤栩慢慢的道:“我没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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