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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气脆貂裘 ...

  •   大雪封山,远林近廓尽笼在万丈雪尘之内,铅灰色的云层不胜重负的压向地面。
      没有耀目的光线和温度,只有挣扎而出的微绛色的太阳冷凄凄孤零零地照射着大地。

      晌午时分,有两匹马从山路口驰出。
      当先一人裹着厚重的羊皮大衣,手腕处露出青色衣袖,一张脸被硕大的毡帽遮去了大半,看不清面目。只是在一转首一仰头之间,露出尖瘦的下巴,光洁无须,看起来甚是年轻。
      他手上提着另一根缰绳,马上的人趴俯在鞍上,脸色惨白牙关紧咬,已是失去了知觉,在马背上一颠一摇的轻晃,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声吆喝,催促着马快步跑了起来。

      再赶了一段雪路,山脚处露出几户人家数架窝棚,男子马上加鞭赶过去,老远便见有人冒着风雪从窝棚中迎了出来,到得近前便抢着说,“我的爷,这贼冷的天往山里闯,赶是不要命了!”一边说,一边帮他把马上的东西卸下来,又去卸另一匹马上的那个人,大呼小叫道:“怎么又捡回了个大活人!这还真能添乱!”
      男子一头向里走,一头道,“大活人?出气多入气少,早已冻僵了。你先帮他缓一缓,马上的东西是他的,你不要动。”他掸掉帽子上的雪,露出极清澈的双眼来,反手脱掉羊皮大衣,铺在了火炉边的土坑上。
      程角已经背了人进来,看男子还在挑拨炉里的火,皱眉说,“甭弄那个了,又弄不好,别像上两回烧了帐子。还有你那大衣,早在外面冻透了,人能往上躺么,趁早拿一边去。”
      男子被他说得有些讪讪,立在一边道:“坑上太硬……他……”
      “得得,你不跟着搀和就行,瞧我的吧。”走到外面弄了一篷雪,一把全盖在病人的手上。
      男子吓了一跳,道:“你想冻死他吗?!”
      程角回头白他一眼,冷声道:“你懂个屁,冻僵了的人要拿火烤,这手也就得废了,就得用冷雪搓,搓得血脉活了,人才能救住。”他早已憋了一肚子气,索性骂开了,“猎熊猎熊,猎你娘个狗屁,早晚把小命猎了去!不知道前两天方叔说要防着雪崩,还敢不打声招呼就往山里跑,真出了事还不得老子进山去找你!”
      男子退后一步,道:“那个……我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搬进来。”
      程角骂道:“还能有什么,那小子背的全是花唬哨,真正到了雪山里没一样能用得上的。他妈的猎了两个月就猎了个人回来,别的连个屁也没有,发善心当菩萨,到头来还得我治。喂,我说你呢,凤栩,你小子往哪跑,外面雪还没停呢……”

      凤栩掀开厚毡子出来,迎面便被一头风雪吹了个激棱,他只穿了件薄棉衣,在这刀子似的风雪里立刻便给吹得通透。他来雪岭已经两个月了,对这种天气总是缺少自觉,像这么着跑解马似的往外跑也不是一回了,倒是头一次觉得这么冷。想回屋去烤烤火,又颇不耐被程角啰嗦,往外走呢,又没有地方去,漫天漫地的除了雪就是冰,颇有点后悔自己莽撞。
      一声马嘶引起了他的注意,马棚就盖在窝棚边,凤栩走过去,见一匹枣红色的马耐不住天冷不住在原地踢踏,正是那个人的座骑。他牵过马匹,看马身上烙有“安雍”两个小字,正是王府马匹的徽印,不由得微微冷笑。

      程角用雪把那人的手脚搓红,熬了姜汁黄酒给他灌下,又用了大被替他发汗,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人微微□□,已有醒转的倾向。
      程角叫了凤栩在这守着,自己去外面整治吃的。
      凤栩坐在一边,看那人修眉薄唇颇有稚色,身材也保留着少年人的纤细,抓住被沿的五指有被兵器磨出的硬茧,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想这少年在家中也不知如何享福,却也给调到了这里受苦。正自想着,坑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凤栩也不动作,就坐在那里看着他,少年忽扇着大眼睛四下打量,半晌道:“凤……公子?”
      声音甚是嘶哑。
      凤栩看着他,“嗯”了一声。
      少年道:“这里……是哪里?”
      凤栩道:“窝棚。”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少年四处看着,目光中露出艳羡的神色,道:“那挂在墙上的兽皮都是你剥的么,你,还真是厉害。”他说了几句话,声音已转流畅,凤栩摇头道:“不是我剥的。”少年道:“何必谦虚。我们早听说过你的剑法,何况剥宰只虎皮。”凤栩顿了一下,眼中现出苦涩的意味,道:“我的剑法?”
      少年笑道:“凤公子一剑无双,怎么装起傻来了。”他拥着被坐起,活动了一下手脚,到底是年轻人,不多时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凤栩看着他,淡声道:“所以你们就来捉我?”
      少年摇头道:“不是捉,王爷说了,要把你整个的,好好的请回去。这里冰天雪地的,我们尚且受不了,何况你这样的文致彬彬,”他跺跺脚,道:“呸,地都冻得这么硬。”
      凤栩道:“这是你第一次入关?”
      少年道:“不是第一次,我十四岁的时候和父亲随銮护驾,曾在左近巡过猎,要不然这次的差使也点不到我头上,他们说我熟悉气候,别让满天的大雪迷了眼。”
      凤栩微微一笑,少年看出他笑容里的轻嗤意味,瞪眼道,“你别瞧不起人,要不是你用计把我们赚到深山里,这点小天气根本算不了啥,又怎么会输给你!”
      凤栩仍是一笑,并不答话。
      少年来回走了两步,行动已经如常,转回身看着凤栩,已经收起了笑容,森冷的道:“我那些弟兄们呢,我是你救的,又有谁来救他们?你把我们一百五十人都害死了?!”
      凤栩抬起眼睛,目色漆黑如夜,淡淡的道:“是你们先出的手,怪不得我。”
      少年微微咬牙,道:“我还是不信,别人都说凤公子仁心仁义,路上便有一只弃猫都会捡回来救治,怎么能举手之间杀掉一百多人?”
      凤栩道:“那是弃猫,不是敌人。”
      少年道:“若是敌人,便是凤公子也是杀人不眨眼的?”
      凤栩点了点头,应道:“正是。”
      少年冷冷的看着他,眼中现出狠意,声音反倒放得柔软,一字字的道:“你告诉我实话,我自会替你向王爷求情,不然,这区区的地方怕是也禁不住军马的铁蹄。”
      凤栩暗暗叹口气,心想这少年看似平常,内里也是个狠角色,口中说道:“我躲到这里都被你们找了出来,也就死了要逃的心,王爷即要见我,我便随你去见又如何?”
      他看少年一惊复疑的紧张神色,起身道:“程角做了烤肉,你来尝尝吧,我这边都闻到了香味。”贴着少年的身体走过,少年伸手抓他手腕,叫道:“凤栩你等一下,话还没说完……”凤栩反手一翻脱出他的掌控,顺势在他肩上拍了拍,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程角两天前进山猎了只狍子,肉到现在也没吃了,他割了条狍腿肉架火烤上,抹上盐和麻油,远远便闻着打鼻的香。凤栩对这些肉食都吃不惯,他本来就食量小,这两天更是越吃越少,程角还一直在旁嘟囔他禀性不好伺候,今天多了一张嘴吃饭,他也就打叠起精神,预备着多吃几口。
      那少年叫和祯,才十九岁,祖父与父亲都是朝中鼎力的将军,出生就荫着个轻骑都尉,一辈子□□脍细,糖匙里喂大的,要不是领了差使来东北,哪能吃到过这种腥膳野味。他一是年纪小图新鲜,一是缺实饿得狠了,撕撸了几下就吞咽进去,噎得小脸都泛上了红。凤栩在一边看着,拔了酒塞递壶给他,和祯抢着喝了几口,这才顺过一口气。转过脸来,又见凤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他这样笑的时候说不出的漫不经心,对什么也不在乎的随散和一点点嘲讽,和祯怔了怔,瞪他道:“你笑什么笑,没看过人吃饭么!”
      凤栩含着笑容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肉块,再不去看他。
      和祯又有点不是滋味,没话找话的说,“再看就凉了,人家吃饭都用嘴,你怎么吃饭还用眼睛啊,那肉凉了还能吃吗?”
      程角在一边旁腔,“这小子就这样,吃一顿饭得先心思半天,有病似的。”
      和祯立刻起了同忾之心,赞同道:“就是就是,难怪你那么瘦,不好好吃饭,肚子里没东西,根本经不住这冷天的折腾……!”
      凤栩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磨得一点食欲也没有了,丢了手里的肉块,站起身来往坑上一躺,闭上眼道:“我吃饱了,麻烦你们也多用嘴吃,少用嘴说。”
      和祯和程角被他噎回来,互看一眼,脸上都是恨恨的表情。

      这个窝棚又小又简陋,四周为了防风围上毡布,抗寒都是靠帐子四周的兽皮。和祯以为这些兽皮不是凤栩猎的就是程角猎的,其实他都猜错了,这些兽皮都是凤栩刚进山时花银子买来的,一百两一张,被一个山客狠狠敲了一笔,就是冲他一瞅就是南方人的面相。窝棚里只有一通坑,坑下烧火,又叫做地龙,一个火盆放在坑边,为了防炭气晚上是要摆在门口的,凤栩先吃完占了坑的最里面,程角和和祯就得一个夹在中间一个睡在外面,偏生和祯不愿和生人挤着睡,嘟囔着嘴不肯上坑,凤栩也不理他,面向里先睡了,程角抱怨几句,也躺下了,剩下和祯一个人站在坑边,越发的郁闷无聊。
      于是就去闹凤栩,坐着坑沿正对着凤栩的脸,问他,“你真的打算回京都?你不跑了?”
      凤栩理也不理他,还是闭着眼睛。
      和祯道:“嗐,早知你想通了,我们还追你进山干嘛,白白的搭上……”他顿了顿,伸手去推凤栩,“你别装了,我早知道你没睡成,把眼睛睁开来。”
      凤栩果然睁开眼,他眼色极黑睫毛又长,这样一睁开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致,和祯的心跳了跳,道:“凤栩,你别骗我。”
      凤栩道:“我骗你什么?”和祯答不上来,又隐隐觉着不对,怔在那里。
      凤栩道:“我若不回去,王爷是不是要亲自入关来捉我?”和祯被他一看,老老实实的道:“那是自然,其实王爷已经过了长城了。”
      凤栩吃了一惊,道:“已经……”和祯道:“我没来之前,听说王爷已经到了奉天。
      饶是凤栩再多智计,此刻也不禁茫然,一坐而起,道:“什么?”
      和祯第一次见他变了颜色,当时被人团团围困时尚不如此,不禁道:“你……你在害怕……”
      他年纪小,心里想着什么嘴上便说了出来,凤栩停了片刻,道:“是,我在害怕。”
      “为什么?”
      凤栩忽然一笑,脸色苍白如雪,道:“你不会懂。”
      他提起身边的棉衣穿上,下地又穿了鞋,和祯看着他动作,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了,他大声道:“原来,你骗我!”
      凤栩不说话,和祯怒道:“你说你不逃了,其实你打一开始就没这打算,你就是在骗我,你听到王爷来了你就要逃,你骗我!”他心口像是有一块铅压着似的吐不出气,脸颊反倒憋得涨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冲动,喊了几声就要上前动手,凤栩这个时候一伸手,已经把他手腕擎住,向下一压,顺势点了他的穴道。
      他看着因急怒气得嘴唇都哆嗦的和祯,叹着气想到底还是小孩子,被一点子小气就气成这样子,可见没有历练过。他伸手按在和祯眼上,柔声道:“睡一会儿吧,睡醒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不是想骗你,我是……”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感觉手掌下的少年慢慢合上眼皮,在昏睡穴的作用下沉沉睡了过去。
      凤栩拍拍程角,道:“还不起来。”
      程角果然一跃而起,半点瞌睡的样子也没有,向凤栩道:“你真想好了,还要逃下去?”
      凤栩叹一口气,摊开手道:“他自己亲自来了,可见是有多恨我,若是现在我过去了,只怕被剥皮的可能都是有的。”
      “所以,还得逃?”
      “所以,还得逃。”

      “那这一屋子的东西怎么办?”程角问。
      凤栩骂道:“守财鬼,东西丢了还可以再置,人死了呢?”
      “守财鬼?!!”程角大叫,“这些都是花钱买来的,我用了两个月才弄得像了点样,你当我容易么,想当初这地龙……”还要再喊下去,凤栩截住他的话,告饶道,“程大哥,我拖累了你,要打要骂就趁现在,过后我们还得保命。”
      程角怒啐,“老子命是你救的,早说过风里火里任你支使,打又打不过你,呸,在这做小伏低的。”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很是恋恋不舍,说道:“不行,不论如何,这些兽皮我得拿着,一千多两银子呐……”

      风雪连天,程角和凤栩裹紧了大衣,一步一捱往山上走去。积雪深陷到膝盖,马到了这里已经不能前行,凤栩随便指了个方向让它们跑走,转回身看到一溜深深的脚印,不禁露出苦笑。
      照这个样子,不用指路,也早晚能被人发现。
      四周已经布满了嘉聿的军队,方才已经遇上过两小股人马,都被凤栩他们小心避开了,虽然如此,也只剩下上山一条路了。
      但是上山谈何容易,且不说山体太大山路太遥单是路上便不知会遭逢多少危险,雪崩雪滑都在不测。而且雪山山下有没有设关防,有没有军队驻扎,嘉聿的兵马有没有派上来谁都不知道,空旷旷的山野中除了风的呼啸就是雪的呼啸,人没走几步已经落成了个雪人,何况前途已经被积雪封死。凤程两个人对看一眼,心中都涌上浓重的悲哀。
      程角勉强打起精神,骂了几句娘,向凤栩道:“先找个有林子的地方歇一会,这鬼天气咱们不愿走,那些千尊百贵的爷们更不愿意走。”
      凤栩知道嘉聿的脾气,也知道这是程角的宽心之言,但事到如今无可奈何,两人顶着朔大的雪花,好不容易找到一片树林,林下是个半坡,坡向内凹,形成一个洞,风到了这里略微有一点弱势,于是便停下来歇会,顺便生了堆火。
      程角到底也不肯扔了的那些兽皮这时派上了用场,两人半铺半盖偎在一起取暖,凤栩又逼自己吃了些肉增加力气,正要说话,远处忽然有些声响。
      先是一些细碎的嚓嚓声,渐渐的声音由散到齐,由弱到强,竟是些极整齐的脚步声,和着地上的积雪发出凝重的声音,慢慢的几如闷雷。
      程角一跃而起,抄起一把雪掩熄了火。
      程凤二人相对苦笑,都知道要想逃脱实在艰难,凤栩曾经靠着雪势把一百五十人困在雪地里,想不到这么快便报应到自己头上。他把身上盖着的兽皮卷好交给程角,道:“我若说要你逃,你一定会骂我,可我到底存了个想让你日后救我的心思,要是两人一起在这拼命,我可真就半点指望也没有了。”
      程角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瞪着他。
      凤栩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又不是一定会死。你记着,我还欠你买窝棚的十两银子还没还,天涯海角也得向我追讨去。”纵身而起,向西面掠去。
      那里正是追兵的方向,程角知道他是要引人离开,好保自己的安全。他抓起身上佩的刀连刀连鞘向他扔去,叫道:“凤栩,你留着命等老子来讨债,在此之前可别死了!”说到最后一个“死”字嗓子忽然哽了,眼睁睁看着凤栩瘦削的背影被一众风雪遮掩得无影无踪。

      凤栩回手接住刀,在手中掂掂分量,挂在腰间,继续在雪地上奔驰。这里从来无人经过,积雪又松又软,脚一踏上就陷了进去,一身轻功如同踏在棉上,几成无用。凤栩跑了片刻额上已经见汗。耳听那如雷的脚步声越追越近,中间还夹杂了奇怪的鸣叫,猛一抬头,只见半空上两只硕大的雕盘旋往复,心里倏忽明白。
      他弯腰抄了两块雪团在手,微一用劲,已捏成比石块还坚硬的雪块,甩手向大雕射去。前边的一只长唳一声绕了开去,后面的猝不及防,被雪块击在了头部,一声嚎叫从空中坠下,引来无数人的惊呼。
      凤栩再捏了一块,这次准头奇佳,第二只大雕也被他打了下来。
      雕未死只是已经不能再飞,凤栩心情甚好,转头再跑,忽听身后一阵喧哗,有马向他这边奔来。
      凤栩直觉的感到不妙,这里本是最不适合骑马的地方,只有极善驭术的人才能驭马行走在积雪里,凤栩的裤脚因为在雪地里走得时间长了已经结了冰棱,更是拖拉不便,耳听马蹄声越来越近,凤栩长叹一声,伫足不跑,慢慢回过身来。
      一片风雪中,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稳稳坐在马背上,见凤栩停下,伸手一提,止住了马势。

      凤栩先看到的是那身华贵至极的白狐风毛羔皮斗篷和里面的白狐青坎肩,黑狐皮缎台冠遮住了两道剑眉,却露出极英挺的鼻梁和薄唇,微微抿着,仿佛要随时显示出他的高傲和轻蔑。这人年纪已有三十二三,但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只有二十余岁的年纪,他向凤栩伸了下手,那手修长干净,姆指上戴着硕大的翡翠斑指。
      “凤栩,”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他的主人一样充满着压迫和慑气,“怎么不跑了?”
      他这话说得像极了戏鼠的猫,本来一路想着的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只成了这么一句,他看着凤栩慢慢露出的笑容,还是那种干净清澈,仿佛什么都看透了又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浅笑,那个人一摊手,散漫的说,“跑不动了。”
      “哼。”嘉聿从鼻子里露出一声轻嗤,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冷冷一摆手,下令,“带回去。”
      “慢。”
      凤栩忽然仰头。

      他一仰头,手上忽然多了一把刀,凤栩淡淡的笑道:“我不想和你走。”
      嘉聿细长的眼睛眯了眯,讥嘲的道:“怎么换了刀,你不是使剑的么?”
      凤栩道:“是啊,找不到趁手的,随便拿一把将就。”身形忽然一闪,直向嘉聿身侧的亲兵欺了过去。
      他这下动的太快,亲兵还没看清人影,眼前一花,两根雪白的手指已经刺向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低头,肋下一轻,佩剑已被凤栩夺在了手里。与此同时刷的一声轻响,一条马鞭卷了过来。
      凤栩知道出手的是嘉聿,同时他也知道两人一交上手自己绝对占不到优势,手上缓得一缓,剑鞘已被马鞭卷住,凤栩顺势拔剑,手腕一拖一捺,已然割破了嘉聿的袖子。按照道理嘉聿应该将手臂回撤,哪知他反向前一迎,凤栩一个没料到,那剑锋磨得又快又利,在他臂上割出了条长长的口子。
      人群登时大哗,纵然是跟随了嘉聿十多年的亲兵也没见过主子这么容易便挂了彩。凤栩抽身后跃,皱眉看着手中的长剑,那剑刃上带了一滴嫣色的血,凄凄艳艳,在剑锋上欲坠不坠。
      嘉聿却恍若不觉,向凤栩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凤栩目光不离手上的长剑,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过了半晌道:“杀出去是死,不杀出去也是死,王爷是么?”
      嘉聿道:“‘迭香’遇血则发,凤公子的身上,想必不舒服得紧吧。”凤栩苦笑道:“王爷想逼我毒发,可也不用以身相拭,这苦肉计……”手微微一抖,剑尖抵在地上。嘉聿的笑容愈深,凉凉的道:“若是别人,你大约下手时也会知道些轻重,怎么,看你这样子,倒真是有些年景没见过血了?”
      凤栩道:“不多不少,整整七年。”
      嘉聿长笑,声音中也不知道是得意多一些,还是慨然多一些,道:“七年,听起来不容易呢。到底是凤公子转了性子呢,还是修炼出新的杀人不见血的本领?就像我那一百五十名将士,轻轻易易葬送在了你的手里,十足的好手段。”
      凤栩眼观鼻鼻观口,给他来个充耳不闻。
      嘉聿道:“你现在就算不说,早晚也要在我这里求饶。”向左右一摆手,两个侍卫按剑来拿凤栩,手指甫一碰到他,他整个身子忽然软了下来。
      那侍卫一直全神戒备着,恐怕凤栩猝起发难,却没想到他能一碰就倒,自然而然的伸手向他腋下托去,凤栩突然身子一动,游鱼一样从两人身边滑过,顺手点了他们穴道。
      他手提长剑一跃而起,再不是方才萎靡憔悴的样子。刷刷两剑刺翻了当先的几名侍卫,夺了匹马纵身跃上。大雪漫天,十步之内人影便已模糊,凤栩利用敌人尚不能互相呼应的空隙及时穿出,把马头一拨,向东北方跑了下去。嘉聿一个不防被他钻了空子,但他是什么人,冷眼一瞥已看出凤栩身法已有了迟滞,冷笑一声,领兵来围。
      凤栩策马跑了一阵,身上的毒渐渐发作,手脚开始麻痹。他中的毒是一种苗疆的盅毒,施毒者先是让特制的毒虫咬在人的身上吸人的鲜血,再把毒虫放置在图满剧毒的匣子里,等到中毒的人一闻到或见到鲜血,虫子便在匣中受剧毒所噬之苦,而人也跟着承受万虫钻心的痛楚。凤栩中此毒已有七年,一直小心翼翼提防着毒发,不但减少了饮食中的肉类,连别人整治菜肴时也躲得远远的。他来见嘉聿之前已经抱着决不能见血的主意,也知道嘉聿会用这法子痛治他,但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嘉聿为了他竟然以身相拭,他是什么身份,别说是划条口子,就是刺破了一点血珠也有无数的人担着照护不利的责任,一步料错,这一仗已失了先机。

      天寒地冻,飘雪飞刃,朔风的咆哮声和人群的呼喊奔走拧成了一股,如卷浪的潮水般一波波拍打击荡,震得人耳晕目眩。
      他如同给困进了一张空旷的画里,画中什么都没有,除了白。
      一眼望过去的雪白、苍白、惨白……
      马一脚低一脚高踏在积雪里,发出噗噗的声音,凤栩整个背脊都伏在马身上,双手牢牢抱住马首,生怕下一刻就给它从身上晃下去,片刻之后,半个身子都没了知觉。
      马跑得不快,索性后面人追得也慢。嘉聿带的兵虽有小股是本地人熟悉天气,大部分还是住在关内,从来没经过这么大的雪。再加上先前已经跋涉许久,现在人睁不开眼马拔不动蹄,阵型在追逐中已经散乱,反倒让凤栩一个人越跑越远。
      但凤栩仍片刻也不敢放松,上半身唯有头颈还可以转动,他低下头,一口咬在马背上。
      坚硬的皮革震得他牙都疼了,身下的马一个吃痛,嘶叫着开始发力,凤栩喃喃道:“快跑……快跑……”他看准了雪山的方向,那里也是他和程角曾藏身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程角对他说,方叔说,这两天要防着雪崩……

      嘉聿勒住缰绳的手微微现出青筋,他的副将替他归束督促着军队,他却一言不发,两眼死死的盯着前面。
      远处凤栩的身影被扑卷的雪团一盖,只余偶而在雪间翻飞出的只衣片角。若隐若现,似真似幻……
      云层低暗,阳光半污,他和他越隔越远,几丈、十几丈、几十丈、几百丈……
      嘉聿一咬牙,从侍卫背上摘下雕弓,搭好羽箭“嗖”的一声射向凤栩,他瞄的是凤栩的腿,却被劲风一吹,偏落在雪里。嘉聿喝道:“给我从南北两面兜上去堵住,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后半句话给天角处一阵闷雷也似的声音掩了下去,兵丁都立住脚,惊疑不定的看着天。
      队伍里被委了向导责任的亲兵走过来,颤着声音说,“情形看着不好,这里似乎要变天。”
      嘉聿一肚皮的光火,冷冷道:“你要敢惑我的军心,我就宰了你祭这天。”
      那亲兵道:“王爷你看这天色,黑里透着乌亮,还有点蓝莹莹,这风也刮得不对,前两天就有传闻雪山有了动静,只怕是……”他咽下了最后两个字,嘉聿的脸已是铁青了,微一拉缰绳道:“你看的准吗?”
      亲兵尚未回话,一阵云块的碾压滚动声掩盖了一切,大地几乎要颤栗起来。那亲兵脸色倏变,急急喊了起来,但风声太响,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嘉聿喝道:“你要说什么?”那亲兵吸一口气,憋足了全身力气,奋力喊道:“大家快向两边避开……向山下跑……雪山……要、坍、方!”

      天崩地裂的一声响。
      嘉聿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铅块样的厚云给震得七零八落,闪烁的蓝光从缝隙中透泄而出,一时间天地皆亮。遥远的山巅上一条雪龙以奔雷之势俯冲下来,倾泄轰鸣,声动如雷,雪雾漫天,气势磅礴而壮观。
      天地间雪气纵横。

      嘉聿的坐骑见不得惊吓,一软,跪在了地上,嘉聿翻鞍落马。
      那亲兵扑过去将他推起,危急时顾不上礼数,连拉带扯把他架住,一迭声惊叫,“都向两边跑,雪势太快,咱们说什么也躲不开!”嘉聿用力挣扎,叫道:“你放开我,凤栩他……”亲兵厉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他!”他一辈子也没对上司言语失仪过,今天却也顾不得了。
      嘉聿急叫,“追他回来,他陷在……”人被那亲兵用力一推,另有两个接住他就硬推上马,嘉聿一身武艺都使不出力,人急得都要疯了,不住喊着,“凤栩……凤栩……”
      已经有人开始挥鞭。
      嘉聿强勒马头,百忙中回头去看,四野苍雪横流,追在最前面的兵士已经没了踪迹,崩坍的巨龙正在向南蜿蜒……却哪里有凤栩的影子。
      眼前一黑,人倒也不觉得如何沉痛,只是心像给掏得空了似的,被人护着、拦着、救着也一点感觉都没有,凤栩的脸庞近乎要从眼前逼上来。
      他听到有人从南边山下一路跑上来,嘴里不断呼唤着“王爷手下留请……请赦免——凤栩——凤栩……”
      是和祯。
      他忽然掉头向雪岭直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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