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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卯时,席星年被叮叮当当的铃声从梦中唤醒。
      他懒懒地翻了个身,并没有动弹的意思。倒是身边的杂役们慌慌张张的起身,还有人摇晃了他好几下,催他说:“快些醒来去干活,否则仔细挨罚。”

      也有人冷笑,“催他做什么?在咱们这有谁敢罚他,都知道他是……”
      “唉,小点声。”那愤愤不平的抱怨很快便被打断。屋内只剩下一大堆人穿衣的窸窸窣窣声。

      席星年迷迷糊糊间揉了下肩膀,熟睡一晚仍未消去的酸痛使他稍稍清醒。这时不知是谁推开了门窗,初春的寒风涌入,他彻底没了睡意,睁开眼望着头顶陈朽的房梁,恍惚了片刻之后坐起。

      算算日子,这是他来到兴庆宫的第十七日。
      这十七天来他其实过得不算太苦,在外人眼中他是从云端跌入了尘埃,可他这人出身寒微,也就近些年靠着依附席承福有过风光日子,在兴庆宫修宫墙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折磨,只是到了第十七天,他终究还是有些焦躁了。

      昨夜下过雨,窗外的梨花被洗过一番之后似乎又苍白了许多,席星年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泥淖之中的花瓣,讥讽的一撇嘴。

      兴庆宫上下对他还算恭敬,即便他穿着和他们一样的粗布衣裳。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宦官们是在赌什么——没人愿意蹉跎光阴老死在兴庆宫,这里就像是一口枯井,而席星年是坠井之后唯一手里还握着绳子的人。

      其实这段时间里,来看望他的人不少。其中便有付景龙的亲信。付景龙在得势之后贬黜了席承福所有的义子,而在这些人中席星年是下场最好的,至少没伤没残也没被逐出长安。付景龙身在前线征战,他留在宫里的心腹却几次三番派人来见他,这兴许意味着……席星年尚有一番机缘。

      而昨日柏琳云的拜访,则越发证实了兴庆宫诸人的猜测,这可是宰相的外甥女,太极宫里的女官、他们心中都在想:席星年不愧是曾在御前伺候的人,门路果然就是多。

      可席星年知道,柏琳云根本就不想管她。

      他虽年少,可倒底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了,知道该怎么不动声色的讨好人,给席承福做义子,席承福对他器重有加,让他年纪轻轻就得到了在天子跟前侍奉的机会;他到了皇帝身边,也能够轻轻松松揣度圣意,在一系列的风波之中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甚至就连日常生活中,他想要谁喜欢他,谁就会被他三言两语哄住——可柏琳云是个例外。三年前他和这人认识,三年后他和她也只能算是“认识”而已。

      真是枉费他在离开太极宫之前对她演的那番戏,席星年颓然的想道。

      袖角被人轻轻拽了两下,凑上来与他说话的是这段时日与他住在同一间屋子的某人,“听说你可以离开这了?”

      “你听谁说的?”席星年烦躁的拽过一根攀援在窗边的藤蔓,随手将柔软的枝叶折成了数段。
      “嘿嘿,咱们这些人都知道,您和我们不一样,您靠山多,一时落魄,早晚能回云端。”见席星年不理会他,那人又继续道:“您昔日可是太极宫大珰的养子,又常年在圣人跟前侍奉,虽然被贬到了这兴庆宫中来,可难免什么时候圣人就念及你的好来,将你重新召回去了呢。”

      席星年嗤笑了声,说了句:“圣人日理万机。”
      皇帝不会记起他,哪怕他在席承福出兵不久前为了维护天子而得罪了自己的义父,但高高在上的君王不会注意到身边卑微的奴仆,御前少了他席星年一个,自然会补上和他一样聪慧灵敏的内臣。

      但,他如果想要离开兴庆宫的牢笼,其实也不是太难的事。可他偏偏就是要赌,赌柏琳云会帮他。
      没有人知道,包括柏琳云本人都不清楚,他对她有一番执念。这是一种幽暗的、决绝的情感,一如荒原之中疯长的野草藤蔓。这些年他总想方设法的走近她,如今委屈自己留在此地,不过是为了装出凄惨的模样博得她的同情。他尽可能的让自己在面对她时显得凄惶无助,而她只是笑,仿佛将他的苦楚当做了荒唐的笑话。

      所以席星年猜,他大约是要失望了。昨日她走了,走得决绝。对此,他竟也没有生气,比起愤怒,胸中涌起的更多是不甘心与迷惑。他越发好奇,究竟要做到怎样的地步才能够让那位总看起来神情恹恹的柏夫子多看他一眼。

      思来想去,他索性推门而出,直接去见了那负责管理兴庆宫诸多杂使宫人的安中官。

      “十七郎来了。”如今他身上并无品阶,安中官语气却还客气,仍唤他昔时旧称,“你来我这是想要告假么?”不等席星年开口他便主动说,“南熏殿那堵因大雨坍塌的墙已经补得差不多了,你今日若嫌累,也不必再过去运送石料。沉香亭外有新从洛阳移来的牡丹需人照料,你不妨就去……”

      “安中官,侍弄花草的精细事,我可做不来。”席星年笑着打断他:“更何况我眼下四肢俱全、身康体健,您不必予我特殊的关照。”

      “瞧你这话说的。我不过是见你年纪小体力弱,怕你累坏身子伤及筋骨。”安中官讪讪。

      “那星年在这里先谢过中官了。”他连忙朝着这人行了一礼,“日后中官若有差遣,星年必为中官尽绵薄之力。”
      安中官面上一喜。

      席星年紧跟着又道:“眼下星年便有一事要求中官。”
      安中官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因而有些迟疑,但旋即痛快点头,“你说。”

      “劳烦您带我再去见一见我义父的那位旧部。”
      少年温声细语的恳求道,明媚的神情却叫安中官打了一个哆嗦。

      席承福活着的时候有养子十七人、亲信数以百计。付景龙得势之后将席承福昔日旧部及养子悉数贬黜,其中有部分和席星年一样沦落到了兴庆宫。几日前,席星年曾与其中某一人偶然相遇。

      那人在见到席星年的那一刻便如同疯狗一般扑了上来,想要将他掐死,好在他们两人很快被拉开,席星年没死只是身上留了些伤,那试图杀他的人则被带下去关押了起来。

      此人姓何,亦是被阉了的宦官,常年侍奉在席承福跟前,虽没有被他收为义子,但与之关系亲厚,更是曾与席承福一同出阵,是少数眼睁睁看着席承福身死却活了下来的人——也就是说,他知道席承福是怎么死的。

      “他已经疯了。”安中官将席星年领到了昔日义兄的面前,目中有不忍之色。
      “我知道。”席星年推开门,漠然的俯视着那位从战场死里逃生、回到宫中又受尽折磨的何内侍。

      “他这人啊,真叫人可惜,你说是不是?”少年歪头,半是嗟叹半是怜悯。

      席承福以及他的数位宦官亲信,都曾经上过战场,策马杀敌的本事不输武将。
      宦官作为天子家奴,历朝历代的作用是服侍内闱,但本朝不同,本朝自世宗以来,历经数场动乱,国都几番沦陷于乱军贼寇之手,天子只能仓皇出逃,而往日里陪伴在皇帝身侧的内侍,在关键时候便担负起了护卫君王的职责。世宗之后,帝王担忧禁军哗变危及自身,索性便使自己的心腹内臣执掌兵权,由此往后长安城内最精锐的神策军长期掌握在宦官手中,侍奉天子的阉人也不仅仅要懂得体贴小意,更要弓马娴熟。

      席星年在没有进宫之前,父亲也曾是武将,受家庭的影响,他一向敬重能上战场的英雄——不管那英雄是否和他有什么仇怨。

      “安中官,您先去歇息吧。且宽心,他毕竟是我义父的亲信、亦是我的旧识,纵然是疯了,我也不会对他做什么的。”席星年走进了室内,自顾自的将门合上。

      昏暗光线中,那人抬头看向了席星年,似乎是又想要挣扎着杀了他,可是席星年一把按住了他,唤了声:“阿何。”

      “你害死了中尉、你害死了中尉!”对方咬牙切齿的喝骂,眼神清明,全无半点疯癫的迹象。
      “嘘。”席星年竖起食指,“阿何你又错了,咱们义父是在乱军中不幸遇难的,杀死他的是叛乱的流民,再胡说八道,谁也救不了你。”

      “分明就是你——”那人目眦欲裂,“我起初还没有想明白,为何中尉会被困在那处狭窄的山谷,为何会莫名其妙的落入敌军的包围,为何迟迟等不来援军——后来我知道了,都是因为你!中尉从军数十年,勇武非常,却在兵败撤退之时被一刀砍断了脖子,是你买通了他身边的亲卫!”

      “你在说什么呢。”席星年席地而坐,托着腮为自己辩解:“阿何莫非是忘了?义父出征之前我得罪了他,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太极宫,给人家习艺馆的女官做奴仆呢,哪来的本事在百里之外取义父的首级?要说亲卫背叛……阿何,你也是义父的亲卫,你怎就没有保护好他呢?”

      被绑缚着却仍不断挣扎的男子愣了愣,抬头以惊疑的目光看向席星年。
      紧接着,这份惊疑成了恐惧。
      席星年手里握着刀,正一点点的逼近他的脖颈。

      “席星年、席星年……你要做什么!”阿何惊惧大叫,可惜窗外并没有人能听到他凄厉的声音,对死亡的畏惧使他终于放下了骄傲开始摇尾乞怜,“十七郎、放了我!我再也不来寻你麻烦了……不!我不知道中尉死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席星年收起了刀,“义父死时,身边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阿何摇头,“再没有别人了。那一战惨烈异常,中尉死后我们一路溃败,曾一同护卫他老人家的亲兵几乎都死了。偶有几个还活着的……也都、都下落不明。”

      席星年知道,那些人是遭到了灭口。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阿何?”

      “我是宦官,战败之后自然就回宫了。付景龙下令流放曾经伺候过中尉的人。我因为官职低微,倒无人在意我曾虽中尉出征。原本我是要被流放至洛阳行宫。我、我贿赂了负责处置我的人,恳请他送我来兴庆宫……我,想要借此机会杀了你。”

      “是谁冲你说,我是害死义父的凶手的?”
      “我不知道……”阿何的眼神愈发慌乱,他注意到席星年只是放下了持刀的手,却并没有真正将兵刃收起,“十七郎,放过我,我保证什么也不说出来。”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席星年不屑的嗤笑了声,眼神阴沉:“蠢货,你被人利用了,那人想你之手杀了我。等你我都死了,这普天之下,可就没有人再记挂着义父了。”
      “你——这么说中尉之死另有隐情?”阿何急切的抬头,“十七郎、不是你杀的中尉?那、那会是谁?你快放了我!我与你一起为中尉复仇!”

      “复仇?”席星年意味不明的笑笑,“是该复仇,但眼下还不急。有件事,你得帮我。”
      “你说。”阿何以为他已敛去了杀意,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

      而席星年轻轻说了一句:“要复仇。我总得离开这兴庆宫,对么?”
      是这个道理没错。阿何心想。

      在他思考的时候,席星年将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脖颈上,他感到有丝丝凉意,这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触碰到他肌肤的不是席星年的指尖,而是被他藏在袖中的钢针。
      “我想要借……”借你的性命一用。

      席星年打算杀死此人,不止为了报复他对他的无礼,更是为了给自己铺路。如果柏琳云不帮他离开兴庆宫,那么他只有用这位席承福亲卫的头颅来敲开某位大人物的门扉——付景龙也好、当今圣上也罢,他们会对这样一个在席承福死时仍守在他身边的宦官感兴趣。

      然而就在他要动手的那一刻,紧闭着的门被推开了,背光站在门口的人,是柏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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